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猜测或许世子又截获了北狄军营的信件,事发突然,这才没有告知谢湛,而是亲自去查此事。
他等待谢久淮让他译出北狄信件中内容的真正意思。
但他没有想到,谢久淮并未拿出什么信,而是让他离开。
部下听令,立刻离开,走时轻轻关好房门。
谢久淮屏退身旁所有随从,独自一人坐在屋中。
屋中很静,他一直盯着手中的空茶盏,看似随意把玩,其实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半响后,谢久淮终于放下茶盏,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这正是姜念遥用信鸽传给他的那封家书。
那日一收到她写的这封信,谢久淮就提笔写下一封回信,算算时辰,如今他的回信应该已经到了她那里。
只是当日写回信时,谢久淮还未发觉姜念遥所写的这封家书有奇怪之处,只看到了信中字句里的关切之意,以为她是真的担忧他的安危。
如今,谢久淮再次折开信纸,信纸边缘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显然这几日他将这封信反反复复读了许多次,每一句话都已熟记于心。
因此,在部下说出北狄所使用的暗语该如何去解时,谢久淮已在心中译出那封信中每一句话所对应的暗语。
但他不信自己记在心中的那些字句,仍想再看一眼信纸。
可这次再看到信纸上隽秀的字句,他的目光中不见怀念,反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犹疑。
若是在写中原话时用北狄人写暗语的方式,那么解开暗语的方式也会北狄人相同,就如同刚刚那个部下告诉他的一样。
谢久淮拿起笔,看着信中的内容,接着在一张白纸上缓缓写下几行文字。
越往下写,他的神色越发凝重。
片刻后,他拿起那张已被他写满字句的纸,放在烛火上点燃烧了干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姜念遥在这封信中告知他,北狄的大殿下这些年一直藏身于京中,北狄已经派人来寻这位大殿下。此事谢久淮早已知晓,并不意外。
但姜念遥还在信中说了些他不清楚的事。
她将武延之死的真相揭开。
她告诉谢久淮,武延并非被夏国人所杀,而应是被一个名叫桑泰的北狄人所杀,此人阴险狡诈,是北狄的一个将军,这段时日一直藏身于京中,宫宴刺杀一案和琼苑走水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谢久淮看着眼前的信,一时无言。
姜念遥清楚地知晓北狄要事,也知晓北狄的暗语。
谢久淮此时才明白姜念遥为何要在这封家信中提到开霁。
开霁一定懂这种暗语,此人定去过北狄军营。
那么姜念遥也去过那里?
还是说这种暗语只是开霁教会她使用,她并不知晓这种暗语与北狄的联系。
她到底与北狄有什么关系?
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在他心中滋生。
谢久淮不必再多想,他已经猜到了真相。
他收起这封信,犹豫片刻,又拿出信,放在烛火上烧了这张信纸。
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谢久淮站起身,开口吩咐来人进来。
哪知他这才刚站起来,忽然感觉心绪翻涌,钻心之痛让他脸色霎时苍白,他直接吐出一口鲜血,顿时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
“江不回,那里便是夕月市镇吗?”
“江不回,你怕什么?客房钱都是你付的,若是你出去,我跟着你一起出去。”
“江不回,若我想捅不致命的地方,该捅哪里?”
“江不回,我住在京城的安仁坊,若你哪天到了京中,到了安仁坊,你就能找到我。”
“北地这么辽阔我们都能遇到,以后我们肯定还会再见面的。说不准还会在格桑花盛开的地方相遇。”
一道轻快的声音从他的脑海中响起,仿佛冰层崩裂,北地冬日寒冷的水瞬间涌出冰层,卷起惊涛骇浪。
这道熟悉的声音不断敲击着他的心,被死死压抑住的回忆夹杂着难以抑制的痛苦向他席卷而来,不断撕扯着他。
“世子,见湖城中出现了两个古怪的中原人,像是——”张冶这才刚走进来,想要将他刚听到的消息告诉谢久淮,就看到他倒在地上。
“世子!”他急忙跑过去。
“世子夫人,你在看什么?”侍卫安康好奇地看着姜念遥。
他们已经赶到了定风城外,只是为着安全,他们并没有靠近城门口,而是守在城外一处隐蔽的山上。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往下看,正好能够看到进出定风城的那一条路。
他们赶赴定风城是抄了近道,一路上疲惫不堪。姜念遥让跟随她的那几个暗卫休整片刻,她独自走到一棵大树下,平静地站在那里,远眺群山连绵。
侍卫安康不放心让姜念遥一个人待在那里,急忙走过来,问她在看什么,是不是见到了想要找的人。
姜念遥微微摇头:“没什么,只是第一次来定风城,想好好看看这附近。如今已经到了夏日,北地暖和许多,怎么不见这里盛开格桑花?”
安康一愣,脱口而出:“世子夫人知晓格桑花?”
姜念遥沉默片刻,轻声解释:“我在一本北地风物志上看到过这种花,听说这种花是和平吉祥的象征,格桑花是北地最美丽的花。从前没有战事时,北地夏日的山坡上会盛开成片的洁白格桑花。可如今因着连年战事,北地只剩下了红色的格桑花。若是能见到那种花,就表示北地要迎来真正的和平。”
“格桑花只在北地才会开放,是北地人很喜欢的花。只是这花与和平吉祥没有丝毫关系,都是传说而已,白色格桑花很是稀有,与战事并无关系,哪怕在没有战事的年代,白色格桑花都是稀罕东西。”安康显然不相信这些民间传说,可他说完这句,察觉到了姜念遥神色中的怅惘,立刻补充一句,“不过,倒也有件很稀奇的事。”
“什么稀奇事?”姜念遥终于望向安康,眼神中带着些许好奇。
安康轻咳一声,清清嗓子,郑重道:“今年夏日,北地的格桑花没有盛开,我听人说,几乎整个北地都找不到一朵格桑花。这也就是世子夫人如今在这里见不到格桑花的缘由。”
“没有盛开?”姜念遥颦眉看向远方的山坡,山坡上点缀着几朵鲜花,但哪一种都不是格桑花,她不禁奇怪,“为何会如此?”
安康摇头:“没人知晓。”
姜念遥的心中有些失落。
三年前,她为着赶回家,没能看到在夏日盛放的格桑花,没想到三年后再来这里,她还是没有看到这种花。
姜念遥随即想到三年前她在北地遇到的那些人。
不知道三年前她在北地遇到的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侍卫安康见姜念遥专心想事情,因此不再打扰她,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姜念遥的心中很是不安。
不知道北地未来的境况到底如何,也不知阿兄和妹妹到底去了哪里。
还有谢久淮,他是否安好?不知他是否借着开霁得知她给他传的那封信中隐藏的消息。
所有的担忧都仿佛重担压在姜念遥的心头。
姜念遥如今已经到了北地,她与谢久淮虽然不在同一个城池中,但两人的距离已近了许多,不再相隔千山万水。
谢久淮最初离开京城回到北地时,姜念遥的心中并未有什么异样,平淡地过着每一天。可等到了北地,她的整颗心反而开始惶恐不安,担忧着许多人,也在担忧谢久淮。
她只盼望能快些找到阿兄和妹妹,将他们平安地带回京城,再揭露北狄的阴谋,让北地回到和平的境况中。
那样一来,谢久淮也能顺势回到京中,不必再在北地奔波。她与谢久淮两人能平淡地在京中生活下去,就这样过一辈子。
姜念遥望着远方的流云,心绪翻涌。
他们来到这里后,并未见有人走这条路进定风城。
想来阿兄和妹妹还留在见湖城,希望另外一拨人能顺利找到他们
就当姜念遥站在树下眺望远方时,安康收到了谢久淮给姜念遥的回信。
那只信鸽极为聪明,虽然盘旋多日,但终于找到安康所在的地方,将信送来。
安康一看是世子的字迹,信封上有写着“姜念遥亲启”,连忙将信交给姜念遥。
姜念遥本在一旁看着有只鸽子落在安康的手上,还以为是它受了伤,没想到这小小的鸽子竟是信使。
“我们并未在京中,这鸽子怎么知晓我们在此处?”她很是好奇地问安康。她的声音很轻,怕惊扰到安康手指上的鸽子。
安康自豪一笑:“我们如今在北地,这信鸽也知晓此事,无论我去哪里,它都能找到我,只是花费的功夫要多许多。我们军营中的那几只信鸽可是宝贝。”
他右手一扬,信鸽随即展翅飞到空中。
姜念遥忍不住仰头往上看,见信鸽自在地在天空中飞翔。直等到它化成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姜念遥才颇为不舍地收回目光。
她小心地接过安康递来的信。
这是谢久淮给她的回信,内容比姜念遥想象得简单许多。
纸上只写了两句话:一切平安,不必担忧。
这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还是说他真的以为她给他写的那封信只是一封寻常的家书?
姜念遥皱起眉,将这两句话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还没等她确认谢久淮这两句话的意思,她又听身旁的安康开口说话。
“你怎么会来这里?”
安康的声音很吃惊,但没有敌意。
姜念遥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此人一身黑衣,一张青铜面具遮挡住他的整张脸。
这是谢久淮身边的暗卫。
安康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有些紧张对方的来意。
难道是世子那边出了事?
“你们果然在这里。”那个暗卫声音低哑,“此处太过危险,定风城还在北狄的手中,你们不该带着夫人来这里。”
姜念遥解释一句:“是我自己要来这里。”
那暗卫却没理会她的这句话,将手中的锦盒递给姜念遥,又吩咐安康迅速将夫人送去安全的地方。
姜念遥接过锦盒,没有急着开,而是耐心等对方解释。可那暗卫没再多说一句话,冷眼沉默地盯着她。
“这是世子给我的?他知晓我在这里?”姜念遥忍不住问一句。
暗卫点头默认。
姜念遥看向手中的这个锦盒,锦盒很轻,不知里面是装了什么东西。
盒子是长条形状,顶部还刻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很神秘。
谢久淮为何会知晓她在这里?又为何要让暗卫特意来给她送这个锦盒?
姜念遥心中好奇,忍不住缓缓打开锦盒。
就在她看到锦盒中装着的东西时,她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盒子里面放着一条带血的绯色发带,发带尾端缀着一颗小小的珠玉,珠玉仍旧散发着莹莹光芒,就如同三年前一样。
这是三年前江不回的发带。
第70章
◎他会让北狄退兵◎
姜念遥盯着那条绯色发带,恍惚间明白一切。
谢久淮想起了三年前的事。
他想起当年是谁伤了他,又害得他坠下山崖。
姜念遥这一瞬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心中一片茫然,仿佛大风吹过荒漠,什么都没有留下。
可紧接着茫然向她席卷而来的,是刻骨铭心的痛苦。
一旁的安康一直注视着她,发觉姜念遥在看到锦盒中的东西后脸色瞬间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没有力气再站在这里。
“夫人。”他急忙开口唤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姜念遥终于回过神,她看向那个戴着面具的暗卫,声音忍不住颤抖:“世子如今在何处?”
“见湖城。”暗卫回答。
姜念遥的目光缥缈地落在山下那条通往定风城的路上,那条路很窄,如今仍没有任何人经过。
暗卫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想到他来之前世子的吩咐,接着又说一句:“世子已经找到夫人要找的人。”
姜念遥的心猛得一缩。
“你是说——”
想到身边还站着其他人,她的声音立刻顿住。
“他们二人也在见湖城,”这次暗卫说得更加清楚,“夫人不必再在这里等候,他们没有机会再来这里。”
姜知远和姜欣媛两人也在见湖城。
听到他们被谢久淮拦下,不会再去北狄,姜念遥心中生出一丝喜悦。
可这份喜悦紧接着就被那条绯色发带给她带来的痛楚扫得干干净净。
姜念遥压下心中的痛苦,装作平静的模样盖上锦盒的盖子,看向身旁的侍卫,开口道:“我们去见湖城。”
从定风城到见湖城并不远,若是赶马车,约莫有三个时辰的路程。若是暗卫走这条路,只会更快。
但姜念遥从未觉得三个时辰如此漫长。
她在马车中一声不响坐了许久,紧闭双眼,心中纷乱异常。
从三年前到如今她所经历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她的心中堆积起来,沉重的压力让她有些喘不上气。
她想了许多事,也思考了许多可能,可到最后,她的心中只剩下一句话:谢久淮已经想起三年前的事。
她想,这不是很正常么,谢久淮只是因坠下山崖而失去那段记忆,他总有一天会想起曾经的一切,她也总要面对这一日。
是她太过自私,才会回避三年前的事,装作平和地期望谢久淮能如同在京中一样,期待着她与谢久淮能不再分离。
一想到三年前的事,姜念遥的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痛楚。
她睁开眼看向窗外,天色昏暗,路有些颠簸,姜念遥恍惚间以为自己正坐在三年前在京中去赴约见余萱的马车上。
若是马车停下,她拉开帘子,是不是能看到三年前余萱笑着望向她,对她招手?
姜念遥愣愣地看着眼前马车的帘子。
她抬起手,轻轻掀开帘子。
帘子外没有三年前的好友,只有黄昏时夕月的余晖洒下,将整片天地都笼罩在柔和的光下,她静静地看着窗外,看到不远处的城池。
他们已经离见湖城很近。
姜念遥不禁心想,若是三年前她没有被误认成其他人,没有被绑去北地,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不会和谢久淮相遇,也不会伤害他,谢久淮不必为了帮她而去夕月市镇,后来又得罪了桑泰。
她或许就会一直留在京中,不认识什么北狄人,也不知晓北地的事,就这样平静安稳地度过这三年。
再然后呢?
姜念遥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回到过去,无法改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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