“裁缝是一门正当职业,自古女人们都从事这一行。”宋绮年道,“赚的是不多,但每一分都是良心钱,怎么也比做贼好太多。”
袁康笑:“你就这么瞧不起那个把你养活的门派?”
“我自已养活了自已!我六岁起就沿街掏包,一天少说上交四五元。一个孩子又能吃用多少?我基本上一进师门就在给师父赚钱了!”
“门派教会了你本事,给了你庇护!”
“我又没有背叛门派。”宋绮年理直气壮,“我光着脚走的,我问心无愧!”
“那我呢?”袁康的嗓音因愤怒而压得极低,“你用那种方式走掉,你有一秒钟想过我吗?”
宋绮年沉默了片刻,才道:“狼哥,我一直拿你当我亲哥哥。”
“我不是你亲哥哥!”袁康冷冷道,“师父将你许配给我了。你是我媳妇儿!”
“我从没同意这门婚事。”宋绮年嗤笑,“师父把你立为接班人,我不过是买一送一的添头。师父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他只是不想我外嫁,一身本事便宜了外人。我现在已经改行了,以后也不会再做贼,你和师父都大可放心。”
袁康俊朗的面孔因恼怒而微微扭曲,嘴唇掀起,隐隐露出尖锐的犬齿。
“你说改行就改行,我同意了吗?”
“我改不改行,还需要你同意?”宋绮年呵呵,“你真不愧是师父手把手教出来的好徒弟,想法都是一个路数。袁康,我是个大活人,不是被你牵着走的狗。我不会再受你们的控制!”
袁康却是露出受伤之色。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你觉得我只是想控制你?”
“要不是,你现在何必找上门来?”
“因为我想确认你还活着!”袁康终于暴怒,拍着扶手而起,“因为我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因为我放心不下你!”
宋绮年沉默了。
袁康大步朝她走去。宋绮年警惕后退。
直到看到袁康眼中的伤痛,她才停下脚步,任由这男人走到自已面前。
袁康深呼吸,以抑制住沸腾的情绪,注视着宋绮年的目光尖锐又灼热。
宋绮年被他看得后颈寒毛倒竖。
“师父病了。”袁康沉声道,“很严重,已经一个多月下不了床了。他经常和我提到你。阿狸,师父已经变了。”
宋绮年的嘴唇倔强地紧绷着:“玉狸已经死了,我姓宋,叫宋绮年。”
袁康咬牙,拂袖而去。
回忆到此,宋绮年对着初升的朝阳惨淡一笑。
师父病了,袁康说。
那个不过中等身材,但是在她的记忆里总是格外高大、阴鸷、暴戾的老头子,终于倒下了。
宋绮年从没见师父对自已笑过。
师父相当重男轻女,对门下女徒弟从来不假辞色,贬低她们,打击她们。只有当她们做到百分百好的时候,他才露出一抹赞赏。女徒弟们反而拼了命地努力,只要能讨得师父一点点的认可,便欣喜若狂。
宋绮年一直觉得这样不对,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她偷偷看了许多妇女杂志,从上面学到了很多东西。知道师父这么做是从心理上控制徒弟,是对人的一种虐待。
可做徒弟的怎么能反抗师父?
传统观念一直束缚着宋绮年,直到有一天,师父宣布袁康成为自已的接班人,并且当众把侄女玉狸许配给了他。
宋绮年之前对此一无所知,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可众人都觉得这桩婚事非常合理。
继承了门派,迎娶师父家的女孩是顺理成章的事。两个年轻人才貌般配,又是青梅竹马,多年搭档,是天作之合。
可真因为太熟悉,太亲密,对于玉狸来说,火狼始终只是兄长。
而且,这件事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她是当事人之一,可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她的意思。
师父不屑,而袁康则视作理所当然。
所以当玉狸表示不想嫁时,袁康没有生气,只是很困惑。
“不嫁我?那你想嫁谁?”
“我也不想嫁别人。”
“那为什么不嫁我好了?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我会一心一意对你好的。”
“狼哥,我想要的婚姻不是这样的。”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我事事都依你,孩子你想生几个就几个,我也不强求生儿子。”
“我想过更自由的生活。”
“我不会约束你的。你要是喜欢做衣服,那成亲后就留在家里,安安心心地带孩子,做衣服好了。外面的事都交给我来操心。”
沟通无效,谈话总是不欢而散。
不久,师父发现了玉狸的秘密——或许他疑心玉狸已久,也许是某个嫉妒玉狸的师姐师妹告密。他带着人抄了玉狸在外面的屋子,砸烂了缝纫机,把那些衣服、图稿统统丢进了火里。
玉狸一边被摁在地上鞭打,一边眼睁睁看着自已多年来的心血化为灰烬。
那一瞬,悲愤给了她力量,让她顿悟。
自由不能乞求掌控你的人施舍给你,而只能由自已去争取。
那夜,玉狸被关在柴房里。寒冬腊月的,她很快高烧得不省人事。
袁康悄悄送她去医院。
迷迷糊糊中,玉狸对袁康道:“狼哥,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想做我自已……”
“你没有在假扮谁。”袁康显然没听懂。
病好后,玉狸便开始盘算着怎么离开帮派。
每行都有规矩。
盗行重视手艺,除非有极特别的情况,凡是退行的人,都得自废功夫。
挑断手筋,或者切掉一根手指,自已选择。
但是做裁缝也需要一双灵巧的手。
于是玉狸选择死遁逃跑。
大概是老天爷眷顾,没有过多久,一个好机会降临。玉狸果断抓住了机会,不惜冒了极大的风险,死里逃生,终于再世为人。
转眼,离开门派已经一年半了。
窗外旭日东升,天空碧蓝如洗,又是一个大晴天。
柳姨和四秀丝毫不知家里曾来过一位神秘的访客。如平常一般,柳姨做着早饭,四秀扫去庭院里的落叶。
早报和信从大门上的信件口被塞了进来,被四秀捡起,送到了餐桌上。
宋家没什么大规矩,没客的时候,主仆三人从来都是一桌吃饭。
柳姨一边给宋绮年添着豆浆,一边劝她:“江小姐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去日本玩一趟挺好的,但是如果同行的都是些舞女歌女,对你的名声可不好。”
“小姐的客人里就有很多舞女和歌女呀。”四秀道。
“客人是客人,朋友是朋友。”柳姨道,“和欢场的女人,只可以做生意,不能做朋友。”
“我还没决定去不去呢。别想太多了……”宋绮年打开了那个最大的信封,抽出里面的文件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
这是一份铺面出租合同,正是那个法国裁缝的铺子。
出租方是一家置业公司,名字很陌生。承租方一栏是空着的,等待被填写。但租金已经填好了,正是宋绮年当初还的价格!
合同已经盖了公章,只要宋绮年在承租方签上名,这铺子就归她了。
宋绮年把合同扣在桌子上,脸上布满阴云。
能做出这个事的人,宋绮年只认识一个。
这一瞬,好几个念头在宋绮年的脑海里冒了出来:是撕掉呢,还是寄回去呢,还是直接丢在门外?
“怎么啦?”柳姨担忧地问,“是什么东西?”
“寄错了的。”宋绮年把合同装回信封里,“我出去一趟,尽快回来。”
为了一劳永逸,宋绮年决定还是亲自去和那个人谈一谈。
宋绮年手里有一份傅承勖的日常表。今天是礼拜一,傅承勖要主持几个重要的会议,全天都会在公司里。
这是宋绮年第一次来傅承勖的公司。
这一间信托基金公司位于闹市区的一栋英式洋楼里,四层高,灰砖乌瓦,工整气派,大门上挂着中英两种语言的公司招牌。
大堂里铺着拼花水磨石地板,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精美的水晶枝形吊灯,墙上满嵌着墙板,这室内装潢可谓庄重典雅。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统一着装的员工们佩戴着名牌,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宋绮年大可随便偷一个名牌,摸进傅承勖的办公室里埋伏他。但她还是选择通过正规渠道进去。
“我找你们傅承勖主席。”宋绮年对前台小姐道。
前台小姐淡淡扫了一眼:“傅主席在开会。您有预约吗?”
“没有。”宋绮年把名片递了过去,“但我想他会乐意见我。”
按照常规,没有预约的客人都会被直接打发走。但前台小姐见宋绮年容貌秀美、衣着摩登、气度矜贵,不像普通人。她略一斟酌,将名片拿了进去。
这张名片转过几道手,被送进了大会议室,递到了正坐在主席上听下属汇报工作的傅承勖面前。
傅承勖扫了一眼放在托盘上的名片,立刻站了起来。
“抱歉,我有急事要处理,接下来的会议由帕克先生代为主持。”
朝那个洋人高管点了点头,傅承勖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她在哪儿?”
“啊?这位宋小姐?”阿宽外出办事去了,傅承勖的秘书有些弄不清楚情况,“在楼下大堂。我把她请去您的办公室?”
“不用了!”
说着,傅承勖已沿着楼梯疾步而下。
沿途的员工纷纷欠身让路,朝大老板匆忙的背影递去惊讶的目光。
宋绮年坐在来宾等候区里,正翻阅着一本金融杂志,忽然感到一股异样的波动涌向自已。
抬起头时,傅承勖正走下楼梯,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这熟悉一幕让宋绮年不禁想起了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英伟的身躯,矫健的步伐,深邃又明亮的双目……
傅承勖扬起熟悉的热情笑容,朝宋绮年伸出了手:“宋小姐,稀客!”
宋绮年却并没有同傅承勖握手。
她将那封文件递了过去:“我是来把这个东西还给你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傅承勖并没有伸手接。
“是我弄错了?”宋绮年挑眉,“那就算了。”
她抬起手就要将信封撕成两半。
“宋小姐!”傅承勖抓住了宋绮年的手,阻止了她。
他的手掌宽大修长,轻松就将宋绮年的手完全包裹住,掌心的温热传递到她的手背上。
宋绮年抬起眼睛,同傅承勖对视。
她的目光灼热且尖锐,傅承勖的笑容里则带着一丝无奈。
“傅先生现在想起来了?”宋绮年讥讽。
傅承勖轻叹了一声,松开了手:“请来我的办公室吧。我们好好谈一谈。”
和傅公馆的书房不同,傅承勖的办公室十分肃穆庄重。
这里光线昏暗不说,摆设品也毫不奢华,最醒目的装饰品只是几盆开得正好的兰花。
可是,人们一走进这间屋子就会感受到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这想必是傅承勖如此布置办公室的用意。
秘书送来茶点,离去时关上厚重的大门,也将嘈杂的声音隔绝在了门外。
“抱歉,”傅承勖倒茶,“因为要时刻关注股市,所以我们这里的电话有些吵。而且老实说,我以为你就算不接受这份合同,也会顺手丢掉,没想到你会来一趟。”
“因为有些话我想和你一次性说明白。”宋绮年神色冷漠,“首先,我不会接受这份合同。我也非常反感你的这个行为。我不会同你恢复合作关系。我甚至不会和你恢复来往。傅先生,我们俩在外人眼中,应该还不认识才对。就算将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你是大富豪,我只是个小裁缝,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你有你的青云路,我也有我的荆棘道。你没有出现之前,我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没有你的帮助,我的服装展出照样成功了。所以我相信,不论以后的路如何艰难,我靠着自已一样能走出来。所以,请停止你的这种行为,不要再来打搅我!”
傅承勖静静地听宋绮年说完,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很抱歉,宋小姐,只是,请让我为自已辩护一下。我的本意并不是想骚扰你,而是弥补你。不论是服装展上的帮助,还是这个铺子,都是在为我欺瞒了你而作出的弥补。”
宋绮年注视着傅承勖真挚的面孔,摇头轻笑:“孙开胜每次打了江映月后,就会送她珠宝首饰,但他下一次还会动手。我相信傅先生不会对女人动粗,但是哄女人的法子同孙开胜如出一辙。”
这番话充满锋利如刃的讥讽,即便是傅承勖这种阅历深厚的男人也被割得脸皮有点疼。
傅承勖眉心轻颦了一下:“宋小姐,你这么看我,真有点让我受伤。我向你保证我和孙开胜不一样。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那我以后不会再打搅你。但同时,我也请你不要判我死刑。”
他身体前倾,深深注视着宋绮年,嗓音和他的态度一样,放得极低——这是他最拿手的游说人的姿态。
“拜托,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取得你的原谅。只要你说,我一定会做到!”
就像看到高山动摇,看到雄伟的雕像崩出裂缝。当一个素来强大沉稳的男人露出困惑和受伤的表情时,对人的冲击是巨大的。
一向无所不能的男人,近乎卑微地问她,他该怎么办。
宋绮年紧握着拳,感受指甲陷入肉里的微微疼痛,维持着气势。
“傅先生,你这么聪明的人,不会到现在还想不明白。珠宝不能治愈江映月身上的伤,你这些道歉的措施,也不能弥补你犯下的错。解铃还须系铃人呀,傅先生。”
宋绮年起身:“我就不打搅你了。”
傅承勖跟着起身,紧追了几步,为宋绮年拉开了大门。
宋绮年侧头朝傅承勖望去,傅承勖也低头朝她看过来。
两人显然都欲言又止,又以为对方会再说点什么,于是自已什么都没有说。
眼神交汇,直捣对方的灵魂。可两个人也都倔强地封锁着心门,让目光无功而返。
宋绮年垂下眼,转身离去。
傅承勖站在门口,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老鹰俱乐部”是一家相当高档的美国会所,不光富丽堂皇,会员审核也相当苛刻。其会员们都是大富大贵之辈,市内普通的富户小官都将成为这里的会员作为身份提升的象征。
张俊生接到傅承勖在老鹰俱乐部喝茶的邀请时,既困惑又感慨。
张家破产前,张俊生正在申请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可想而知申请结果并不理想。
而傅承勖这种大人物,突然请自已去喝茶,又会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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