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觉得你很熟悉,好像以前见过你。你做过很多坏事。”
济善:“我们认识啊。所以他们才让你来的。”
她把刀扔在陈相青的脚边。
他摇摇头,心知肚明:“我办不到。”
“试试看啊。”济善说:“如果我死了这一切就结束了。你不是很想阻拦我么?你来这里,不就是来阻拦我的吗?”
啊,对,我来是阻拦她的。
于是陈相青擦掉手心的粘腻,再度握住刀。
每一次被砍在身上都是剧痛,可现在他竟然也习惯了这种痛,开始能够在猛烈的攻击中分析济善的刀势,转而举刀对抗。
随着交手的次数增多,陈相青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在进步,济善的每一次出刀都刻印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清晰得如同放慢的动作。
最终陈相青在自己被长刀贯穿的时候,将手中的刀推出去,也贯穿了济善。
济善的脸迅速变化着,最终变成了一个与陈相青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少年神情冷漠,拧动手中的刀柄,让陈相青的胸口再度喷溅出鲜血来。而陈相青也同步拧动刀柄,让他大出血。
“你赢了。”少年冷冷地说,头无力地垂下去,像是死了。
陈相青抓着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少年,把他当作猎物一样拖着,遍体鳞伤地在王府中行走。
无论如何他完成自己的任务了,长得像他也好不像也好,反正还是那个东西就对了。总之他抓到了。
宾客们跟在他身后,且歌且舞地一同奔赴花园。
一声又一声欢呼声在花园中爆开,在厌烦之下,竟然莫名地让人了有那么一丝好奇。不知这是何等丰美的猎物,才能让这些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们齐声叫好?
王府的下人举着火把再度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入,他们高举火把的手臂上带着漆黑的夜色,当列队的下人们交错在一起时,那夜色便被织笼起来,遮盖在王府之上。
火把照亮夜空。
陈相青忍不住朝着火光大盛的地方走去,宾客们经历了一整天的劳累,此刻都带着各自抓到的其他猎物齐聚花园中,互相比较着彼此的战绩。
火堆劈里啪啦地烧,上面炙烤着被剥了皮的牲畜。酒坛子的泥封被接二连三的打开,下人捧来漆盘,将开封的陈酒封上。
不远处平南王发现了陈相青的身影,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让儿子到他的身边来。
陈相青迟疑了一下,便立刻涌来众多的下人与宾客,众星捧月般的将陈相青迎到花园中心去。
他们接过他手中那个血淋淋的猎物,将猎物的尸体高举起来,在众人的手臂间传递。他们大笑着,惊叹着,仿佛这是龙胆凤髓,是无与伦比的举世稀材。
尸体上那张脸莫名让陈相青浑身不舒服。
一个死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死人。
平南王在那里等着他,陈相青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从未看见他对自己笑得如此开怀。
父亲宽大的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如同之前按在兄长的肩上,温暖而有力。
那些平日悉心照顾陈相青,又总是愁眉苦脸围着陈相青劝的下人和老师们不知怎么的也来到了此处,站在人群中看着陈相青。
这次终于不再是忧愁的目光了,他们神情欣慰而骄傲,毫无由来的给了陈相青巨大的鼓舞。
那些对他冷眼和满心嘲讽的人忽然间对他亲热起来了,陈相青不适应地笑笑,望着那些争先恐后向他伸过来的手,不得不一一回应。
慢慢的他适应了,其实与人交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没意思,但也不难。他很会模仿,模仿父亲,模仿大哥。
无人在意他那刻意而拙劣的模仿,他们只会赞叹着说:“这就是平南王的儿子!”
平南王高举酒盏,以厚重而嘹亮的声音向众人宣告。
“诸位同僚——”
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那么温暖,让陈相青抬起头来仰视父亲。
平南王脸也在夜色中变幻,如同被翻动的书页。
“欢庆吧!痛饮这百年的佳酿!我的小儿子为我们带来了皮毛最为丰美的猎物!我们不曾辜负百年来的牺牲,如今就要大功达成!”
平南王亲热地揽着他的肩膀,将手中的刀递到陈相青的手心:“去,亲自为爹剥下它的皮毛!用你的双手,为这一切开场!”
好像他真的非常以陈相青为傲。
少年难以自抑地笑笑,被这热烈的情绪所感染,接过了那把刀。
陈相青年幼时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父亲对自己和颜悦色,像对待兄长一样慈爱地对待自己,但每次尝试只换来了令他惊悸的厌弃。
这次终于,终于,他得到了父亲的认可,终于,他可以将此作为喜事,向母亲汇报,让那座总是腐朽气息围绕的院落中,增添一丝喜气。
陈相青微笑着走上前去,看着怪异的猎物。他手法娴熟地从头颅开始切,从猎物的眼洞开始,自额头割开皮,顺着往下剥。
周围的欢呼和赞扬声越来越大,仿佛他在做着一件无比伟大和英武的事情。
皮毛剥到腹部,血腥气热气腾腾,滑腻的鲜血让他刀势一歪,意外切开了肚皮的血肉。
陈相青的心砰砰跳起来,周围的声音变了调,他加了把力,猛然豁开猎物的肚皮。
升腾的热气和浓烈的血腥之中,滚出来一颗粘腻而肮脏的头颅。
“收割!”
人们再度爆发出欢呼。
“收割!”
“收割!”
陈相青僵硬在原地,举着手中滴血的刀,一动不动,仿佛被利箭射中的兔子。
他轻轻,颤抖地说:“娘......”
娘被血包裹的头颅和自己的死后脸上的眼睛半闭着,从里面透露出绝望而孤寂的目光。
昏暗的火光下那张脸忽然又变成了济善。
她瞳孔空白,歪倒在血泊之中,躯体越来越透明。
那些填充她的烟雾从伤口中飘出,又在空中消散。
他明白过来了,这的确是一场狩猎,可他却不是猎手。
他是被赞美的猎犬,是准备好的长弓,是被磨亮的猎刀。
是诱饵。
他不属于父兄,被迫离开了母亲,也无法加入这些亲热的宾客。
他不属于人群,也不是野兽。
他是......什么?
这是幻境,不不,这都是真的。
讥讽,冷眼,打压,旁若无睹都是真的。
沉默疏离,满心期望,奋力讨好,绝望憎恨,这都是真的。
被逼死的母亲。
这是真的。
陈相青左右四顾,忽然发现那些猎物都是他曾经豢养过的野兽,他精心地饲养它们,而如今却看着它们沦为了取乐的死兽。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口中泛出了浓郁的血腥味,带着酒的韵调。
原来他喝的是这样的一杯血。
要付出血的代价,来参与这样一场狰狞血腥的宴会。
他的确认识济善,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在他降生之时,在后来那个被大雪覆盖的皇宫中。
他们将他投入这场漫长的狩猎,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是现在济善死了,娘死了,“他”也死了。
宾客们载歌载舞起来,口中唱着他不懂的歌,抽出镶嵌着宝石的短刀,来切割尸体,分而食之。
狩猎还没有结束。
开场才将将落幕。
宾客们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漆黑的衣袍,他们歌颂着天上白玉京的降临,将仙人的血涂在嘴唇上。
火堆熊熊燃烧,陈相青却觉得那么冷。
黑袍人们把仙人的血当作是血那样畅饮,逐渐的表露出了醉态,一个王朝的官位和各类分配在他们口中轻飘飘地说出来。
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他们像对待手中的棋子那样随意地抛出或者留着。
将军的位子,丞相的位子,甚至有人赞许地拍着陈相青的肩膀,许诺给他皇帝的位子。
当然,只要他听从白玉京。
就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陈相青看着他们,发现他们竟然如此苍老,老得只能喝得下血。难怪他们需要陈相青,需要一只猎犬,因为他们自己根本无法完成这场狩猎。
陈相青冷笑起来,在那个人拍完他的肩膀想要把手抽回去的时候,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在他胸口开洞之后,用刀刃翘断那人的肋骨,剖开那个黑袍人的心。
所有人都惊叫起来,看着陈相青将死掉的黑袍人踹进燃烧的火堆中,又从地上捡起了另一把刀——刚刚那把因为他过于用力而崩刃了。
这里是猎场,这里四处都是武器。
刀砍断了就捡另一把,距离太远就换用弓箭。
“我们赢了!”他们喊叫着:“我们耗死了她!我们已经赢了!你想要什么?长生难道还不够么?!”
原来如此,不断的拼刀玩的原来是消耗。
陈相青面无表情,他箭矢用空了就投掷长刀,把刀当箭矢来使,干脆利落地把那些逃亡的人穿成一只中箭的飞鸟。
他根本不在乎长生,也不想当皇帝。那个位子谁愿意坐就去坐好了,只不过无论是谁坐他都会把那人钉死在龙椅上。
他很想拦下济善,他也确实拦下了济善。
但他也从未赞同过白玉京。
满地的尸体,满地流淌的鲜血,那些人不会死,每次被杀之后就会再度爬起来。于是陈相青就把他们用刀钉在地砖上,让他们挣扎着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切完成后他再度转回了济善的尸体旁边,蹲下来静静的看着她,把那枚玉佩挂在她的脖子上。
好了,现在背后的掌权者都死了,陈相青大可以走出门接手他们曾经所掌控的一切。但是他只是坐下来沉默地握着那枚玉佩。
这里不是现实,但是陈相青已经明白过来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偏离现实。
在白玉京的构想中,他们的猎犬会为自己捕来猎物,凶悍的仙人会陨落,他们分享仙人的长生与权势,支配这个世间。
而济善把陈相青,以及相关所有人的过去和未来将面团一样揉制在一起,捏出了一个毫无逻辑而与现实紧密相连的狩猎会。
他如同现实中仙人的设想一样,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赢下仙人,进而压制那些满是诡计,却也只有诡计的黑袍人,恢复自己的自由。
陈相青想了想,忽然问:“原来我们在你眼里是这个样子的么?”
漫长的年岁在她眼中其实就是一场荒诞的狩猎会,孩童,少年和青年的时光交错在一个人身上出现。
被收买的权臣,被渗透的世族与衰老而狡诈的白玉京众人也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对她而言时光是被揉得和面一样的东西,又和雾气一样飘渺。
所以她永远也没办法真的的变成人,即便她已经将众人掌握的这么清楚,把一个人的一生摊开了拉长又揉成团。她也无法理解。
就像一个人能知道面团是什么,但是永远也不能共情它。就算把面团揉成人形点上五官,那也只是幻想中的面团精。
假若换了旁人或许就悲怆,但在悲怆之后大概依然会接受这个结局。毕竟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仙人陨落,白玉京受困,一切从头开始,归于平静。
而他依旧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
陈相青年少的时候很孤寂,古怪到连娘都会拉着他的手劝说他莫要太排斥别人。
他没有朋友,大名鼎鼎的王府二公子近乎没有朋友,他对交友没有兴趣,对女人也没有兴趣。
年少时同龄公子们花天酒地地背着长辈挥霍,花几百两甚至上千两在酒楼里,就是为了一亲芳泽。美人又会成为他们财力比拼方式,谁靠烧钱赢得了美人的欢心,谁就有面子。谁能够靠权势霸占美人,谁就能够在一帮人中占据主导权。
按理说陈相青的父亲是平南王,在南地很少有人会去驳他的面子,于是有些人就想要借他的势来压自己的对头,千方百计地想把陈相青劝去。
但是每次只要远远的听见那种人声鼎沸的喧闹,陈相青就下车了。不顾那些诧异的眼神,公子们窃窃私语:“不是说他同孩童时不一样了么?怎么还是这样的性子。”
他宁愿自己走回去也不想进入那样的地方。
他能够闻见一股扑面而来的,专属于人的味道。
那种蒸腾的,喧闹的,复杂涌动的人味。
他没办法接受那种味道,与香臭都无关,只是当他身处其中,就会浑身发毛。
后来那些人只能在在购置的小楼中摆宴席,再把陈相青请去,让美人在他面前露面。少年血气方刚,即便不好这一口也会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然而陈相青面露难色坐立难安,片刻后就走了。同伴以为他是害羞,追出去问他觉得怎么样?陈相青看了他片刻,默默地走到一侧去吐了吐。
他喜欢别人看不见自己,就像小时候那样所有人都无视他最好,他能够自己来来往往,不用响应任何人的目光。
但大抵是从娘劝说过他之后,他就一直在努力地改变自己。他也知道那些劝说都是为自己好,假若不融入那些人的话怎么保证自己日后的权势。
假若他无权无势,就会像小时候一样,说关他禁闭就关他禁闭,同龄人随意欺辱他。在他难过得想要从娘那里讨来安慰时,发现娘也是被日复一日地困在小小的庭院中,记忆里她艳丽的容颜枯萎了,像缺水的花瓣一样干瘪下去。
而周遭尽心尽力伺候自己的下人每日诚惶诚恐,满心苦楚。平南王对他不满意就会搓磨那些下人,他们照顾着二公子,但是不仅捞不到半分好吃,有时候还要跟着吃苦。但是他们也很少埋怨,反而看到陈相青又遭斥骂,会反过来心疼他。
他很想让自己身边的人过得好,于是尝试着去讨好父亲,主动将自己下放到军队里去磨砺,忍受着强烈的人味在里头摸爬滚打。
终于他掌握了这个世间的规则,变得游刃有余,用从众人身上习得的来对待众人。
但是娘最后还是死了,他杀了动手的人,最后却在罪魁祸首面前止步。
第113章 归途
他总是在想秋后问斩,要等他大权在握之后,要等他局势稳定之后,要等他目的达成之后......他再一个一个地处理掉这些将自己当作棋子和猎犬随意摆弄责罚的人。
花费十几年习得的规则反过来成为枷锁禁锢了他。
其实他只是不愿意拔出那把刀,斩断与这个社会的纠葛。
因为在失去了在皇宫和之前的记忆之后,他与济善的联系被切断了。
他为了济善而诞生于这个世间,无法融入人世,但也记不起来自己原本的归属。于是只好不停地靠近那些与济善类似的生物。
骏马也好,山虎也好,每当陈相青凝视它们的眼睛,总是能从里面寻找到信任与平静。
79/82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81 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