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们什么时候到大昭啊。”
老妇人在摇晃的船上巍然不动,仔细看着那张泛黄的海图。
“奶奶——”
“奶奶——”
“奶奶——!”
“嘘!”
掌舵的女人严肃道:“起雾了。”
小丫头从甲板上一翻而起,欢呼一声。
没错,起雾了!
船靠近了雾,又或者说是灰白色的雾气从海天相接的一线遥遥爬来,逐渐在海面铺开,接近船只。
传说中被浓雾所包裹的王朝,大昭!
她兴奋极了。
家族寻找这个遗世独立的王朝已有三代,自祖祖奶奶无意从一个商人口中得知此地开始,就一直在致力于到达此地。
祖祖奶奶是个不安于等待的女人,她喜爱四处游行,航海八方。然而按照传统女人不能上船,会带来晦气,殃害船员。
于是祖祖奶奶一气之下自己出钱,从一个叫阿黏的商人手中购置大船物资,自行出海,几番折腾之后,不仅没有像他人嘲讽的一样翻在海里,反倒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家风传下来,把一整个家族的女人都传成了行船吃海的海员,又或者说海盗。
本来女人们也是潇洒肆意,哪里流淌着金银就驶向哪里,用火炮和头脑解决问题,可惜当初祖祖奶奶与那商人做生意,出于好奇多问了一嘴:“你来自何处?”
商人便讲起自己那大雾弥漫的故乡,讲那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没有饥荒与战乱,没有弃儿.......简直要把那个说成一个桃源。
这种地方怎能不一睹为快?
祖祖奶奶出高价请商人带自己前往,却被商人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我离乡已久,自认没有领航的资格。”商人道:“我可以给你一张海图,大名鼎鼎的海盗,自然得自己去寻找福地了,不是么?”
祖祖奶奶:“你被赶出来了?!”
“倒也不是”商人道:“年轻时冲动离乡出走,后来回去倒也被接纳了,动过留在故乡的心思,但终究出来之后心就野了,很想知道自己最远还能到达哪里。”
祖祖奶奶听罢就觉得这个商人与自己十分投缘,在商人随口加价的时候爽快地买单了。
祖祖奶奶年迈之时回忆往昔,还懊恼得直拍大腿:“翻了五番,奸商吶,奸商吶!”
这个商人身边长久地跟着一个画师,画工精湛,然而祖祖奶奶买海图时才第一次见到了她。
祖祖奶奶讨价还价,不相信那张现画的海图,商人却笑着说:“这世上没有比祂手中出来的更精准的了。没有祂的同意,谁也到达不到那个地方。”
后来祖祖奶奶有生之年还是没找到那个王朝,海图一代代传下来。
奶奶本来都打算放弃了,可是她少女时一次出航,意外碰见了一个女商。女商一眼就将海图认了出来,说:“喔。你们还在找吗?我可以再额外提供一些讯息......不收钱。雾气实在太迷惑人了,对吧?”
女商身边跟着一个画师,揭开面纱,静静地微笑。
奶奶见完那两个人,便再度踏上了寻找之旅。
奶奶说:“长生不老,安乐富足,那个地方是仙人福地啊!”
仙人福地。
难道有仙人吗?
“那是......什么?!”
船上的女人大喊起来:“船?”
丫头踮起脚尖使劲地看,一个庞然大物在雾气中缓缓靠近了。她睁大了眼睛。
真的是船,雾气帷幕一般散去,露出巍峨高大如同山峦一般的船身。
*
丫头在大昭待了五日,唯一的念头是,假若祖祖奶奶来此,恐怕再也不会说那个商人是奸商了。
她没有一句话在撒谎。
大昭街道开阔,能够使两匹马车并肩疾驰,铺路的青石砖块块方正漂亮。处处屋舍高大俨然,青瓦红檐,此处只是沿海的小镇,丫头却觉得这里已经能比拟京城。
街道上人来人往,皆是衣着精致,论起穿戴,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富人与穷苦者。小孩成群结队地嬉闹着跑来跑去,饿了便在直接取走小摊上的包子和糖葫芦。
丫头一惊,以为自己眼前要上演追赶一幕,结果摊主人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他们...不用付钱么?”
接引她的人回答:“不用。”
“他们是达官贵人的孩子?”
“不,他们只是普通百姓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大昭人一同养育孩童,赡养老人。因此他们吃喝穿用不必额外付出,因为这笔钱或在未来,或在曾经,已经付大昭了。”
又有成人到摊子前,也是一分钱不付,讲了自己的姓名与家世便取了吃食走了。
丫头又大惊:“他也不付钱啊!”话音落下,丫头忽然发现,这里所有人身上都没有钱袋。
他们压根不带钱在身上!
“付了的。”
接引使者回答:“报出姓名便足够了,他们存在地母那里的银钱会被自动扣除。所有人的银钱都存在地母那里。”
“地母......”
丫头低头看脚下缭绕的,很浅淡的一层雾气,茫然了。
那地母得有多忙啊?管所有人的钱?
远处码头大船发出呜呜的鸣笛声,一队人马脚步匆匆地与丫头擦肩而过,有男有女,服制整齐,上头绣着波浪般的纹路。
“他们是什么?是官府的人吗?”
“是地母的航队。”那人回答:“又要出海了。”
又是地母。
丫头犹豫片刻,道:“恕我冒昧,这里是皇帝大,还是地母大?”
使者噗嗤一声笑出来:“大昭原先是有皇帝的,最后一名皇帝——喔,她就在那里,卖香料的那个便是。店名叫‘朕’。后来皇帝认为这个位子实在是没意思,还要被大臣隔三岔五地上书骂,便退了位。然而虽说她皇帝做得差强人意,但配香却是一绝,敢称第二,无人能称第一。因此买主络绎不绝。”
???
皇帝卖香料?
丫头目瞪口呆,猛地扭头去看。
使者所示意的方向果然有个女人,支着一个小桌椅给人配香。
买主质疑她配的量,她便勃然大怒:“你质疑朕的香方不成!去去去,便不卖你!”
买主也勃然大怒,说着“当过皇帝了不起,现在就跟地母检举你态度恶劣”云云,要与她辨个高下。
丫头:?
她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
“大昭...没有皇帝了么?”
使者平和地说:“想当可以当当看啊。然而,大昭既没有奴隶,做了皇帝也不能唯我独尊,就算做了又有什么好?只剩下处理不完的政务。”
那个卖香料的女人和买主辩着辩着忽然一顿,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随后沉默下来像是在倾听什么。
片刻后她傲然地一掀衣袍:“朕与你没什么好说的,这便进宫同地母商议北地的泄洪事宜了。去去去!”
马蹄声由远而近,马夫在香料店前停下,女人便登上马车,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这里是紧靠码头的小镇,自然离京城非常远了。然而使者说这里修有海宫,供偏远的官员齐聚商论事宜,问丫头想不想去一见。
丫头自然蠢蠢欲动。
去了又见到那个做过皇帝的女人与其他官员大吵——说来这里的官员大概是来的匆匆忙忙,竟然有人没穿官服,有人一身下地的农夫打扮,有人腰间还挂着刮鱼鳞的刀。
彼此一边争论一边匆匆忙忙套上官服,完成了从在地里干农活到成为朝廷命官的转变。
“这笔税款若填不上,就叫北地的那些人自掏腰包吧!我们一年光是造船就花费了多少银两,别说还有出海的开销——”
“难道这笔开销不能以商贸的收益来弥补么?莫要哭穷!”
“你们北边打仗就没有进项?早就富得流油,还要为了这样一笔钱同我们牵扯不休!”
丫头心想这是我能听的么?在场争吵的一边是南边的官员,一边是北边的官员,可是北地的官员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长得南方人的面孔,操着北方的口音?!
双方哭穷哭得停不下来,都说自己没钱。
南方说北方打仗不知已经搜刮了多少金银珠宝,如今只不过要再挖一个横贯南北的大河道,就不愿意多出钱,这也未免太守财奴。
北方说打仗开销流水似的花银子,赚得多也花的多怎么了?有本事你问陈将军要钱去啊!你叫他别打了啊!你们不还有一个柳家军么?再者你们那个造船的账目想必也有些问题!
南方又说造船的账目是由李尽意李大人过目的,你要质疑李大人不成?
北方说李大人成日在山林里久不露面,谁知道是在管事还是玩乐。
那个当过皇帝的女人冷笑:“你们说的两个大人没一个好东西,全是一门心思讨好地母的.....要查就两边的账目都查好了!”
还有一个操着中原口音的,声嘶力竭:“河道不准淹俺们的田!”
丫头听明白了。
为解决北方时旱时涝的问题,地母决议再挖一条河道,然而因为工程量过大,各地因为款项和路线产生了争议。
各路官员在地母的连接下齐聚一堂,吵得鸡飞狗跳。
“说着北方口音的官员,竟然远赴千里来此么?”
“不,那就是当地人。”
“咦?”
“只是那官员现在连到了当地人身上。”
使者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大昭人的这里,是连接在一起的。”
“在大昭,所有人诞生的那一刻,便被地母所接纳,被与国人连接。大昭有统一的育儿堂与学堂,所有人都会在这两个地方度过孩童与年少时期,成人后便自择出路,或是继承家学,或是另觅出路。若是想要做官,便可在立业后考一个职位,多领一份薪水。”
“然而做了官是不会有人前后奉承着叫老爷的。”使者说:“有人做官为抱负,有人做官为多挣薪水。官做的不好,一旦被检举到地母那里,便要受处罚。即便能做到瞒天过海,骗得了世人,也骗不了地母。”
使者指一指头顶:“地母在看着我们呢。祂无处不在。”
丫头打了个激灵:“她也看到我了吗?”
“是啊。”使者忽然变了一个语气:“早在你们上岸的第一日,我们便已经相见。”
在小丫头惊愕的眼神中,使者弯下腰来,露出了一个陌生而温和的笑容:“如何?大昭,让你们满意吗?”
“地母......”她喃喃地说,察觉到眼前的人变了,若不是从小在海浪上磨砺,恐怕如今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你也可以叫我济善。”
使者牵起她的手,在争吵的官员一侧若无其事的经过:“大昭国土辽阔,奇事宝地众多,不会让你们白来的。”
“我奶奶.....”
“我也在招待那位老人家,请放心。”使者笑着:“必会叫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心愿得偿。”
丫头本以为地母会是一个威严至极不茍言笑青面獠牙......总之就是一个很恐怖的东西,然而当祂猝不及防地露了面,丫头才觉得原来地母——
还蛮好玩的。
“河道。”丫头道:“如果你想挖的话,为什么不直接下命令呢?”
使者:“那是他们的河道,自然应该由他们决定。这些官员也是经过遴选的,吵嘴时放肆些,但都不是胡涂虫。”
“不是说大昭不打仗么?”
“那是对外的战役。目的不在劫掠,而是征服。”
“征服以后呢?”
“与他们做生意。”
“不是说士农工商,商为末等......”
“以前还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呢。”
“你不是皇帝吗?”
“当然不是。”
“可是他们都听你的啊。”
祂嗤嗤地笑起来:“总要有更有能力与阅历的人做领航者,不是么?就像在海上你们都会听从经验丰富的长者。”
“不听话你会杀了他们么?”
“依律法处置。”
“若有人做坏事呢?”
“所有人都连在一起。你会害你自己么?只是有时候会陷入自我争论而已。”
“女人也能航海么?”
“做什么都可以。”
“当将军呢?”
“有很多女将军啊。”
“那个陈将军是么?”
“他是男人,最近休沐了才被拉出来在吵嘴的时候当挡箭牌。”
“那些女将在哪里呢?”
“南北都有。南边儿比较出名的柳家军,便是女将率领。”
“女将不休假么?”
“轮着休。有人不乐意休,比起休息更想封狼居胥。”
“这里的人真的不会饿肚子么?总有收成不好的时候啊。”
“所以便需要外来的粮和种,开凿河道,统管耕田。”
“你住在皇宫么?”
“我在大昭的任何一个地方。”
“京城的皇宫里现在住着谁?”
“租出去了。”
“咦?租给了谁?!”
“出得起钱的人。”
“能买么?”
“大昭的每一寸国土都不卖。房产也不卖。”
“所有人都租么?万一被赶走怎么办?”
使者哈哈大笑:“谁有权力?”
是喔,既然所有人都没土地田产,谁都没权力驱赶了。
夜色降临。使者带丫头去尝尝新出的薄荷冰酪。
薄荷冰酪的摊前站着一个身长玉立的男人。
他一身武将气质,却提着一盏兔子小灯,正侧头看着身旁吃冰酪的女子,正在说话,目光专注。
二人十分登对,丫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问使者:“既然这薄荷冰酪是今夜第一次推出,你怎么知道非常好吃。”
使者道:“我正在吃啊。你看,那就是我。”
使者指向那个吃冰酪的女人,那女人抬起头来,看着丫头:“真的很好吃。”
丫头:???!
陈相青拨动着手里的兔子灯,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丫头一眼,接上方才的话:“打赢归打赢,不想见那些使臣。”
“唉,不要撒娇,好吧,我来接见吧。”
“他们本也是来见你的。”
济善:“忙死啦!”
她又问:”还是没抓到陈相瑀和那些后人么?”
“差一点。”陈相青冷笑:“他当年倒也跑得快,作为白玉京余党,他也是命大得可以,蹭了你的福,多活了那么久。”
“根除白玉京不过早晚的事了。你兄长身上谜团重重,是我当年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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