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天明时,朗星珠终于看见了日出,她长出一口气。
灵玉说:“看见太阳出来了就放心了吧?没有走在夜里那么害怕了。”
朗星珠心想这还用你说,忽然感觉肩膀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是灵玉的头压了上来,她闭着眼睛,好像在说完话的瞬间就睡着了。
朗星珠扭头把她放下来,看见她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瓷器般的裂纹,嘴唇苍白,如同死去。
然后朗星珠意识到她也许并不是喋喋不休,而是因为想要消解她的恐惧,所以一直强撑着在跟自己说话。
朗星珠一度想要把她抛下,因为她真的拿不准这被砍掉了腿还不流血的是个什么东西,灵玉如今看起来和颜悦色,但变脸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若她同样虚伪至极,两面三刀呢?
但朗星珠只要一旦离开了她,开始自己逃跑,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人就会开始慢慢向她靠近,向是被血吸引的鱼群。
她便只好毛骨悚然地跑回去,又把灵玉背在肩膀上,用她来保护自己。
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朗星珠一边心乱如麻。她原本就无权无势,夺到了朗氏却无法守住,连自己带出来的人现在都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想尽办法成为了皇帝的妃子,却借不了他的势,如今连这最后的庇护也失去了,因为一时的冲动,带着一个似鬼似仙的怪物逃出了宫,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处。
太失败了,她想,自己真是太失败了。
废物。蠢货。一无是处。
这么想着她再度流下泪来,灵玉醒来了,手指轻轻地擦去她的眼泪。
“我太无用了。”朗星珠自言自语似的说:“根本就是废物,畜生,事事做错,什么都不懂。蠢材。”
灵玉轻柔地擦拭她的泪,抚摸她的脸颊和脑袋。
“怎么会呢?你非常聪明。从在朗家的应变,到之后出逃,为自己寻求出路,再到如今因为察觉到危机而逃离宫中。你的每一步都做得很好,很了不起。你或许想要自己做到逆流而上,乘风长势,但这其实是非常,非常难的。在这样的境地下,仅仅是分辨危机并且果断地离开,能够次次脱险,就已经万众挑一。为何要这样苛求自己?”
“你在父亲眼中的价值便只有嫁人,以朗氏女的身份为两家带来联盟,除此之外,你从未被寄托任何希望,从未得到过任何培养。他又怎么能要求你能够在乱世中,稳住一个摇摇欲坠的家族,应对四面八方的掠夺?你又怎么能要求自己,在倾覆的洪流中屹立不倒?”
“就算是仙人,也会不断犯错。这没什么的。”灵玉轻声说:“错了又如何呢?”
毫无征兆地,朗星珠胸膛剧烈起伏,她痛哭起来。
灵玉伏在她的肩膀上,拥抱着她,如同姐姐曾经从上而下地俯视她,用虚空中的手安抚她无措的心。
朗星珠哭了一阵,自己回过神来觉得窘迫。如今她算不得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了,人也杀过,坏事也做过,不是对人好不设防,遇到了委屈就哭的性子。可在灵玉面前,她的过去一览无余,心思也一览无余,躲藏没有用了,一下子就无法忍耐地哭起来。
哭完她就感觉丢人了,一直闭着嘴不说话,也不去响应灵玉。灵玉毫不在意地用手指卷她的发梢玩,摸摸她的耳垂,像个温和又亲近的长辈。
......难怪赵芥会一直去找她。
她顺着灵玉指的方向走,一直到暮色四合时,在一条小路的尽头,站着一个肤色黝黑的人。
朗星珠无法确认来者,刚停下脚步,灵玉说:“继续走,没关系。”
那人用疑惑的眼神打量她们,直到朗星珠走到她的面前,忽然笑了。
朗星珠寒毛一竖,对着这陌生人下意识要跑,却听见那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朗星珠,好久不见。”
她一愣。
“我叫柳少间。”那人说,下一句话令她毛骨悚然:“我是济善。”
灵玉趴在朗星珠的背上,和颜悦色道:“好久不见,济善。”
济善成这具傀儡身子很高,得以俯视朗星珠二人。她先是垂下眼皮沉默地望着她,随后前倾身子,低下脸,露出了一个很感兴趣的笑容。
“好久不见,济善。”
她重复说。
第108章 泥巴
朗星珠说:“我有很多话要问你。”
“我不会回答。”
济善抓住灵玉的胳膊把她拽起来,灵玉笑着反手将手指挤进她的手指间,与她交握。
“你!当年....你是不是——”
济善充耳不闻,端详着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手,灵玉又将两人的双手牵至到眼前,将济善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灵玉脸上有仙人难有的柔软与温度。
济善感受了片刻,灵玉又朝她伸出另一只手,示意济善弯腰。随后揽住济善的脖子,将她的脸颊贴向自己的另一侧脸颊。
“我一直很想见你。济善。”
“是吗?我还以为是到了要利用我的时候,才会想到还有我的存在呢。”
济善:“这么多年,你在做什么?”
“哎呀。我是很辛苦的嘛,我的腿是废的,怎么逃得出来?”
灵玉扬起脸来朝她微笑。
“你要相信,我们心意相通。我一直在等待计算中应当到来的一天。”
“计算。”
灵玉咯咯地笑:“你知道么?我不像你一样有这么强悍的力量,所以只能在其他地方动动手脚咯。”
济善抚摸她的脸,歪着脑袋看她。想到家人,同伴,甚至于孩子之类的词。
“你给我带来了很多好消息,对不对?”
“你猜,地母的消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灵玉说,眼瞳放大到了一个吓人的程度,她很兴奋:“你猜,白玉京是通过什么手段,确认法阵事宜真伪的呢?”
“原来是你。”
朗星珠傻眼了。
她再度被利用,傻子似的跑来跑去。比之前更傻的是她这次还充当了马匹,驮着一个半残的仙人跑得要虚脱。
“你们这些仙人,你们这些仙人——!”她回退两步,简直不知道是该扑上去殴打,还是扭头跑出去大喊仙人在这里。
灵玉伸长了双臂拥抱济善,将脸埋在她的胸膛。像是幼鹿失散已久,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济善抱着灵玉,忽然扭过头来看她:“你会捏泥巴小人么?我看你蛮会调香。”
朗星珠警觉地看着她。
“也会捏泥巴大人吧?”
济善道:“灵玉的话不假,你本已死期将至。而如今你有机会摆脱。我会补偿你的,连同之前的一起。”
“怎么补偿?”
“你想要什么?”
朗星珠冷笑:“我要做皇帝呢?!”
济善微笑:“有何不可呢?”
“这天底下没有天生的帝王。只要你想,只要你敢。”
说话间灵玉抬起头,道:“我听见了马蹄声。”
仙人接连失控,白玉京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手里是有兵的。
朝廷的兵,赵芥的兵,驻北的兵,浩浩荡荡,席卷而下,包围京城,汇入中原,最终涌进满目疮痍的南部大地。
*
陈相青在黑袍人的包围中张开双手,笑着说:“好吧,好吧,这回的确是插翅难飞了。”
他的刀当啷一声落地,在这一瞬间,庭院发出轰隆的巨响,黑袍人扭头闪避,他们身周的高墙在一瞬垮塌,在砖石轰塌的飞扬尘土里,射出了毒牙般的箭矢。
箭头扎进人体内的瞬间爆开,叫铁屑混合着血肉一同迸射!
苍铁箭!
地下的将士爬出地面的裂口,跃过脚下的塌墙废墟,冲入黑袍人中厮杀。
黑袍人反应过来了,默契地破开冲锋而来的将士,企图将陈相青捉住。
可陈相青连自己脚下的刀都没拾起来,他早知道自己会被找上门来,总不能真的每天就对着鱼缸出神。
他就没打算靠着那把刀杀出重围。以一敌百甚至于敌千,本质上是困兽之争,而陈相青自认为还远远没有被逼进困境。
一条逃生的通道堵死了自然是无计可施的,可他若不止这一条呢?
假若那一条通道,本就不是用来逃生的呢?
白玉京中出动的黑袍人精悍无匹,行动诡谲,那些老人用类似操控陈相青一众人的方式操控他们,将他们变成了难以匹敌的怪物。
但人就是人,再强悍的人也会被他们平日所看不起的众多蝼蚁拖死。
源源不断的士兵从地下那条缝里跳出来,扑向黑袍人,无论他们是想要向前抓住陈相青,或者向后退去,都被不断涌上来的士兵包围了。
陈相青转身跳入一条裂缝里,头也不回。
地下的长道尽头站着他全副武装的副将,他们围上来给陈相青换甲,佩上新的长剑,有人奉上这段时间来自各地的信件文书。
陈相青快速的浏览自己得到的讯息,最终手中只留下了一封,看着它长久的沉默。
“大人?”
头顶上震动喊杀声不绝,下属看他安静了太久,于是不安地询问。
陈相青于是将手中的信也一并丢开,看着它们被收拢烧掉。
“他们还在济善面前耍这种把戏,最终只会激怒她啊。”他轻声说:“不,我们已经激怒她了。”
下属也道:“如今仙人已经控了连同甘州在内的三州,正将人群向中原并去。皇帝发了诏令,令骠骑将军......不过也没人在乎便是了。”
如今的境况,谁又在乎皇帝说了什么?
百姓?可百姓已经是活得如同是被狼群冲了的羊群,别说等着朝廷来救援了,现下各地的联络都断了。
在绝境中众人都开始自发的藏守城内,趁机起义的起义,立教的立教,拜仙人的拜仙人,普通百姓存活其中,哪个离家近,能得照应,便跟着哪一批人混。
陈相青打出了平南王的旗号,驱兵向北。
大昭其余王侯也各自举兵,妄图在此刻争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来。然而通常来说快马传信需要五至六日,从陈相青的探子得到消息开始传递,到陈相青接到消息时,那些起兵的王侯就已经消停了。
陈相青拿着两份军报,一份讲起,一份说止,在帐中笑得止不住。
经过这么多年的运作,白玉京就等同于朝廷,黑袍人的主力依旧在中原及北方。
而南地的人在这片土地上也过活了这样长的时间,什么这个军那个将军的,从前听懂没听过,不知道什么东西,一概不认,就认“平南王”。
别的势力开到城门下,还要认,要谈判,若是碰上烧杀抢掠的主儿,少不得抵抗逃亡一番。
而“平南王”却会派人早早联系城中官员大户,百姓们中午听说“平南王”的军队来了,但实际上那日早晨,陈相青便已经在城中同官员们用过了早饭,双方已将事宜商谈完毕,就等着开城。
朝廷力疲,仙人可怖,这都是陈相青的筹码。
在这个动乱的时候,他所打出的“平南王”旗号,几乎就代表着仙人灾难前的稳定与庇护。
仙人两度发动战事,几乎将南方的农事尽数摧毁,耕地抛荒,人口锐减。
大伙渴望着此时出现一个人,有来历,有声望,众望所归,平定四方,剿除恶仙。
“平南王”就应该是那个人。
有不降者,陈相青先打,给才收来的新兵练手。
新兵打仗不怎么样,但那些临时拉旗充起来的敌军,也大多都是新征来的百姓。兵差不多,比的便是各自的武器兵甲与粮草。
这一项里被大败的便十之有七。
待练的差不多了,眼瞧着剩下三也要撑不住了。他才派出人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先痛斥朝廷不作为,再恐吓仙人之可怖,最后问:“投诚否?”
若是投呢,话不多说,收人收地。
投诚的军队陈相青也未必全部收编了,大多数时候都将壮丁遣返,叫他们回去种田。
若是不投呢,碰上铁骨铮铮的,就运来车车粮米。外头驻兵把米一蒸,香味顺着风飘进城里,再问:“投否?”
不投也得投了。
城里的百姓哈喇子流得成河,即便将领此时不投,过两日也会被部下绑起来换粮。
此时谁手握重兵,谁有粮,谁在此时便是“平南王”。
朝廷的兵往南,陈相青的兵往北。
济善被夹击其中,游游散散,似是已经到了扩充的极限。
陈相青对着舆图沉默。
她在与善善对战的途中,已经是在不断吸取信徒,而除掉善善之后,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接管了善善的军队。
之后她的踪影先后出现在甘州,澜州,钦州,甚至于京城。
出现在每一个地方,都会分掉她的精力。
消耗战对济善来说已经不稀奇了,她已经将仙人的弱点都摸索了个清楚,不会不知道这种扩充最终只会消耗掉自己。
可她还是不停下来。
陈相青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他每一日,每一夜,都会试图揣测济善的心意。从故友的立场,从敌人的立场,从......情人的立场。
但无论如何揣测,设想出怎样的未来,陈相青都会很清楚的意识到,他不会猜中。
仙人的存在不再是秘密,如今不仅要打大昭人,还得防仙人。帐中将士争论着接下来的策略,毕竟再往北走一定会对上仙人了,一路行军也见到了遭仙人残害过的地域,提及无不咬牙切齿。
他们吵着对仙人是要攻还是防,先手还是后手,防要如何防,攻应当如何攻。
陈相青坐在首位,听了一阵,竟然放空。
下属见他垂着眼睛,面色冷淡的不讲话,便以为是他心中另有主意,止了话头。
陈相青却抬起头来,扫视他们一圈,笑道:“都讲的有理。”
下属等着他下定论,陈相青却只叫回去休息。
第109章 不败
攻,防。好像真有胜算似的。
在众人争论的时候,陈相青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真的能赢吗?
和仙人的战役,做到了什么程度才算赢,到什么境地,才算输?
他赢了,仙人是否算输。他输了,仙人便就赢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犹如双脚踏空,坠向深渊。
然而紧接着的念头是,输了又怎么样?
仅凭他,能赢吗?不可能的。
白玉京能赢吗?
可笑的是,除去白玉京之外,陈相青大抵是唯一坚持要与仙人抗衡的人。可他扪心自问,竟然发觉在自己心中,筛来选去,没有任何一人,任何一个势力,能于济善抗衡。
他根本就是在做徒劳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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