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回家吗?你不是北地人,你家在哪里?你叫什么名字?”
就在这时,谢久淮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
什么?是谁?
谢久淮环顾四周,没有看到说话之人,他有些吃惊地站在原地,任由脑海中的对话继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很冰冷,听起来像是他几年前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两道声音仿佛在天际响起,与谢久淮隔了很远的距离,穿过悠悠时光重新在他的耳畔模糊响起。
谢久淮恍惚间猜测,这是不是他受重伤失去的那段记忆?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脚步已经迈向后院。
他为何要回后院?
连谢久淮自己都不明白,身旁有之前就熟知他的其他人笑起来,还有人笑道:“谢久淮,你不是号称千杯不倒吗?怎么这就撑不住了?”
谢久淮一路走回后院,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推开那扇门,见到了姜念遥。
今日之前,他从未见过她,可此时他的内心竟然觉得姜念遥看起来有些熟悉,就像他曾见过她似的。
他恐怕是沾酒昏头了。
谢久淮撇开心中乱成一团的思绪,故作冷漠模样,仍按照曾设想好的那般与她说话。
这一夜,谢久淮的梦中出现了姜念遥的身影。
他没有梦见具体的事,整个梦都模糊不清,他似乎梦见自己与姜念遥摊开心扉说了很多话,又似乎梦见他们很多年前就已经认识。
这场奇怪的梦如同清风拂过他原本不安的心,又如同胸口被塞了一团柔软的棉花,他的整颗心都变得软绵绵的,甚至还有些酸涩,不上不下,怎么都落不到实地上。
但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醒来后,谢久淮按住自己的心口,感受到胸口中跳跃的心脏。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还睡在床上的姜念遥,站在那里看了许久。
谢久淮此生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失控的感觉,哪怕在逐鹿崖下濒死,他都从未尝过这种滋味。
许久后,他转身去了习武场。
他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种感觉,只能反复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想办法回到北地这件事上,只希望自己心中的奇怪感觉快些消散。
那时的谢久淮还没有想到,他将会在接下来短短几个月内尝遍人间百味,品尽世间的酸甜苦辣。
成婚后不久,谢久淮就发觉姜念遥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一开始只以为她性子温婉柔弱,经不起风吹雨打,可她竟然会冒险带着孩童骑马逃过刺客的追杀,迅速识破大殿中北狄使者的伪装,还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被困在火场的家人……
与姜念遥相处的时间越长,谢久淮越能体会到她性子中坚毅的一面,越能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偏见。
她与此前谢久淮相识的北地人不同,她确实总会温婉地笑着,周遭并没有北地那般凌冽的气质,可在险境中,她那沉静如水的目光足以让谢久淮安心,甚至佩服她的勇气。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对她心动的呢?
或许是第一面,或许是她笑着说“做不成爱人便做友人”,或许是她明明不会骑马,却还是冒险将谢清韵带走逃过刺客的追杀……
谢久淮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一刻真正喜欢上了姜念遥,毕竟对她心动,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他爱上了姜念遥。
心动总是伴随着忐忑和卑怯而来,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后,谢久淮总是忍不住想起自己对她的那些试探,想起他们成婚那夜,他说了那般冷漠的话。
有时他甚至忍不住故意试探自己在姜念遥心中的地位,若是恍惚间在姜念遥的目光中见到相同情谊,他会高兴好几日,却又害怕是自己会错意。
每当这时候,谢久淮都会不断告诉自己,他们是夫妻,他们已经成婚。
若是能一直这么生活下去就好了。
谢久淮的心中甚至还出现过醋意。
第一次见到开霁,出于直觉,谢久淮心中便浮现出不好的预感。明明开霁还只是个少年,可他心中总是无法控制地浮现对开霁的敌意。一看到姜念遥的目光放在那人身上,谢久淮连忙开口,说要教她骑马。
见姜念遥的注意力从开霁转移到他的身上,谢久淮心中松了一口气。
后来每一次见到开霁,谢久淮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在姜念遥身旁吸引她的注意力。
明明他和姜念遥才是夫妻。
谢久淮不知道自己心中对开霁的防备从何而来,他开始想要将自己内心的情意统统告诉姜念遥。
他想和她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他忐忑不安地猜想,姜念遥是否愿意接受他,还是她只想和他做友人?
可北地战事再起。
谢久淮没能将那些话说出口,他也绝不能在此刻将那些话说出口。
他被皇帝派去北地打仗,尚不知自己能否平安回来,怎能在这时候说那些话搅乱姜念遥的心呢。
若是他没能回来,起码姜念遥不会为他难过太久,他们还只是友人而已……
因此,他将那些话深深藏在心底,起身前往北地,心想他或许还能在夕月市镇解开三年前的谜团。
可他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残酷。
原来他早已在三年前就认识了姜念遥。
原来他胸口的刀伤并非敌国细作所为,而是姜念遥所伤。
原来他就是京中成婚那夜姜念遥脱口而出的“不回”。
那些在京中被他刻意忽略的事情如今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去京郊别院时,为何姜念遥会显得有些慌张。
为何他们会在集市上分吃的同一块胡饼。
为何姜念遥看向他时,眼神中偶尔流露出怀念……
谢久淮还想起了开霁。
三年前,姜念遥救了开霁,却将他留在了逐鹿崖。
那么她对他到底有没有真心?
三年前在北地,她对他到底是不是出于真心?
三年后他们在京城重逢,她对他又是不是虚情假意?
前段日子他们之间那么美好,是不是都是因为她怕他回想起过去?
一切都是假的。
心动是假的,爱是假的,她眼神中的情意也是假的。
那些温馨都是假的。
谢久淮已经分辨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只能感受到内心深深的痛苦,这份痛苦无法排解,日日夜夜缠绕着他。
他甚至不知道这份痛苦到底是来源于爱,还是说他已经开始恨她?
直到有人开始传播消息,说安国公府姜念遥曾经去过北狄的军营,谢久淮命人压下这一传言。
直到这时,谢久淮才发觉他其实在意的并不是三年前的事。
他足够了解姜念遥,知道她的性子和她的坚持,她绝对不会背叛夏国去投奔北狄,也绝不会做伤害北地的事。
三年前,她出现在北狄军中,定是被人绑去。
至于她用匕首伤了他,也只是被逼无奈,想要保护他。
谢久淮还记得,他曾经告诉过姜念遥,捅进胸口何处不会致人死亡,但从旁人看来她又确实是将刀捅进了他的心口,造成了致命伤。
若非如此,谢久淮早已被桑泰杀死在逐鹿崖,怎能博得一线生机。
他真正在意的是三年后姜念遥在京中对他的隐瞒。
明明已经认出他,明明她还记得他,可她竟然还在他面前装作两人初识,一直欺瞒他。
那段日子,她是不是觉得他像个傻子一样,怎么都可以糊弄。
她有没有发觉他又一次对她心动?
她一定发觉了吧。
可她还是没有将真相告诉他。
难道她以为谢久淮知晓真相后会跑去告发他吗?
难道她就如此怕他,在她的心中,他就是那种小人吗?
谢久淮很悲哀地意识到,姜念遥并不信任他,甚至害怕他。
他一直都还记得幼时被抛下的那种恐惧。
约好明日一起出门的伙伴,转瞬间便会倒在刀剑下死去。昨日还见过的人,明日就会逃离北地再也不回头。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承诺只要差一分一毫没有完成,那就算是失诺。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一切都是假的。
谢久淮强迫自己狠下心,他想要远离姜念遥。
他派了人暗中保护她,安排人看住她那位四处乱跑的阿兄,又安排她见到她的家人。
他做了许多事,但他不愿见她。
不是不想见,是怕见到她。
他害怕当他见到姜念遥的那一瞬间,爱慕和思念会忍不住从目光中流露出来。
他厌弃这样的自己。
明明她根本不相信他,明明她欺骗了他那么久,他的这颗心却仍然忍不住因她的出现而感到欣喜。
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幼年时,他仍旧是那个没出息的孩童,央求同伴不要离开,带他一起走。
他不愿再像年少那般天真。
或许她根本不爱他。
前去永吉城时,谢久淮安排部下保护姜念遥和她的家人回京城,他自嘲地想,这或许是他与姜念遥的最后一面。
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想起他。
若是他死在那里,她的心中会浮现出一丝不舍?还是会觉得终于不用再见到他,因而松一口气?
谢久淮不敢猜测。
到了永吉城外那天,谢久淮察觉出北狄与永吉城联手做出的计谋,知道他们只等待谢久淮上钩。
他将计就计,做出中了埋伏的假象,目的是要引出等候在几十里外的北狄王康衡,与援军一起将他打败。
但他没想到姜念遥会出现在这里。
大战的那一日,姜念遥被桑泰挟持着出现在山上。
谢久淮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不应该早就回到京城,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桑泰这个疯子!谢久淮怒极,见姜念遥被桑泰带到那么危险的崖边,恨不得冲上去直接杀了他。
他看到姜念遥正在和桑泰交谈。
她正在拖延时间,拿出一块玉佩,又拿出一把匕首。
交谈时,她一脸平静望着山崖下,她的目光缓缓落在谢久淮的身上。
谢久淮瞳孔一缩。
他见过这种眼神。
三年前,他们在北地的雪山中初遇时,凶兽正要攻击姜念遥。
那时她就是这样望着他。
明明是她身处险境,可她反而如此专注又担忧地望着他,忧心他的安危。
谢久淮紧咬牙关,心揪成一团,他后悔将计就计放出消息诈死,后悔没有派更多人手保护姜念遥。
他后悔没有把想说的话统统告诉她。
周围的一切都散去,所有的声响都停歇,他的眼中只剩下姜念遥和桑泰两人。
她正处在危险中。
可她担忧他,所以甘愿冒险来这里。她信任他,所以用眼神催促着他快些行动。
桑泰全心都盯着姜念遥,他一直防备着姜念遥手中的匕首,他甚至还想试探姜念遥敢不敢将匕首捅进他的胸口,就像三年前她如此对待谢久淮。
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谢久淮,她说,你曾一箭射穿凶兽,现在的你依然可以。
谢久淮拿出弓箭,拉满弓。
这个世界或许下一刻就会倾覆,一切都会崩塌,承诺携手一生的人可能转眼离去,约好相见的人可能从未出现,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爱着她,他一直爱她。
谢久淮一箭射中桑泰的心口。
第97章
◎总会天亮◎
北狄退兵的那一日,北地漫山遍野盛开了白色的格桑花。
北地人终于可以安心地打开家门,走上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迎来期盼已久的和平。
永吉城外,康衡的尸首倒在黄沙中,北狄军没有人冒险带走他的尸首。
他是个失败的王,带领数万北狄军倒在北地广袤的沙漠中。
况且他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地登上了王位。
姜念遥已经拿出了北狄王伏真当年给他儿子康衡的那块玉佩,证明“康衡”登基为王时拿出的信物是假的,又通过武延留下的亲笔信,证明当日杀害武延的凶手其实是桑泰。
北狄人如今已经得知这位北狄王“康衡”的真实身份。
他曾是赤狄部落的首领邡盛,此人在几个月前假死,后以伏真大儿子康衡的名义重回北狄。
姜念遥本以为冒名顶替的新王“康衡”是由桑泰假扮,但她很快意识到,桑泰前段日子暗中去京城的目的并不简单,除了见姜知远和杀掉武延之外,他还暗中联系了隐藏在夏国京城的那条大鱼,也就是北狄安插在夏国的最大细作。
她那时才反应过来,桑泰背后还有一个人,那人指挥着这一切事。
其实北狄的贵族早已知晓“康衡”的真实身份。
他们之所以同意让邡盛假扮成为康衡,是因为伏真在民中威望极高,他们若是强行出面质疑邡盛,怕会引发乱子。更何况他们也想有人带领北狄拿下北地这片土地,他们好从中分一杯羹。
但既然邡盛的身份已经暴露,他们也绝不会再出面保他,而是任由事情继续往下发展。
以伏真在北狄的威望,即便邡盛没有被夏国杀死在战场上,他回到北狄后也必死无疑。
由此,北狄人心大乱,赤狄部落彻底失势。
既然新王已死,北狄势必要再选出一个能够统领他们的王。
但一向好战的赤狄部落元气大伤,如今赤狄部落和其他部落之间的矛盾愈发复杂,北狄内部的纷乱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因为邡盛这次伪装大殿下登上王位,北狄王室中不少人都开始蠢蠢欲动。其他部落顺势而为,纷纷想要让自己人登上王位。
北狄乱局已定。
更何况夏国会暗中插手,将这乱局的时间延长。至少三十年内,北地无需再担忧北狄野心勃勃再进入这片土地。
战事结束一个月后,谢久淮奉旨回京。
回到京城时已是初秋,京中红叶纷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秋日的京城,又因着北地的事得到解决,心中安定许多。
姜念遥与谢久淮回到定远侯府的那日,终于得知京中到底是哪一条大鱼被北地的事钓上钩。
没想到隐藏在京城中那个最大的细作竟是右相。
原来他早些年已被伏真收买,伏真死后又与邡盛搭线,这些年一直在为北狄人做事。之前京中宴会上的刺杀事件,便是他伙同北狄的使臣一起所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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