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了身,面色染着一抹薄红,话语中却强装镇定,“宋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秦知夷丝毫不掩饰,语调缓缓,带着一丝关心意味,故意问道,“怎么肿成这样?”
蔺九均知道她这是全都看见了。
他将衣服更拽紧了些,面色窘促,欲言又止,“宋姑娘。”
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
秦知夷也不再逗弄他,她先问道,“今日我弄脏了衣裤,柳姨不在,现下是谁洗衣服?”
蔺九均沉默半晌,说道,“姑娘放在井边即可,在下会洗好的。”
秦知夷闻言,微微惊讶了一番,又觉得合情合理,蔺九均之前都是一个人住,自然没那么多银子去请个人来洗衣服。
但那脏污的衣裤……
秦知夷问道,“你看不见,能洗干净吗?”
蔺九均回道,“左右是些泥土脏污,用些东西泡一泡,便能洗干净了。”
秦知夷欲言又止,说道,“晚间的时候发现来癸水了,才弄脏了衣裤……”
蔺九均一愣,也不自在起来。
原来洗的是贴身衣服。
他倒忘了这一点,他思索一番,说道,“明日在下拜托葛大娘清洗一番便好。”
秦知夷点点头,才说起正事来,“春宵院被查抄了你知道么?”
蔺九均一顿,默默应道,“嗯。”
秦知夷疑惑道,“半个月前不还是好好的么,发生什么事了?”
蔺九均说道,“过年节的时候,县里来了些京城的军卫来找人,听说春宵院有他们要找的人,便上下查抄了个干净。”
秦知夷一惊,忙问道,“那些人怎么会知道春宵院有他们要找的人?”
蔺九均说道,“赵妈妈在附近几个村子里逼良为娼,早就招惹了许多人的怨气,每年都有人去官府状告她,但赵妈妈稍加打点,嘉平县府衙就轻轻放过了。”
“谷梁村的一位农户的妻子深受其害,那农户趁着那些京城的军卫还在县里,将春宵院牵扯进来,一网打尽了。”
秦知夷了然,又觉出不对来,京城军卫要找人的事,一个农户怎么会知道?
那日,蔺九均先是说赵妈妈暂时不会再找上门来。后来,她细问了他,他又道不会再找上门了。
而蔺九均又这样清楚春宵院查抄的内情。
秦知夷思虑片刻,问道,“春宵院查抄的事,你是不是参与其中了?”
“没有。”蔺九均顿了顿,回道,“在下只是略微提点了那个农户。”
秦知夷追问道,“所以是你将那些军卫来寻人的消息告诉农户的?你怎么知晓的?”
蔺九均愣了一瞬,点了点头,回道,“那日带姑娘去寄信,在下去专卖女子衣裳的成衣铺子,撞见那些军卫在内间堵着店老板问话。”
又是医馆、驿站、女子成衣铺,那些军卫找起人来倒是细心明确。
这也说明那些人没有大张旗鼓地找她,那么她的画像还没有被大肆宣扬开来。
秦知夷放下心来,又说道,“竟没想到赵妈妈不仅拐孩子,还逼良为娼。”
蔺九均说道,“那农户也是凑巧赶上了,在下今日去镇上时,听说县里的那些军卫已经去南边的永平县寻人了。”
秦知夷闻言心下一阵雀跃,那些寻她的人竟就这样走了?
屋子里,还散着淡淡的红花油味道。
秦知夷心情松快下来,也调笑起来,“你这个书生就应该去帐下做师爷,而不是在这里挑豆腐卖,好好地整一身伤。”
蔺九均见她把话又扯了回去,耳尖微红,就要赶人,“宋姑娘可还有别的事情?”
秦知夷想了想,说道,“自然有啊,要不要我帮帮你?”
她见他身上那红肿一片,红花油却抹得不到位,只怕到时落下什么病来。
虽然他偶有牙尖嘴利,但心是好的,做饭又好吃。她自小磕磕碰碰的,抹红花油已是惯手,她不介意帮他这个个小忙。
蔺九均眸中露出淡淡的疑惑,“帮什么?”
秦知夷说道,“我从前学骑马也经常摔,跌打损伤什么的我也能治治。”
“怎么治?”
秦知夷走近了几步,说道,“就按摩揉搓,祛瘀消肿啊。”
蔺九均闻言慌忙打断,说道,“宋姑娘!天色不早了,你回屋休息吧。”
秦知夷看着他这着急模样,眨了眨眼,突然想到他好像极在意男女大防之事。
不过这别扭的劲儿,她一时觉得有趣,继续问道,“真不要?”
蔺九均转过了身去,闷声回道,“真不要。”
“哦……”秦知夷耸了耸肩应着,又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建议道,“我觉得你这身板实在不适合做力气活,不若还是寻些别的事做?”
蔺九均见她提起自己体弱这事,面色有些僵。
他语气略显生硬,带了一丝较劲说道,“在下只是不习惯,并不是不适合。”
秦知夷见他嘴硬至此,奇怪道,“讲课不是只需要嘴皮子,不需要眼睛么?为何你不能再去书塾讲课赚钱呢?”
蔺九均默然回道,“讲课需提前看书备课、批改学生的课业,在下并非神人,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秦知夷又被呛住,仗着他看不见,白了他一眼。
第12章 打伞
已到仲春末。
寅时四刻,天光不再暗沉如黑夜。
蔺九均早起后,差不多都在这个时候出门,然后提着一盏灯笼小心翼翼地照着路,走去范大叔家。
这段日子,秦知夷不怎么外出,只在村子里住着。蔺九均去镇上卖豆腐时,倒是会替她留意探听些青州的战况。
平日就是三餐茶饭清淡素净了点,见不得什么荤腥,虽然有些苦巴巴的,倒平安得很。
这天,薄暮时分,落了一场雨,淅淅沥沥。
乡道上,雨水冲刷着路上的尘土。
驴车走过的路上,泥土在滚动的车轱辘间跳跃,灰黑色的、泥泞的,散着淡淡的土腥味。
蔺九均和范大叔从镇上卖完豆腐回来,在临近到家的半道上,雨突然下起来了。
二人赶着驴车匆匆先回了范大叔家,趁着雨不大先从驴车上将卖豆腐的一应东西先卸下来。
卸完东西,雨还在下着,天光还算亮,但在蔺九均眼里已是暮色苍茫。
若是等到天再黑些,蔺九均就要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刚想同范大叔告辞,回家去。
木门外,一个面色蜡黄干瘪、身材矮瘦的男子拦住了蔺九均。
这男子是韦村长的小儿子韦绍林,身材瘦小,透着一股病态,颇有些纵欲过度之相。
韦家住在村头,一进村就能瞧见他们家那间宽敞亮堂的瓦屋。
蔺九均两人冒着雨进村时,给韦绍林瞧见了,人这会就到了范大叔家门口堵蔺九均。
韦绍林之前与蔺九均在县里一起上过学塾,韦绍林只是个童生,原是上不了县里的学塾,是韦村长砸了不少银钱让他入了学。
蔺九均同他也没什么交情,只是偶尔会一起搭车回村里。
后来,韦村长给韦绍林在县里置了个院子,韦绍林不怎么再回村里,二人也就少了交集。
屋檐下,韦绍林不耐烦地再次说道,“行了,让你替我抄书是看得上你!”
韦绍林早年考到了童生,算是有天资。
后来他沉迷狎妓、赌钱之事,念书一事也渐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十年来一直没考出什么名堂。
韦绍林其实不想再上什么学塾了,但是不上学塾,他老子就不给钱,他只能这边瞒着,那边骗着。
学塾的小考被教书先生逮了个现行,被罚了十遍抄书,他才想到蔺九均这么个人来。
蔺九均淡淡地回道,“没钱不抄。”
“你!”
韦绍林甩出十个铜板,气急败坏地说道,“够了没!?”
天色暗沉,蔺九均已经不能视物了,但他仍然淡定地望着韦绍林的方向,说道,“一贯钱。”
韦绍林听了,颇有些咬牙切齿,凑上前说道,“你好大的胃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被蔺家赶出来的,小心我让你在这村里待不下去!”
屋外挂着一盏灯迎风晃了晃,凑到跟前的韦绍林就着光亮,突然看到蔺九均身后缓缓走近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曼妙女子。
女子虽一身荆钗布裙,仍不掩她眉眼如画、星眸皓齿。
韦绍林有些看呆了,他不过几日没回村里,怎么多了这样一位大美人?
韦绍林指着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谁?”
秦知夷早已听了他们说了半晌,她的眼神越过了韦绍林,并未搭理他,而是对着蔺九均问道,“夫君,这么夜了,怎么还不回家?”
蔺九均早前就见识过她装模作样起来十分得心应手,听见她方才言语,宛若一位焦心等待夫君回家的妻子,他还是愣怔原地。
韦绍林却很是震惊,声音都要变形,“夫君!?”
这一声喊,把蔺九均的心神唤回来了。
蔺九均太清楚韦绍林的为人,料想韦绍林此刻落在秦知夷身上的目光,是多么肆无忌惮的冒昧。
他随即转身,想探得秦知夷的方位,挡住韦绍林那来者不善的目光。
正巧秦知夷见他没反应,抬了手想去拽他。
他不能视物,扬手之间,两人就这么莫名地牵上了。
空气突然凝滞,蔺九均一下僵住了。
秦知夷反应却极快,反手握紧了他的手,说道,“外头下着雨,我听见你们赶着车回来了,见你迟迟未归,担心是雨太大误了你。”
其实是秦知夷太饿了,听见他们赶车回来的动静,却迟迟等不到蔺九均回来做饭,怕他是在范大叔家躲雨,这才打了伞来寻人。
蔺九均了然,不再多留,淡声同韦绍林告辞后,轻声对秦知夷应道,“回家吧。”
二人都不再搭理韦绍林,一同走进了雨幕之中,只留了韦绍林一个人在屋檐下目瞪口呆。
雨声滴滴答答的,一把油纸伞似乎有些撑不下两个人。
蔺九均在走出几步后,就立刻放开了秦知夷的手。
秦知夷本没甚在意的,见他这样匆匆避嫌,没好气地说道,“你我是假成亲,我怕在那村户面前露馅才顺势而为。”
蔺九均有些急促地回道,“姑娘伶俐,在下知、知道。”
秦知夷觉得他这会怪得很,转头瞥见他微红的耳尖,心下一顿,他这是在害羞?
她突然玩味地说道,“下了雨,这路不好走,不牵着我,你跟得上吗?”
“跟得上。”蔺九均试探着伸手,要去攥住秦知夷撑着的伞柄。
因着无法视物,他还是难免碰触到了她的手,他似是碰到了什么烫人的东西,迅速向伞柄上端挪了几分。
秦知夷无声地弯弯了唇,同他一起撑着伞,走着夜路,往亮着灯的草屋走去。
嘀嘀哒哒的雨声跳跃在油纸伞上,蔺九均的思绪也在一方小小的伞下翻山越岭。
那几间草屋,也曾亮着灯,有人这样等他回家。
柳阙因为恩情,带着柳乔照顾过他三四年。
但他性子浅淡,不愿亏欠人,能够自己养活自己时,就劝柳阙回并州了。
那几间草屋也不再热闹,就他一个人住着,但他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孤独。
本该也是如此的。
父母俱亡,无法科考、前途无望,被蔺家赶出来,他早该是孑然一身之人。
那日雪地里,她的出现这样突然。
她很聪明,会讨价还价争取自己想要的。
她处事果断,面对赵妈妈那样的人丝毫不心慈手软。
她性格坚韧,身份尊贵却能忍耐这样一户穷苦的农家。
不过相处几月,他就能探得她的灵魂是这样温暖,如果他能看见,她的笑容定然同他想的一样明媚。
-
三月,正是莺飞草长、桃蹊柳陌之时。
近日,蔺九均缩衣节食的,饭桌上长久吃不到什么肉。
虽然当初威胁他成亲的时候,秦知夷说吃苦也无妨,但是这苦也太苦了!
这阵儿她嘴巴里快淡出个鸟来了,实在想吃些肉来打打牙祭。
这时节了,溪里都是些刺多肉少的小鱼,且溪边人多,溪里的鱼也不能常捕,若是被庄里的人看见,打了多少鱼就要收多少税钱。
秦知夷望着郁郁葱葱的后山,寻思着山里应当人不多,都春暖花开了,野鸡野兔什么的也该出来蹦跶了,也许可去山里打些荤腥来吃。
秦知夷在满屋子里找了个遍,翻出一把弓箭来。
弓箭有些简陋粗糙,许久没用,弦都紧绷了,秦知夷略略修整一番,弓箭已是勉强能用。
沿着一条前人踩出来的光秃小径,走进密林深处。
一棵棵杂乱无章的树木生长得枝繁叶茂,枝叶交错着、层叠着。
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叶,星星点点落在秦知夷身上。
她背着弓箭,顺着山泉叮咚声,拨开丛丛灌木林叶。
不管是什么动物,总要喝水,来水源处准能捉到点野味。
果然,一只野鸡咕咕地叫着,踩着慢悠悠的步伐在溪边踱步。
它的脖子一前一后地抖着,时不时喝一口山泉水。
秦知夷一时间屏住呼吸,脚步轻轻,悄悄拉起了弓。
在箭就要射出去的那一瞬间,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将野鸡吓得跳窜了一下,扑扇了几下翅膀,秦知夷也因此射歪了。
究竟是谁坏她好事!
秦知夷恼怒地转头去寻,发现灌木丛的另一侧,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是郑秋锦。
另一个人是韦绍林,先头在范大叔家门口,见过这人。
后来蔺九均还叮嘱她,这人是个爱喝酒赌钱的浪荡子,让她切记小心。
“韦绍林,你是不是耍我!”郑秋锦十分不悦,忿然道,“你不是说要替我给那位李家大公子说项么!”
韦绍林话中满是讥讽之意,“人家可是李家大少爷,纵然家中只是做生意的,哪能看得上你个普通农妇?”
被韦绍林的话刺中,郑秋锦面色一下刷白。
她知道不大配得上李向旻,但只要搭上了线,她就有机会使手段。
蔺九均已然娶妻了,她不能让自己沦为村子里的笑柄。别到最后,她这美名在外的郑秋锦随便嫁了个乡野村夫。
郑秋锦下定决心,一定要嫁个有前途的读书人,所以这才找到在县里上学塾的韦绍林,想让他帮忙替自己说项,好相看几位读书人。
韦绍林前几日收她东西时,还答应得好好的,现在转头就翻脸不认,还专往她的痛处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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