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善要败,除非她想不开找死。或者像白玉京所设想的一般,被与凡人之间的羁绊牵制住,再度陷入对人的困惑中去。
她会这样吗?
不会的。
正是因为陈相青也一同与她见证了过往的百年,才能更加明晰的认识到,过去白玉京所了解的仙人,与当今的济善,已经全然不同。
大昭上下,若不举国相抗,就决不可能有胜过仙人的那一日。
可是举国.....?
陈相青目光落在舆图上,就凭这如今这四分五裂的大昭,与被白玉京实控的朝廷?
他分明垂眸坐于军帐之中,恍惚中却见个睡在兽笼中的少年,趴伏在冰冷的虎头上,神情麻木地看着自己。
陈相青年少时沉迷驯养各类猛兽,一度痴迷到了与兽类同住的地步。
平南王斥他玩物丧志,但那个时候,只有呆在畜生群中时,他才会感到平静。
玩伴与下人都被猛兽的啸声与凌厉目光吓得直颤,只有陈相青蹲下去,静静的凝视它们的目光。
那种非人的目光,令人神迷心静。
说起来他从小到大就没有成器的时候,小时候蜷缩在地下密室,年少时睡在为野兽打造的囚笼旁。
后来陈相青意识到猛兽最为迷人的那一刻,并非在笼中,便又转而打猎。
何处的山越险,水越急,他便要深涉何处。
最惊险的一次,是在一条山溪边取水,不过两步就能跨过的对岸,在他取水时悉索作响,随后迈出了一只皮毛斑斓的硕大猛虎。
山虎看着他,舔着嘴角的血,他也望着那只山虎,看进它难测而神秘的琥珀眼中去。
他的护卫下人都不在,弓箭也不曾带下马来,唯一的武器就只有腰畔的一把刀。
但陈相青没有抽刀,也没有作动,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只老虎,直到山虎开始低头喝水。
山虎喝完了水,又瞥了他一眼,迈着步伐悠然离去。陈相青才把水中的羊皮壶提起来,喝了一口。
后来护卫瞧见那硕大的虎爪印,个个吓得魂飞魄散,纷纷称赞他年少勇武,与山虎仅有几步之隔,竟然能够面不改色云云。
陈相青没说话。
他压根没觉得怕,只是觉得那只山虎,无比迷人。
后来年岁渐长,陈相青逐渐意识到自己是该怕的。
山虎毕竟是只畜生,不懂人情,一旦将他视作猎物,即便是不死也要缺胳膊少腿了。
回想起来,简直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如此心平气和。
而在军帐中,陈相青问自己,你为什么——这么心平气和?
你为什么,在敌对的情绪之下,如此的兴奋与期盼。
你为什么,要与畜生为伍。
为什么不去讨好父兄,为什么不去考取功名,为什么不去结交世家新贵。
你为什么要一直呆在那兽笼里,抱着那只永远也不会懂得凡人所思所想的畜生?
你为什么要站在那棵树下,不哭也不喊,等待着一个怪物的到来?
没有回答。
下属满怀信心,投诚众人满心希望。
“平南王”的军队高歌猛进,还没遇到一个能够拦住他们的。
胜得多了,自然心就大了。按这个境况继续打下去,与朝廷对上也没什么可怕的。
中原已有众多官员世家来信,暗谋结交。
明眼人能看出来接下来大昭是谁的主场,有主意的早早站队,没主意的两方交好。或是笑面抛枝,或是待价而沽,暗流汹涌中,能听见各方粉墨登场时的无声锣鼓。
陈军便时而有酒宴,时而有犒赏,排场都不大,不过是用来结交来者,或是鼓舞军心罢了。
可陈相青喝着宴席上的酒,一杯一杯喝下去,就越是恍惚。
乱世之中,仙人大乱之际,他还有能力站到她的面前去。
可是,然后呢?
山虎不会给你权势,地位,荣华富贵。
假若将山虎囚禁于笼中,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那么当你站在山溪岸旁,与山虎对视之后,又屡次三番的去往那条溪旁,是想要得到什么?
在他满心疑惑之时,昔日的老平南王仿佛是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被儿子抢了名号,跳出来列举了不忠不孝不义几个老生常谈的罪名,便接上朝廷来兵,重整旗鼓,意图整治陈相青。
陈相青嗤笑。
第十八日,父子对阵。
济善依旧没有消息。
她消失了。
除去她的傀儡之外,她本人再也没有露过一次面。
而京城那边的行动,也远远不及预估的那般激烈。
阿黏依旧是浑水摸鱼的好手,趁着四处战乱,几家阵营乱逛,卖点牛皮狗油,一个用以制作皮甲,一个用以止血疗伤,都是战时的好东西。
只是南地如今名声够响的,只有两家,一个老平南王,一个新平南王。
到陈相青这里,她派来的人折价将手中的货物尽数出售,打算换购了南边的香料,茶叶和丝绸等,再转而卖到北方去。
陈相青觉得有意思:“我父亲那边,你主子不打算再去了么?”
对方看他一眼,演技十分拙劣地转移话题:“喔,对了,我主子有几句话要额外送给大人。”
“十八日前,谭延舟......”
“谭延舟和济善定了一个交易,我知道。”陈相青道:“还有吗?”
那人生的漂亮,性子和阿黏有点想象,但添了更多的不耐烦,顿了顿,说:“还有一句,叫你小心。就算是主人,也不想看到日后的,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景象。”
陈相青没说什么,那人看看四周,陈相青便挥手叫人下去。
对方说句:“冒犯。”上前倾身轻声道:“我们主人...打算出海了。”
这回换他愣住了。
“主人说,仙人的行动已经到了无法预测的地步,祂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消息。主人说,她不干了。”
陈相青气笑了:“谭延舟呢?你们主人给没他也捎带一声?”
“回大人,说了。”
阿黏要出海,在临近到第二十日的节骨眼上。
这意味着她应当是在与济善分离后,就立刻启程,马不停蹄地赶往海岸。
这件事谭延舟恐怕不知情。
难怪要将货物一次性全脱手。这笔款子她拿不到,但大概已经安排好了去向。
眼见大厦将倾,她果断离开此地。
如果不是太过胆小,那就是过于敏锐了。作为一个与济善来往其实并不算多的人,她竟然做出了与陈相青相似的判断。
不能赢,不想输,唯一的办法,走。
而之前那些寻找家人的言论,大多也非全真,只不过是给自己的运作一个借口。
果然商人狡诈。
第十八日夜,两军交战,对方夜袭,被半路拦截,两军酣战到天明,都没占到便宜,于是各自退回去。
十九日晌午,对方再度发起进攻,陈相青懒得同他来阵前交战那套,关上门,无论如何叫阵,都是不搭理。
老平南王那边换着人的叫阵,直到黄昏时分,在陈相青以为他们要回去休息吃饭的时候,忽然间发动了攻城。
陈相青莫名其妙,不知爹急着来找死是为何故。
老平南王之前替朝廷征税,但如今征税的地方几乎全都被陈相青接收了。老平南王有粮上的缺口,假若得不到朝廷的援助,他打攻城战和拿脚去踢石头没什么分别。
攻城战打得毫无悬殊,城外推出云梯,城内便上滚木火油,对方用投石,强推阵线,一直压到城墙脚下。
陈相青不顾劝阻,亲自到城墙上督战,举目四顾。
下属们面面相觑,以为是因为在打爹的缘故,做儿子的自然难沉住气。
但陈相青看的是老平南王那些兵的状态。
遭石头碾过会死,挨了滚油惨叫着摔落。
很正常,很好。
这不是被控制了的状态,起码目前看起来不是。
她也不在这里么?
或许只是没有现身而已。
按目前这个打法,老平南王的人连墙头都抢不到,不过白白打消耗而已。
只是,他那个爹会那么傻么?
年纪大了,人老糊涂了?
不,他爹可是在此之前从未尝过败绩的平南王啊!
无论他怎么混账,这份功业是谁也无法抹去的。
他这场应该打得更为谨慎才对,老平南王不能输,他必须要维持住自己不败的神话,绝不能在此刻,用一场失败的战役,向所有人告知:不如后来人。
陈相青也得赢,否则他会被撕开一个缺口,朝廷一旦介入,他身后那些人保不准便会倒戈。
这本应是一场充满试探的拉锯战。
陈相青看着城墙下不断发生的攀登,死亡。死去的人成为后来者的垫脚石,一次又一次,前赴后继,不计后果。
死去的人不会重新爬起来,但总会有人源源不断地补上。战鼓一声接着一声敲响,回荡在喧嚣沸腾的战场之上。
他长出了一口气。
这无老平南王无关,这就是济善的打法。
她果然不在京城,她来了。
奇异的是,当确认她到来的时候,陈相青的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反而平稳了下来。
有种死期将近的痛快。
第110章 弑父
十九日夜。
有了源源不断的补充,敌军登上了城墙。
陈相青不意外,有条不紊的安排防守。
打仗就是这样,拼人,拼粮草,拼武器。在有限的时间内,每补充上一次新兵,就等于清空了自己这边战事上的疲惫,这跟耍赖没什么区别。
陈相青这边的人越战越乏,砍得刀口卷刃,那头下去一个又来一个,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停止的时候。
济善的打法就是仙人一贯爱用的。
新鲜吗?
早就不新鲜了,他能看得出来。
有解吗?
无解!
陈相青看着补上来的新兵,更忧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假若他不了解济善,仅凭战役上的表现,他绝对无法认定这些人是济善所控。
他们会嘶吼着攻城,会重伤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会哭,会死,会临阵脱逃。
这不是被控制的傀儡所应当具备的众生相。
她吃下这么多人,能够消化得掉吗?
陈相青尚可不动神色,他下面的人被打傻了:“怎么多出这么多兵来!”
这么庞大的队伍行动起来声势是非常难以掩盖的,且不说从他们先前打探的消息中,老平南王根本没有这样多的兵力,他即便有,也养活不了这么多张嘴。
这种对战,前头还是两军拼杀,现在性质全变了。
就好比两个人类打架,打着打着,突然一抬头,发现对方身后站着一个巨人,上来一脚就把自己踩扁了。
有人动摇,陈相青身边的班子,曾经也是平南王府内出来的,背着他,低声道:“毕竟是平南王......”
平南王不败神话不破,难免叫人心里打鼓。
这句话没什么,也不是说了就立刻会倒戈。
但几乎他前脚说,陈相青后脚就知道了。
他摇摇头无声笑笑。
若真是老平南王倒也罢了。技不如人,和被巨人啪唧一脚踩扁,是两种感觉。
天色黑透,对方补兵出现了迟缓,导致战线被拉出了一个缺口。
陈相青抓住机会反攻,令敌军退去,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第二十日到了。
生死存亡,在此一日。
陈相青一夜未睡,凌晨时分,领军发动袭击。
他们打了一天一夜,但毕竟打仗连续十天半月没得休息是常态,暂时休整后再度龙精虎猛。
仙人是咄咄逼人的,济善停歇的原因大抵只有一个。
她无力支撑继续的进攻了。
若想要赢得生机,这是陈相青唯一的机会。
敌营被日出前的薄雾缭绕,里头静静地燃烧着火把,无数人影伫立在雾气之中,一动不动。
派去的探子去而复返,神情茫然而慌张:“进不去。”
敌营近在眼前,却是进不去,自己好似变成了水流,一旦迎面撞上石头敌营,就四散流开,无法在上面留下踪迹。
她在等待的不是他们,而是他。
陈相青静了片刻,做了一个全军待命的手势,自己下了马,走向雾气弥漫的前方。
“大人?!”
副将想要拦他,被陈相青摇头制止了。
他很想知道,济善在不在这里。以及.......她还能经受得起几次这样的攻城战?
她的掌控力不仅出乎了陈相青的意料,也大大违背了白玉京的设想。
白玉京花费了这么多年,千辛万苦地琢磨出了对付仙人的办法,也的确看着它们得到了验证,但此刻,这些规则开始出现了偏移。
巨人一脚把人踩扁了,但好在祂虽然力气很大,但动作迟钝,只要对策得当,依然有将其制服的办法。
就在人们这么想的时候,巨人突然在他们面前跳了一个高抬腿鼓上舞,随后翩翩地舞动着来到完全傻眼的人面前,一脚一个把他们踩扁了.......
陈相青突然笑了一声。
夜色中燃烧的火把给每个人都染上了一层焦灼而虚幻的色彩,如同身至扭曲的梦境之中。
“大人,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陈相青按着额头,皱着眉头,竭力想将笑容掩藏下去:“我只是......”
不,不应该笑的。
眼前景象分明危机四伏,他应当忧虑,应当心惊,应当愤怒。
济善的停歇只是暂时性的,她会乘胜追击,得寸进尺,她会不停吞噬剩下的活人,直到将自己撑爆为止。
如果她没有死于势力的吞食,那么所有人就会死于她的壮大。
哪怕是为了大昭,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被称为人的的群体,为了让这个世间还有人真正的活着,甚至只是为了他自己,他在此刻都不应该还能笑得出来。
她是巨人,而他们只是她脚下渺小的蝼蚁。
他怎么笑得出来。
假若并非对抗之心决绝,当初又何必背叛?
可是他忽然又看见那个少年了,他抓着老虎尾巴站在人群中,嘴角泛着充满兴趣的笑。少年自顾自得穿过军队,来到敌营前,神情中满是向往。
陈相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咔哒——”
少年在他眼前打开了那不应当存在的大门,欢欣鼓舞地打开沉重大门,从门缝里扑来灰白色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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