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蒙。
周家早饭向来较早。现在才五点半,厨房里已经灯火通明,佣人们忙上忙下。
老爷子走得早,老太太前几年身体每况愈下,近两年才有所好转。
她不大爱睡觉。
早上醒来后,就会和梅婷在庭院的鹅卵石走走。
凹凸不平的卵石踩在脚底,疏通血液循环。
周颂宜醒得早。
或者说,和靳晏礼躺在一起的每个晚上,她都睡得不算特别好。
即便如今回了家宅,可糟心的人和事,失眠的症状愈发明显了。
侧头看了眼身侧的靳晏礼。
他闭着眼睛,和睁眼时的压迫比起,睡着的他似乎更加讨人喜欢一点。
长睫低垂,有别于清醒时的温柔。
昨晚两人做到很晚,周颂宜只觉得浑身酸痛得厉害,好在他还没丧心病狂到在自己脖颈处留下痕迹。
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为这一段看不清未来的婚姻感到迷茫。
她动了动手腕,想叫醒靳晏礼。
没成想还未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开,他便清醒过来。反扣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
周松宜没挣扎。
只是陈述:“起来了。”
“嗯。”
靳晏礼的嗓音带着还未全然醒来的倦怠。
沙沙的、沉沉的,她只觉得耳朵痒得厉害。
她推了推他赤.裸的胸膛,“我要起来。”
“嗯。”
话虽这样说,但还是固执地揽着周颂宜的肩膀。
在床上又赖了三两分钟后,靳晏礼的思绪渐渐回笼,眼神逐渐清明。
两人下床穿戴整齐,周颂宜不大想搭理靳晏礼。
亦或者说,平日里两人其实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可以交流。
下了床,彼此之间的氛围显得沉默许多。
靳晏礼捞过床头柜的手机,今日气温暖和。他不常在宅中住,房间橱柜里遗留下来的衣物并不多。
他穿了件白色的衬衣,衬衣下摆塞进黑色长裤里。喉结下的纽扣松了两粒,露出半截清瘦的锁骨。
衬衣外面套了件黑色的短夹克。
周颂宜随意瞥了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你要是收拾好了,就先走。”她的语气冷漠,“不用在这里等我。”
既然沟通无效,她也不想和靳晏礼在这种事情上掰扯了。毕竟,他一向如此,也就不要奢想能够改变现状。
至少,现在还不是太糟糕。
生活中的糟心,用工作去填充。精神的疲惫,在工作面前逐渐充盈。
她宁可加班,也不想和他在一起,那样和“监狱”别无二致。
日出山头,橙黄的光穿过翠绿的树冠。
在树风的摇摆中,钻进海棠木门,柔柔地贴在靳晏礼的侧脸中。
他勾着唇角。
“既然回家了。”淡淡哂笑,“总要装装样子。”
闻言,周颂宜狠狠拧眉。
手中的动作未停,给自己随意扎了个松散的丸子头后,才转动身体朝他看去。
唇角抿着弧度,没什么好语气,“样子自然要装,不然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
“但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个。如果一天到晚都要装,那得多累。”
“现在,”她转过身体,“请你立刻、马上离开我的视线。”
“周颂宜。”靳晏礼出声打断,似乎不想再从她的嘴里听见一些让自己心烦生厌的话,“为什么要离开?”
他清隽的脸上挂着笑,笑不达眼底,让人看着发冷。
“我看你是要吹吹冷风,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才能被清干净。什么时候你才能醒悟到,你和徐致柯已经没可能了。”
“这辈子,下辈子。”他一字一句,咄咄逼人,“下下辈子,都没有可能了。”
“你不愿装,我却偏不如你愿。”
“够了。”周颂宜甩开他的手,一双清亮、濡湿的眼睛潜着憎意望着他。
靳晏礼伸手盖住她的眼。
临了,心下还是不忍。手掌力道松懈,忍不住抬起指腹想要拭去她眼尾突然溢出的那一点湿渍。
她似乎气得狠了,呼吸急促、胸腔起伏得厉害。
“周颂宜。”
靳晏礼只看她闭了闭眼睛,心中长长舒了口气。
再次睁眼看他时,又恢复那无事人、彼此相安无事的姿态。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那种无力感、挫败感,深深涌上心头。
酸涩得厉害。
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他脸上的神情也冷了下去。
不过周颂宜站在原地没有动,长睫敛低,余光中看见他差点触上自己眼尾的手指,怔了片刻。
转瞬即逝,情绪很快收敛。
她说:“这次你和我一前一后地一起回来。待会碰见祖母,她肯定会多想,问一些关于我们之间情感的事情。不管她问你什么,总之我们很好,让她不用挂心。”
“剩下的,交给我就行。”
靳晏礼拧了拧眉。
冷嗤一声:“周颂宜,在你的未来规划里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将我放进去?还是你觉得,我会在祖母面前,将我们这种若即若离、相敬如宾的相处方式尽数告知。你说,她会不会心疼你这个孙女?”
叹了口气,冷着脸语气平静地阐述着一个“相对事实”:“可惜,这辈子你都只能和我在一起了。徐致柯,又算是哪门子东西?”
周颂宜无言。
一向好脾气的她,难得的是这次回应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神经病。”
靳晏礼的脸颊被打偏,舌尖抵着腮帮子,喉咙溢出低低的笑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知道,他永远比不过徐致柯。
可感情没有先来后到之分,走到最后的人,才能证明他们是合适的。
周颂宜和徐致柯的这段感情,周家老太太是亲眼见证、肯定过的。
如果这当中没有他横插一脚,现在站在她身边的,该是那个男人了。
他敛下眉睫,转过脸颊。
视线缓慢下移,落到她微微泛红的掌心,伸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
“打疼了吗?”弯了弯唇角,视线重新落回她的眼睛。随口问,“这下解气了?”
指腹替她揉了揉略微泛红的掌心。
“靳晏礼。”
周颂宜的手挣不开。
其实刚才她没用多大的力道。
可看着他干净的面容,左侧脸颊边浮起的红痕,多少还是有点心软了。
连带着语气,也变得软化一点。
靳晏礼挑了挑眉:“你说?”
“这件事情,我们就当翻篇了。结婚前,你答应过我的,现在还作数吗?”
他沉默一瞬。
“作数。”
第04章 玉兰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因着靳晏礼的这句话而渐渐消散,周颂宜盯着他的脸,微叹了口气。
陈述事实,“你的脸红了。”
“是吗?”他抬手碰了碰。
她没使多大力道,脸上的痛感微乎其微,却顺着她的话不要脸地说,“肿了。”
试图博取她难得的关心。
周颂宜皱了皱眉,终究看不过去,“那你跟我过来。”
她准备烧一壶热水,用热毛巾替他湿敷一下红肿的位置,不然看着影响观感。
只是在折返回去的路程,刚好和散步的老太太,在春花正盛的那段羊肠小道碰了个正着。
“祖
母。”周颂宜道了声。
靳晏礼跟在她的身后,见她停了脚步,就也跟着停了。
看着眼前的周老太太,他随周颂宜一同叫了声。
“马上就要吃早饭了。”老太太身着素绿色绸缎旗袍,面容慈和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晚辈,“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周颂宜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四处转转。”
“家里还没逛烦?”老太太打趣着,让梅婷搀着她往前走了几步,“马上就要吃早饭了,我正要过去,你们随我一道吧,正好路上也可以唠叨几句。”
周颂宜心里还记着靳晏礼脸上的红痕,内心有点犹豫。
回头又瞧了眼,如果不仔细盯着脸看,只会发现淡淡的印子,不是特别显眼。
她应了声“好。”
老太太不知实情,往前慢慢走着,自顾说道:“我听小梅说,你是昨个儿午后回来的?”
“嗯。”
周颂宜跟在她的身旁,搀扶着老太太的肘弯,“昨天我去您屋子的时候,梅姨说奶奶您已经睡下了。”
“这几日天气好,人也嗜睡了点。”老太太微微侧头看向她,伸手拍了拍颂宜的手背,“身体机能下降了,这人哪,也许哪一天一睁眼一闭眼,一生就过去了。”
“您尽说胡话。”周颂宜弯着眉眼,“我只当没听见。”
“反正今天休息日,不用工作。我呢,就赖在家里,好好给您做一番思想工作。”
“我自是高兴的。”老太太先前一直故意冷着周颂宜身后跟着的靳晏礼,“只是你一直待在我这里,晏礼愿不愿意呢?人就在这儿,总得问问他的意思。”
“和他又没什么关系。”周颂宜小声嘀咕。
两人离得近,话自然钻进了老太太的耳朵里。
她的目光从周颂宜的身上移去,看向跟在她身侧,一直静静听着的人身上。
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大的情绪,一脸的谦卑。
她和靳晏礼打过照面的次数并不多。
这次单纯地瞧着,识人多年,竟然一时也有点分不清了。
大概,真的是老糊涂了。
老太太随口提了句:“我听平津说,你们俩孩子不是一起回来的。一开始还担心,是不是闹了点矛盾。现在看来,想来是我多虑了。”
“是我没和颂宜商量好。”靳晏礼开了口。
眉眼疏冷,清早的朝阳光线落在他的眼睫,将冷感淡化几分。
他笑了下,将话揽在自己身上,“她昨晚回来前给我发过消息,只不过当时我在忙,因此也没有接到。我回来的这件事,也属实是临时起意,没和她商量过。”
“我和颂宜感情很好,您不用担心。如果哪天真的闹了矛盾,过错方一定是我。如果哪天她连气都不想和我生了,那我再想挽回就晚了。”
周颂宜讷讷地听他说着。
内心很想反驳,却又无从反驳。好话赖话都让他说去了,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脸?
此刻他的样子,哪里还有昨晚的半分。在她面前与在外人面前,和床上床下的两幅姿态无甚差异。
可对上老太太关心的态度,这句话她只能生生忍了下来。
“你能这样想,祖母很欣慰。”老太太侧头,和身侧的梅婷相视一笑,“夫妻之间哪能没有摩擦,不伤及感情的基础下,也算是生活的调味剂。”
“我这老了,也没有什么眷恋的。唯一放不下的,还是这几个孩子。舒樾还小,自珩的感情算是稳定,再也只剩下你和小宜了。能见到你们幸福,我这一生也算是了无憾事了。”
“呸呸呸,”周颂宜不乐意,“祖母,您净说胡话。这一生还很长,您定能长命百岁。”
老太太笑笑,“不过话说回来,晏礼这脸颊,是怎么一回事?”
他虽然说的是靳晏礼的事,但询问的目光却挪到了周颂宜的脸颊。
方才还没注意到,现在再仔细一辨,才发现他斯文清隽的脸颊上浮起淡红。
红得虽不明显,也不够自然。
意味深长地询问,“看起来像是今早弄到的,力道倒是不小。”
话锋转变太快,周颂宜还没反应过来,经此一提,这才想起不久前才发生的那场闹剧。
明明老太太什么都不知道,可却像被她洞穿内心似的,脸上燥得慌。
方才,自己因为靳晏礼无礼的发言而扇了他一巴掌。
掌心原本消失的木感,此刻像是延时般涌回全身。
视线下意识落回到靳晏礼的身上。
做错事的人,总爱夹着尾巴做人。事出有因,但她多少有点难以启齿。
但也没想过要瞒着老太太。
出乎意料,靳晏礼对上她的目光,走上前握住她掌心,藏在掌心下的小拇指蹭了蹭她的掌心。
周颂宜只觉得痒得厉害,下一秒就想甩开他的手,结果被圈得更紧。
他不浅不淡的嗓音自她的头顶传来,“刚才关门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擦了一下。本就不是多大的事情。”
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周颂宜并没有因此而感觉到放松。
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在撒谎的时候,能够如此面不改色?
周老太太沉吟片刻。
活了这么多年,假话真话还是能分清的。
尤其是颂宜脸上那做不得假的神态,这脸上的红痕顾及就是这孩子弄的。
知道是一回事,装作不知情又是另一回事。她没有拆穿,但心底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望向颂宜的目光更加温和几分。
按理说,感情上的事如果过得不顺心,觉得婚姻带来的负面印象远大于正面印象。
无论如何,他们周家也不会让孩子继续蹉跎在这份错误的婚姻当中。
在一起如果只能是互相折磨的话,不如早早结束。
她能明白的道理。
颂宜这孩子,该比她更懂。只是晏礼这孩子,似乎不大愿意松手。
也不知这到底是孽缘,还是一段需要小火慢炖的正缘。
*
最近气温暖和,但早晨的空气中多少还是带点寒意。自从老爷子驾鹤西去后,家中的饮食多以清淡为主。
周颂宜一行人过去的时候,早点已经让佣人们端上饭桌了。
早饭讲究的是一人一食,每个人的桌前已经摆好了餐盘。
“妈,您怎么自己过来了。”周平津在大厅旁坐着,见老太太进来了,连忙从座椅上起身,“佩茹刚才过去,准备接您过来来着。”
“我还没老得走不动路。这一来一回地走着,不是白白浪费一段时间?”
老太太不赞同的语气,“说过多少回了,每次都改不了。”
目光在房间环视一圈,语气有点无奈:“还有小樾那孩子,都已经成年了,今年六月就要高考了。这早晨不起来吃早饭,学习还能有精力?”
“已经让秋花去叫了。”
周颂宜站在一旁,看了一眼房间,发现周自珩还没有过来,于是对老太太道:“祖母。大哥他还没过来,我先去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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