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的荷花池塘只剩下残荷,在雨幕中遭受摧折。天色渐晚,到处挂白绫的周家此刻更显萧瑟,唯有灵堂点上了几盏油灯。
周枭从书房走出,穿过走廊,来到灵堂准备守灵,却没想到早有人比他先一步过来。
不过……周枭顿了顿,也许弟媳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灵堂。
周枭站在门口,静望里面的人影,彼时窗外风萧雨飘,斜斜打过窗棂,为棺椁旁跪着的单薄身影增添了几分孤寂与悲戚。
孝衣白袖下一双纤手缓缓地烧着纸钱,泼墨浓发自雪颈斜落,神情无声悲戚,火光跳动的刹那隐约窥见脱线泪珠。
奇怪的是,从始至终未闻半声啜泣,那姑娘安静得如同骤雨里一朵濒将玉碎香残的芙蕖。
丫鬟绿樱从走廊拐角走来,手上拿着件御寒披肩,一看就知是取来给卫瑜然。
绿樱瞥见周枭,正要行礼,周枭一个眼神制止了她,绿樱点点头,默不作声从他面前经过,往卫瑜然走去。
周枭稍微侧过身,临走前多看了眼,确认身上披上了披肩,方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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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淅沥,随后渐渐隐没在熹微晨光中。
卯时,出殡队伍赶来,大殓过后将周贯聿遗体安置在棺椁中,随后锣鼓声响,卫瑜然跟在队伍身后,一路送夫君离去。
到了墓地,丧葬领队招呼人手处理挖掘,以往这些伙计喜欢一边挖一边闲聊爱嚼点舌根,议论主人家的私事。但这次,概因周统制的存在,只一个眼神便压得人不敢直视,更无人敢唏嘘乱嚼舌根。
昨天解元郎被周统制教训一事,领队略有耳闻,但具体事因无人得知,不少人猜测是不是解元郎得罪了周统制。
因着昨晚下雨的缘故,林间雾深露重,领队抬头望向对面两人,一个高大魁梧,将领之姿如林中苍劲挺拔的松树,远远便能感受到肃杀之气,清贵与威仪自周身流露出来。一个纤细柔弱,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弱柳扶风般,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摧折于山林之间,随亡夫而去。
两人并排站在一起,远处雾蒙凄切,只天际有微光冒现,一左一右皆伤怀哀悼,然,两人衣袂相触间却莫名笼罩一股牵引拉扯之力。
下了葬,又作了祭祀仪式,周家的旁族宗亲很少,但基本上都来了,哭丧完后,周家小儿子的葬礼就这么结束。
众人散去,夫君离去的伤痛,似乎现在才翻涌出来。
卫瑜然随着大哥回到周府,刚迈过朱门,晕眩夹杂一股深切到难忍的悲痛,自天灵盖劈头盖脸袭来,没等丫鬟反应过来,就已晕厥过去。
只是晕厥过去那一刻,身体似乎被什么结实的东西搂住,野岭幽深肃穆般的气息笼罩下来。
“二少奶奶!”丫鬟绿樱在喊。
“她房间在哪?”五年不回家,弟媳的房间,他确实不清楚。
周枭将人拦腰抱起,抱起那刻,这姑娘竟连一个沙袋的重量都没有,男人蹙眉。
绿樱赶忙在前带路,忽然间想起:“二少奶奶从昨天到现在不曾吃过东西!”
周枭脚步一顿,“吩咐厨房做些弟媳爱吃的。”
绿樱慌忙点头,路上忙不迭让白梅去厨房准备些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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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樱一路带去卫瑜然住的凝香阁,管家喊来的大夫不久到了,把了脉后,断言这段时间过于操劳,血气亏空厉害,加之伤神才导致晕厥,需要多加休息,否则命不久矣。
这话一出,绿樱便着急起来,“肯定是因为二少奶奶这段时间为二少爷的事伤心过度!”
秋闱第二场考试那天,二少奶奶天刚亮就带着人去庙里祈福上香,虔诚求魁星老爷保佑二少爷一定要考中解元。
当时她还打趣说:“二少奶奶怎么不祈福二少爷连中三元?来都来了,何不许个大愿望?”
“绿樱,你说得对,我应该求魁星老爷让我们家阿聿连中三元,成为大晋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谁知道,刚从庙里回来,就看到秋闱的主考官派人过来报丧,说是二少爷在考场中突发恶疾,御医看过也无力回天,说是气机不畅,心脉痹阻,诱发心痹,问她打算如何。
这般晴天霹雳,她记得二少奶奶当时差点在大街上晕过去,然而她愣是硬撑着接过主考官的报丧,随后令人将二少爷的遗体接回来。
紧接着便是请人过来为二少爷遗体清殓,向宗亲旁族报丧,守灵等,二少奶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饮食更是混乱,不是没有胃口,就是匆匆吃两口对付。
肉眼可见的消瘦。
直到今天二少爷出殡下葬,二少奶奶才终于撑不住倒下了。
老爷夫人早早驾鹤归去,大少爷又在外从军,偌大的周家可不就只有二少奶奶一个人在撑着。
可二少奶奶也不过是新婚三个月的新妇,十八岁的年纪却要担起处理亡夫身后事的重担,明明她才是那个最需要安慰的人。
闻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周枭叹了口气,“怪我没能早些回来。”才让年仅十八的新妇处理这种事。
绿樱又说:“也怪不得将军,毕竟将军离家有百多里远,能赶回来已经是尽力了。”
周枭不免想起那个中了解元的书生,竟上门羞辱二弟和弟媳,戾气一闪而过,不过被他很好压下,沉声吩咐道:“回头你好些安慰她,多陪陪她,有事和我汇报。”
绿樱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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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卫瑜然还未醒来。
周枭饭后招来绿樱,问她卫瑜然现在如何,绿樱说二少奶奶吃过一些粥食,身体好了些,但仍然一蹶不振。
这个情况持续了三日,周枭卯时有锻炼舞枪的习惯,吃完早饭后,绕去鹰房喂养那只悍鹰。
悍鹰小名又叫瞎鹰,周枭当年在林子里夜守时,打了只野兔子,刚处理完毛发内脏,这只盘旋在夜空中的鹰眼睛尖得很,一个俯冲下来就想抢人东西。
可惜在利爪抓住野兔那刻,周枭往下猛拽,悍鹰还没扑腾起来就已经被人现场擒拿,已经有了一只兔子作为食物,周枭网开一面放了它。
万万没想到,这般戏码第二天竟又重现,周枭气笑了,跟土匪似的,只想抢人食物,哪只飞鹰落魄成它这般,后来周枭才发现这悍鹰原来是有一只眼瞎了,捕捉动物的能力大大下降,只能盯着行动缓慢的人类手中之物。
周枭哭笑不得,干脆将它收编,养在麾下。
瞎鹰吃得多,平日里都要吃下一整只生兔肉,想到这几天没怎么理过瞎鹰,周枭便把它带出来溜溜。
简单的一些指令,瞎鹰完成得很好,周枭刚要发出下一个指令,这时天空中盘旋的瞎鹰不知看到了什么,毫无预兆往一个方向俯冲下去。
周枭顺着残影望去,那个方向似乎是凝香阁。
待周枭踏入凝香阁,只听闻振翅扑腾之声,循声过去,便看到瞎鹰站在卫瑜然闺房木窗上,正和一条翠绿竹叶青蛇展开搏斗。
竹叶青蛇约莫一尺长,个头如手指细小,瞎鹰很快就制服了对方,邀功似的叼在周枭面前。
周枭颇为嫌弃,让它自己自行解决,视线越过瞎鹰,落到床榻之上的女子身上。
入了秋,明明应该添衣加被的季节,然而床榻上的女子却睡得不安稳,额间冒出层层香汗,锦被滑落,素雅的寝衣薄薄一层贴着肌肤,露出属于女子的线条。
许是做了噩梦,酥/胸呼吸间轻轻起伏,仿佛有一只纤手轻抚过男人喉结,白腻腻的肌肤雪里透粉,如重锤般一下又一下敲在鼓膜上。
第3章 要么嫁给你夫君他哥
卫瑜然睡得并不安稳,脑海里都是夫君曾经和自己伉俪情深的画面,然而每到亲密,总是转眼变成冷冰冰的尸体。
如此几次后,她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发现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全身,黏腻又难受。
人还是有些昏沉,卫瑜然只好叫来绿樱准备洗沐的热水。
巳时一刻,卫瑜然自床榻下来,行至窗台前透透气,蓦地,眼角余光瞥到窗棂上有几滴鲜血,她疑惑,探身往下外看,窗台外面有几个不明显的脚印。
还是男子的脚印,卫瑜然思绪有些混乱,第一时间以为是外面的宵小进了家,但随即便否定了,家里有大哥在,怎么会让宵小进来。
可这几个脚印……卫瑜然又实在想不明白,心头一转,打算等下问问大哥。
绿樱过来:“二少奶奶,热水已经好了。”
卫瑜然嗯了一声,动身前去洗沐。
临近晌午,卫瑜然换了一身轻便的素衣,恰好到了午食,丫鬟在台上布好饭菜,卫瑜然过去时,主座上已经坐了人。
“大哥。”她朝他微微作揖。
周枭颔首,示意她不必多礼,待人落座后,坐于他对面,周枭下意识察觉到她换下了寝衣,甚至沐浴更衣过了。
这段时间因为周贯聿一事,弟媳常常夜不能寐,绿樱便在家中多处点了安神的檀香。而现在,房间里沾染上的檀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皂角才有的茉莉花香,若有若无混合在饭香当中。
卫瑜然看到对面坐着的严肃男人,后知后觉想起大哥如今是统制将军,这次也是因为阿聿的事才匆忙赶回来,不知有没有耽误大哥的事。
想来,阿聿下葬后也过了三天,这三天里她因身体抱恙一直休息,而大哥既没有回军营,也没有别的计划,只是让自己多加休息……
卫瑜然顿了顿,忽然冒出一个猜测,大哥是不是在考虑怎么安置她这个寡妇?毕竟他若是回军中,这偌大的周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思至此,她欲言又止,周枭发觉她迟迟不动筷,便问:“没胃口?”
卫瑜然轻轻摇头,试探性问道:“大哥,这几日辛苦你为阿聿的事奔波,弟媳感激不尽,不知有没有耽误大哥军中之事?”
周枭无甚在意:“这事你不必放心上,阿聿是我胞弟,这是我分内之事,至于军中一些杂事,我已托胡天帮我处理。”
胡天是他下属。
卫瑜然错愕,紧接着便后悔问了这句,古往今来,男女大防是一回事,家中只有寡妇当家更是门前是非多,而大哥选择留在家里是不是考虑到是非问题,担心影响周家的声誉……
她猛然发觉如今的境地,退也不是留也不是。
卫瑜然一下子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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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一过,卫瑜然打算回房里休息,这时绿樱急忙来报,说她娘亲过来看她。
卫瑜然喜出望外,连忙出门迎接,一出门就看到一个与她有六七分相似的妇人站在朱门前。
卫瑜然捏着手帕匆匆赶来,看到来人,无声凝噎。
“娘,你来了。”
朱琇云看到她如此憔悴,心疼坏了,“阿然,娘接到报丧文书,已经尽力赶过来了,但还是迟了一步。”
朱琇云年轻时被酒鬼父亲卖给镇州秀坊卫家当小妾,因为出身不好,自进门就是伏低做小的,不仅要看大娘子脸色,还要看旁人脸色。卫瑜然出生后也是从小过着这种生活,好在朱琇云对她还算疼爱,有什么好处都念着给女儿,给她争一争,有什么风雨也都是挡在女儿面前。
当初卫瑜然被郝才捷纠缠时,朱琇云第一时间并不是指责她不自爱,而是教她拒绝,全心全意支持她和周贯聿在一起。
甚至成亲时,朱琇云尽了毕生的能力让卫家家主给女儿风光出嫁,原本她们母女俩都快要过上好日子了,没曾想竟然发生这样的事。
被大娘子嘲笑的苦楚,朱琇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这么多年来,也不差这一次两次的嘲讽了。反而一路上为女儿叹了不知多少气,先前想着周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也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周贯聿他爹娘又早逝,剩下一个大哥早年出去从军,偌大一个周家不像卫家那样到处勾心斗角弯弯绕绕。
而且周贯聿这人样貌好脾气好,书读得好,还是个廪生,有望考取功名,卫瑜然嫁过去是当正妻的,不用像她娘那般一辈子都看人脸色,将来指不定还能当个一品诰命夫人。
“娘亲快进来。”卫瑜然满腔愁绪堵在喉咙,紧紧牵上娘亲的手将她往凝香阁带,一边吩咐丫鬟。
“绿樱你去沏壶径山茶,另外再准备些桂花糍糕。”
“好的,二少奶奶。”
不一会儿,径山茶和桂花糍糕等都端了上来。
以前在卫家的时候,大娘子管着整个家,娘亲吃不上这么好的茶和糕点,只能在节假日偶尔吃上一回。卫瑜然知道径山茶和桂花糍糕是娘亲最爱吃的,但是朱琇云哪还有吃得下的胃口,看着女儿强撑开心的面容,一再叹气。
“阿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有什么打算?”
卫瑜然低下头,隐约猜得到娘亲在说什么,但她对未来的打算十分迷茫。
原本以为她能和夫君携手度过一生,可万万没想到周贯聿会突发恶疾,什么也没留给她。如今夫君下葬了,除了难过外,她作为一个女人,多少得考虑自己以后的路了。
可寡妇能有什么出路?不用她想,都能猜得到未来的路有多难走。
桐巷有个寡妇也是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可人们对她的评价却总是充满恶意和□□,诽谤她和几个男人睡过,污蔑她浪荡不检点,甚至连做点小生意都会遭到骚扰。
当初她同情寡妇的遭遇,没想到如今她也变成了寡妇。
“娘亲,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琇云安抚性拍了拍她的手,问她:“大哥对你态度如何?”
卫瑜然不明白娘亲为何提到大哥,但还是顺着她的话细细回想这几天的相处,和大哥说过的话几乎十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大哥只是让我多休息,旁的都没说。”
“那周家其他亲戚呢?可有人过来探望你?”
卫瑜然又是摇头,她和周家的那些亲戚都不熟,除了刚成亲那会见过一两面之外,很少与他们走动。
朱琇云神情凝重,对女儿的境地并不乐观,“那你可有听说过那些坊间传闻?”
卫瑜然不明所以。
朱琇云来周家之前,特地去了一趟巷头巷尾打探这些小道消息,只是没想到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
丈夫一死,谣言接踵而至,仿佛用唾沫星子淹死寡妇才如了那些人的意。
朱琇云将她打听到的关于女儿和那个解元郎郝才捷有染的流言一一说与她听。
下葬过去三天,流言已经发展到调侃卫瑜然这个寡妇最近死了丈夫,曾经的老相好又刚中了秋闱解元,心思难耐想上门找她这个寡妇重修旧好,又夸寡妇命真好,死了个廪生丈夫,又有解元郎情根深种,正当两人打算暗度陈仓时,不料被大哥发现,怒发冲冠将解元郎重伤,而寡妇被大哥撞破奸情,躲在家里无脸见人。
这些话每说出一句,卫瑜然脸色便苍白一分,气得颤抖,却又感到深切的无力,委屈难受,一双杏眼不争气红起来,无助地解释:“娘,根本不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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