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相青像一个怪异而孤僻的游魂,披着“小平南王”的皮囊,他一面坚信着人世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便报仇,也永远不会脱离这个框架,而一面,他在内心深处渴望着离开这个他不能认同的世间。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向哪里。
如果要抛弃他前面所经历的几十年人生,抛弃他所付出的血的代价,抛弃君臣父子,抛弃强权与掠夺。
他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在内心深处,有一瞬间,陈相青非常,非常,非常希望。巨人一脚一个,将这一切践踏在脚下,将它们碾为泥泞。
然而他又不断地告诉自己,人不能这样。
在讨好了父亲,满足了那些权贵宾客之前,他无地自处。在杀了仙人之后,他无地自处。在摆脱了白玉京的控制之后,他无地自处。
白玉京让他诞生,又把他塑造成一个棋子应当有的模样。
折磨打压一个无知的孩童,让他与人群分离开来,对仙人产生依赖。随后又将他带回人的生活中,令他奋力上进,以世俗的奖赏与惩罚,打造他的观念。
然而无论如何奋进,最终得到也只是白玉京所构建的奖励,赢了,也只是被白玉京所构建的世间。
陈相青忽然想,如果当初没有和济善分离,他或许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他以为他想要的是不被掌控的自由,但其实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只是......
不,不对,让仙人掌控世间是错误的,人应当属于自己。
然而......又有什么意义?
延续下去的依旧是彼此残害,孩童在长辈构建的世界里追寻奖赏,恐惧惩罚,在指挥中冲锋,付出毫无意义的鲜血,为他们叼取来皮毛丰美的猎物。
不,不对,让仙人掌控世间是错误的,人应当属于自己。
白玉京会诞生只不过是仙人之灾带来的余韵,只要除掉仙人,再除掉白玉京一派。人们依旧可以恢复安稳的日子,继续......经历洪涝灾害、兵变、饥荒、等待着一个明君来开启一个短暂的盛世。
而即便在盛世之中,也会不断的有人饿死,死于父母,死于子女,死于兄弟,死于卑劣,死于计算,死于意外。
如果济善真的能够开启一个全新的......
不,不对,让仙人掌控世间是错误的,人应当属于自己。
有办法的,会结束的。
狩猎宴逐渐消散,他又再度回到浓烈的雾气中。
铁甲重回身上,他握住了那把刀,不远处传来金铁交错声,雾气再度像幕布一样,在二人的眼前拉开。
是陈净,平南王,他的父亲。
他畏惧过,也渴望过得到认同的父亲。
他在狩猎宴中放过的父亲。
有办法的,会结束的。
陈净长刀气势如雷,在壮年时,平南王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陈相青扭身避开,在二人擦肩而过之时,弓身抬枪,手上长枪回转,枪尖先至,紧跟枪身,人在扭转过去的那一刻,回马一枪!
“铮!”
长枪如虹,破开甲胄,直入躯体。
陈净晃了晃,勉强用刀撑住了身体,摇摇晃晃地要回头来看他。
“噗。”
陈相青拔出长枪,也望着父亲。
他在被击中的瞬间老了,发须皆白。
陈相青再一枪点在他的背后,看着幼年记忆中巍然如山的父亲轰然倒塌下去。
他发现自己无比平静。
应该说什么,但最终无话可说。
那些关于这个人的妄想,仇恨,与束缚,都一同倒塌在雾气中。
尘埃落定,理应这样。
弑父......不过如此。
雾气滚动着移开,隔着老平南王的尸体,济善站在他的对面,背着手,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他,如同望着什么心爱的,让自己满意的东西。
她的身躯是半透明的,胸膛里涌动着烟雾。
陈相青再度四顾,他发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原来的战场。
他站在京城的大道上,四周满是黑袍人与各路士兵的尸体。
难怪当时他被雾气包围的时候,背后的军队没有命令却开始行军,他们的任务是奔赴这场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
大地龟裂,地缝中弥漫着滚烫的烟雾,鼻腔中充斥着硫磺的味道。
狩猎宴上发生的一切果然是真的,搏杀是真的,消耗是真的,白玉京自以为的分食也是真的。
只不过。
陈相青朝她走过去,梦境中的伤痕被他带来了现实,他依然遍体鳞伤,衣甲已经被血浸透了。
济善不躲也不靠近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陈相青在一步之遥的距离站住了,抬手去触摸她。她摸起来真的像一个石雕了,脸部肌肤开裂,下半身像是临时仓促用泥巴捏的,上面还有手印。
“你在哪里?”陈相青轻声问。
济善笑起来:“这是我借灵玉的身体。你把我杀掉啦,不记得了么?我死于消耗战。”
陈相青茫然看了她一会,然后记起来了。二十日凌晨,他领军夜袭敌营,在那里杀了筋疲力尽的济善,或者说济善的躯体,然后亲手结果了父亲的命。
到最后平南王还在寻求仙人的帮助,他被黑袍人作为弃子给抛弃了,于是只能求助济善。
作为交换老平南王说出了自己被抛弃的原因。
只是他没想到这次仙人也靠不住了,儿子还是冲破了他的营地,一身血腥的来到他的眼前。
于是平南王换上自己壮年时的盔甲,想要保留最后的尊严,或者说保下自己的命。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儿子对家人总是会留一线的。
老平南王做好了自己被囚禁的准备,只是第三招就死在了陈相青手里。
“什么原因?”
济善回答:“假若平南王还能从你手中活着,那就代表你还可控。”
换而言之,假若他弑父,那么从动手的那一刻起,陈相青就已经偏离了世俗的道路。
陈相青可以看出她现在非常得意。
这是她的战役之一,她从世俗的凡人手中夺回了为她而生的...人类。
不枉她辛辛苦苦揉制了那场狩猎会。
陈相青都能她的神情中读出此刻内心所想。
没错,没错,白玉京的推演成真啦,他们真的用猎犬杀死了仙人,真的分食了祂的血肉,真的点燃了硫石塔。
可是他们此刻全被钉在地上,只能发出徒劳的嘶吼。
因为在最后的时刻,他们所圈养的猎犬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归宿,发疯般地咬住了他们的喉咙。
陈相青沉默了很久,随后捂住自己的脸,低低地笑起来。
济善背着手围着他转圈,就好似他们以为第一次相遇的那样,只是那个时候济善手里着刀,而这次济善手中什么都没有......或许准备了拥抱吧,他不知道。
“还有办法!还有办法!你还能杀她!”被钉死在地上的黑袍人嘶吼着:“你还有那枚玉佩!只要有那枚玉佩她就必须复生,只要有那枚玉佩!”
只要有那枚玉佩,她似乎就会复生在玉佩周围,继续百年来的重复。
白影死前对济善说的最后一个消息是:“名字对仙人而言其实是诅咒。”
济善立刻就懂了。
百年前喜妹与蒋为出于好意为了祈来了世俗的名,而在名被刻在玉佩上的那一刻,济善就再也无法脱离玉佩。
换而言之,她被封印了。
所以白玉京才能很轻易地找到每次复生后的济善。
在此之前,济善如同云一般在大昭飘荡,从哪里复生都可以,因此反而行踪难定,形象也在世人的传闻中变幻莫测。
不仅是名字,她也被人类的身躯限制了。她不断想要塑造的强悍人类身躯,却恰好迎合了人类对于仙人的幻想。
她本不应是这副模样。
是她自己放弃了本来的样子。
如果想要带领这世间抛弃过去,那么她也要抛开曾经徘徊打转的自己。
所以她引爆了那座城池的琉石塔,彻底放弃了维持这世俗的身躯,和白影以及他怀中的妹妹,一起葬身在那个城池中。进而将神识尽数分散在了无数的傀儡里。
被吃掉的确实是济善,但严格来说那具躯体属于北地的一个碎片。祂出乎意料的对济善也就是自己的本体没有敌意,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快点结束吧快点结束吧快点结束吧......”
灵玉说祂大概是唯一一个不停在寻死的仙人,狂热于战事的原因是她想死,但出于自己的能力不管怎样都死不掉,于是就崩溃了。
灵玉不出名是因为她无限接近于人,很会藏匿自己。而那个碎片不出名的原因是祂只想结束这无休止的重复而不想控制任何人。
济善说让祂把身躯给自己然后就把祂杀掉,祂立刻欣喜若狂地同意了,甚至在死前还喊了“妈妈”,一副满怀期待的模样。
也难怪白玉京只用了善善和眼珠,毕竟另外几个碎片脑子也是乱七八糟,比起前两者更难操控。
黑袍人说玉佩,梦境中陈相青把那枚玉佩挂在了济善的脖颈上,现实中她也确实戴着。
“喔。你说这个么?”
济善将它取下来,挂在陈相青的刀上:“给你们啊。”
“杀了她!”
“杀了她!”
黑袍人咆哮着,这么苍老的嗓子竟然还能发出如此有力的声音。
灵玉的身躯很脆弱,尤其是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下半身的泥巴呈现出要倒塌的姿态,这副样子的话恐怕连反抗都做不到。
“看看她的所作所为,看看你周围!陈相青!她已经残忍至此!”
“地狱恶景,大昭亡矣!”
京城在刺目呛鼻的烟雾中满目疮痍,狩猎宴中的很多场景只是一个模糊的代表,难以想象在他意识不清醒,深陷狩猎宴时,这里发生了何等惨烈的真实战争。以至于干涸的血冻像寒冬的河流一样凝固在大街上,陈相青一脚踩上去,甚至会发生咕唧的声音。
济善阻止了他们点燃全部的琉石塔。也允许了他们达成了想象中的计划。
白玉京功亏一篑,或者说只差一步之遥。
毕竟陈相青弑父的时候还在济善的幻境中,也许是被迷惑了心神也未可知。
而如今他清醒了,作为宁愿与济善撕破脸也要阻拦她的人,动与不动手,一念之差,一刀而已。
对陈相青而言这一刀不难,毕竟他曾经做过这种事。取其性命,强行令她复生。
“杀了她一切都还能重来!”黑袍人浑浊的眼珠中迸射出精光:“你可以留着那枚玉佩!你依旧可以养着复生后的仙人,便如之前一样!这不是你想要的么?把仙人当作爱宠一样养起来!”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屠尽世间人吗?!”
“别被她迷惑了!异族终究是异族!若是再迟疑下去便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只要你杀了她都还好说,你可以补偿她,养着她,给她荣华富贵——不要叫这畜生踩到了自己头上!”
济善开始歪斜起来,泥巴捏的身体果然非常难用,被血泡得融化了。
陈相青凝视着那枚玉佩。
一面是戴冠的鬼,一面是济世的仙。
豢养仙人吗?反了吧。
他从一开始是因为潜意识里想要寻找仙人,才去接触那些野兽。
说起来白玉京真可笑啊,他们竟然会相信一只猎犬能够牵制住仙人。
但祂只是用狩猎会来抢夺了他的主导权。
她的目的不是他,而是赢。
在看见济善笑容的那一刻,陈相青终于确认,自己在白玉京与仙人的纷争中,彻底沦为了一个奖品。
谁胜利,就将他划去谁的阵营。
济善看他的时候那么满意和得意的神情,就像看着自己在猎场中赢得的头奖。
我呢?
陈相青想。
我在哪里?
为什么,我明明想要保住“我”而去对抗白玉京和仙人,却在此刻如此虚无?
济善的瞳孔中,倒映出的是胜利。
我在哪里?
垂涎也好,喜爱也好,仇恨也好,关于我的目光在哪里?
陈相青的目光忽然上移,瞳孔里闪动着碧玉一样的光,如同紊乱的星子。
“济善......”他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饿吗?”
济善笑了,笑得露出雪白牙齿:“饿呀!”
“不是肚子饿。”她指了指自己的头:“是这里好饿。”
她话音将落,陈相青忽然挥刀劈砍,刀看在石像上的声音沉闷。
济善的头颅咕噜噜滚落,脸上还在笑,眼睛眨巴眨巴。
四周的黑袍人露出狂喜的表情。
“干得好!干得好!别叫这——”
“那就吃掉我吧。”
紧接着玉佩也被挥砍,爆开的点点碧色碎屑中,他说:“济善,吃掉我的过去与将来。让我像从来没有在世间存在过那样。让我......属于你。”
济善眼睛闪了闪,她又看见陈相青了,那个在皇宫里宁愿相信怪物的孩童,那个孤身前往白山上的神庙的少年,那个被混淆了认知,依旧会在忘记一切之后对她着迷的小平南王。
他理应被自己重塑。他是心甘情愿的,不是吗?
脸上的微笑越来越大,她终于咯咯地笑起来。大地蒸腾起漫天的灰白雾气。
仿佛什么东西张开了能够吞噬天地的口。
“我真的很喜欢你呀。”
她笑着说,伴随着的是眼瞳的暗淡,这句话的尾音逐渐沉闷如同雷鸣。
陈相青抬头,黑袍人也抬头,他们想要嘶声痛骂,可是现在喊不出来也叫不出来了。
头顶上有两枚如日如月般硕大的眼洞,祂发出雷鸣似的声音:“那么,如你所愿。”
雾气一点点从衣料入侵肌肤,最终进入血肉。
雾是灰白色的,济善也是灰白色的,陈相青被济善用力地拥抱或者说包裹了。
分解血肉,融化骨头,她用灰白色的雾气吃掉他,用自己吃掉他。
雾气在大昭的国土上弥漫,活人和死人都被雾气包裹,被毫无痛苦地分解肌理,皮肤蜷缩,肢体环抱,如同坠入甜美的梦境。或者回到母亲温暖的腹内。
“还有什么愿望吗?”
淋漓的血雾里,雾气问雾气。
“你曾说,会带来一个真正河清海晏的世间,对么?”
“我说过。”
“我想看。”
他想知道,她会带领他们走向何处。
第114章 吃薄荷冰酪吧?
海浪拍打船舷,发出哗哗的水声。
一个扎着羊角发髻的小丫头百无聊赖地在甲板上滚来滚去,伸胳膊踢腿地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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