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雾气如同冰凉的手,缓缓地从脚面攀附而上。
海潮似的,瞬间将他淹没。
陈相青后退一步,扭头四顾,忽然发现雾气弥漫到了足以遮蔽视线的地步,身后的兵都被淹没在雾气中,他们竟然在没有命令的前提下行动了,脚步整齐,踏踏有声。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
他踏前一步,前方浓雾被破开,雪亮刀锋呼啸而来。陈相青反应极快,后仰闪躲,同时手中长枪一转,自下而上去挑那把刀。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陈相青脑海。
枪......是什么时候到我手上的?
长枪与刀刃的碰撞之声铿锵,陈相青虎口被震得一麻,而对方也后撤一步。
雾气再次弥漫起来,如同神的手在空中拉上帷幕,顷刻间将对方的身影完全遮盖。
陈相青警觉起来,他伸手去摸自己身上的一枚玉佩,要把它磕碎了扎在身上。
仙人的幻境。
济善也学会了这种方法。
或者说这其实本就是她的能力,只是她在过去从来没有用过。
但陈相青的手摸空了,他愣了一下低下头去,发觉自己一身的行头在不知不觉时被换掉了。
他穿着父亲早年间征伐的披甲,凌凌威武,严丝合缝的铁甲中没有给那枚玉佩额外留有地方。
沉重的披甲一响,这声音却不是来自于陈相青。仿佛是凌空的锣鼓敲响一般,雾气再度散去,那个持刀的身影再次浮现,向陈相青冲来。
刀锋势如猛虎,陈相青却不闪避,反而冒险长枪直刺而出,探向对方面门,将那人的头盔带子挑断。
雾气再度自四面八方涌来,陈相亲收枪,那人抬头,头盔滑落。
陈相青看着那么熟悉的一张脸,那么年轻,孔武,强悍。
那么一张曾经让他敬爱,又让他恐惧而憎恨的,父亲的脸。
陈相青愕然。
在陈净如此年轻,如此健壮的时候,他还是无权无势的孩子。
雾气再度涌来,将二人的面容掩盖。
陈相青握紧了长枪,在浓重的雾气中四顾。
“济善!”他低喊,如同困兽。
雾气中传来一声回应,说不清意图。似乎是有点不满。
“小公子。”有人声如莺呖,柔软的手挽住了他的手臂:“您怎么在这儿呢?”
陈相青下意识抬手摆脱对方的手,眉头皱起来。
他不喜欢这种毫无分寸的接触,也没有人敢这样上来硬挽他的手。
可是他的闪躲变成了挣扎,那柔软的手出乎意料地有力,叫他挣扎了几下,竟然不仅没有睁开,反而紧紧地把他抓了起来。
“府里的宴,您老是躲着可不行。”
陈相青被远比自己高大的女人推搡着走了几步,想起来了,平南王府宴请宾客,大哥已经去前头待客了,但他还一个劲儿地往后面跑,不愿意露面。
陈相青奇怪地挣扎,女人说:“这样的好机会您怎么能白白放弃呢?有头有脸的宾客皆在,也有许多年纪与您相仿的小公子们也来了猎场,这正是您展露自己的好时候啊。”
他想说我不去,来了什么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却由着女人给自己整了整衣领,轻声说:“我去检查捕猎需要的那些东西了......让人把父亲的扳指换回了以前的那一个,而不是皇帝赏赐的。否则父亲看到那个扳指就会发怒。”
其实他就是躲起来了,但这个时候却说了随手做的事来当借口,下意识地想让那个女人觉得自己是努力的。
“就是要这样。”女人赞扬道,语气像个做母亲的:“莫像之前一样当个傻鹌鹑,只知道避着人。待客的事你插不上手,就在旁的地方多用些心思。哪里有做父亲的不喜欢贴心孩子的?”
陈相青沉默着。
其实他本来没有那么所谓这些,可只要他表现出毫无兴趣的模样,身边的人便会和天塌了一样教导斥责他。
倒也能理解,他们是陈相青的下人,本是想着被选来能够鸡犬升天的,可这小公子从宫里出来之后,就一直蔫蔫的。
不爱搭理人也不愿意说话,不喜欢往父亲跟前凑去讨人的欢心。
大公子与王爷在前庭父慈子孝,不知说了些什么,二人一阵大笑。陈相青默默地蹲在池塘边,歪着脑袋看池子里的金红色鲤鱼,就这么一看一天。
下人看不得他这样,上到奶娘下到小厮玩伴,大伙齐心协力地劝起陈相青上进来,不仅是念书习武,还得想办法讨王爷的开心。
毕竟王爷高兴了,陈相青的日子才能过得好,他被单独养在别院里的娘日子才能过得好,这些下人才能过得有声有色起来。
第111章 狩猎会2
虽说是宴会,可是并没有摆席面,众多宾客皆是身着猎装,整装待发。他们没有脸,一齐地向他转过来,却能瞧见那模糊背后的笑意。
女人赶上来为他收紧腰间的带子,然后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害怕。
陈相青迎着众人的目光走上前去,来到平南王的面前,动了动嘴唇:“爹。”
陈相瑀早已站在了平南王一侧,依旧面目模糊,但身板挺得很直,猎装勾勒出他介乎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身形,显得精干利落。
相比之下陈相青就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声音和脸庞都稚嫩。
平南王瞥他一眼,神色冷淡,用不着他喊自己,随后转过去按着陈相瑀的肩膀说着鼓励的话。
陈相青习以为常,站在父亲的后侧方,让自己看起来既不显眼也不突兀,悄悄地松一口气。
父亲对他没有过什么好脸色,每次见面都把陈相青弄得很紧张。
四周果真有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但他们互相做着表情,流露出讥讽的样子。
陈相青没有朋友。他不交友,即便被安排了接触也总是心不在焉,既然他这个样子那其他世家公子也不会买账了,大家默契地孤立了他,转而去与陈相瑀交好。
他漠然的站着,有侍女们在这个时候从长廊鱼贯而入,为在场的每一名宾客倒酒。
就连陈相青这样的孩子也被倒了满满的的一杯,他下意识想要把手中的酒倒掉,却被横空里伸过来的一只手攥住了手腕,强行全部喂到口中去。
“你要喝掉,否则他们是不会准许你加入。”
辛辣的酒液入口后变得浓郁,一股血腥味直冲天灵盖,恶心得令人想要作呕。
陈相青咳嗽着愤怒地转过头,看见了父亲那张威严的脸。
他咬着牙又转回了头,把口中的酒液强行咽了下去。
酒杯落地时,周遭的人都在仰头喝那杯酒,唯独陈相青愤懑地朝四周看来看去,看到了人群中一张苍白而稚嫩的脸。
她是全场唯一一个没有穿猎装的人,也没有人为她整理衣裳,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纤细脖颈从松垮的衣领中伸出来,露出一大截皮肤。
陈相青可以透过那截半透明的皮肤看见她背后的衣料,上面绣着他从来没见过的纹样。
她是剔透的,在剔透中填充了许多雾气,把自己填成人形的模样。
陈相青疑惑地看着她。
这是谁带进来的孩子?他怎么从来没见过。
乐师吹奏起来,高处的鼓手在朦胧云雾间敲响雷般的重鼓,嗡嗡的声音像是要发动一场盛大的战役。
那杯酒众人都是不喝完的,大家喝一半,倒一半,酒液倒在王府庭院的地砖上,逐渐变色成为发锈的红色。
陈相青越发觉得这像一场梦,诡谲而虚幻,在梦里,再荒诞的事情也会被梦中的人迅速接受。
王府内的主人与宾客们在声乐中异口同声地高呼,附和着激昂的乐曲,迈动步伐在庭院中散开,开始循着长廊往各个地方去。
平南王在陈相青面前停了步,声音沉闷,随着鼓声共振似的:“你也抓你的猎物去。”
他满心茫然,不知道自己的猎物是什么,还是点了点头。目光扫动想要寻找那个小姑娘,但是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难得的,平南王道:“你母亲也会想要看到你做成些事情来的。”
陈相青心里一动,想起总是被关在庭院中等待的母亲,问:“若是我抓到了猎物,你会去看她么?”
平南王幅度有限的一点头,嘴角出现了一丝笑意:“你知道祂很难抓的吧?若是捉到了祂,倒也能叫人刮目相看了。”
陈相青语气坚决:“我能办到。”他对着父亲没法儿开怀,可是心里却高兴起来。
只是在王府里能够猎到什么东西呢?爹又为什么会允许在家中打猎?会将府里陈设全给糟蹋了吧?
这么想着,他还是取下了背后的弓箭,在王府中寻找起可能的身影来。
一旦他开始仔细寻找,便果然能够发觉一些蛛丝马迹。
王府四处藏匿着不知名的黑影,陈相青熟练地拉开长弓射箭,黑影被射中时发出似人的叫声,有的倒在地上,有些向他扑来。
黑影扑过来得近了,陈相青便拔出身上的刀,迈步挥刀,以凌厉的刀锋劈开来袭者的胸膛。
他的身影在这些黑影的交错中也闪动变化着,时而是稚嫩的孩童,时而是凶狠的少年。陈相青抬脚把黑影的胸骨踢碎,踩在脚下。
大抵这些人形的黑影也算是猎物了,陈相青用袖子擦去刀上黑色的血,心想,但这还不是他要捕捉的。
最与众不同,最难以追寻的,才是他的猎物。
陈相青提着猎刀在王府内谨慎地行走,时而与宾客们擦肩而过。
大家明显都在捉同样的东西,屏息凝神,全神贯注,那些藏在柱后面的黑影只不过是顺手杀掉的小菜。大伙儿都在等待着真的的猎物露面。
这种境况下陈相青也难免紧张起来,他不在乎别人来是为了什么,可他很想让平南王再去见见娘。
她那种长久的等待让人觉得悲哀。
众人的期待的猎物迟迟不露面,于是大家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命下人奉来火炭,夹着火炭便要往王府中各处的火堆上点。
火堆被点燃时发出冲天的烟雾,刺鼻的硫磺味中,云端的鼓手打出要把鼓面打碎那样猛烈的声响,震耳欲聋。
点燃的火堆照亮了附近藏匿的黑影,也引出了他们等待的那个猎物。
一股灰白色的雾气扑在火堆上,将它熄灭。
不知是谁先射了一箭,箭矢射中之后在空中翻滚,那个衣领凌乱的女孩子从火堆上翻滚着落下来,显露出身影,跌落在地上。
众人兴奋地叫喊,把手里的家伙什都挥舞起来了。
陈相青吃惊地看着。
要兴师动众去捕捉的就是这么一个孩子,难怪她之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她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逃跑,宾客们像猎狗一样吠叫着冲过去追击。
陈相青愣了一下,混入了人群中。
她逃跑的时候落下了一枚玉佩,上面刻着济善两个字,大抵就是她的名字了。
她看着蛮小,但竟然意外的非常凶悍,跳到那些紧逼在自己身后的宾客身上,徒手就捏断他们的喉咙。谁去点燃火堆,她也会闪身过去,撕裂那人的胸膛。
然后在宾客们迟疑胆怯的时候面无表情地翻身跳下,继续逃跑。
所有人脚步都放慢的时候,陈相青握着猎刀冲了上去,刀锋横扫,朝着济善半透明的后背而去。
尽管她长着人形,可陈相青已经看出来了,这具人形的躯体下只是飘动的烟雾而已,就算刺破了也不会流出血来。
她不是人,也不是兽类。
这么想着,但刀锋即将落到她身上时,陈相青还是下意识地偏了偏手。
毫无理由的,他觉得她不能被抓住。
来势凌厉的一刀挨着她的肩膀落下去,济善回过头来望他,眼瞳黑亮,有一弧勾月似的光,嘴角带着一丝笑。
陈相青一凌,软下去的心又强硬起来,想起她拧断脖子时的狠劲儿,心说不好。
济善敏捷地回手抓住他的刀锋,陈相青一愣,下意识拧转刀把,试图在她手心里剜出血来。
但她的手上只是飘出了白色的雾气,力度加大,济善猛地一拽那把刀,将猎刀夺下,反手刺进了陈相青的胸膛,把他扑倒在地!
“啊!”
她踩着陈相青的胸口拔出刀,歪着头端详他,竟然笑起来。
剧痛中陈相青没有倒地不起,反而起身,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再度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他手中再度出现了一把猎刀,与和被济善夺走的那把一模一样。
济善微微地笑起来,也学着他的样子摆出了同样的攻击姿势。
双方交手,陈相青的刀法娴熟,但济善的更快。她的刀光如同凌厉的闪雷,毫无迟疑,每一刀都在陈相青身上开出血洞,让鲜血飞溅。
济善后撤一步,用臂弯擦去刀上的血。陈相青摇晃着摔倒在地上,血好似开了闸一样往外喷流。
可在快速失血的过程中他也在快速愈合,济善围着他旋转,手中的刀就像是剑舞时的软剑,反射着炫目的光泽。
陈相青意识到这种强悍的恢复能力是她给予自己的,她没有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干脆利落地直接杀掉他。相反,她好像在和同伴玩耍。
济善说话了:“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我是来找你的。”济善将刀在手中挽着花:“如果你是因为我存在而诞生的,那么你属于我。”
“如果这个王朝是因我的存在而建立的,那么它属于我。”
“假若他们的生命是因我而延续的,那么他们也属于我。”
第112章 狼藉
陈相青听不懂她说的话,他再度从地上站起来,握住一把全新的猎刀,冲向济善。
济善轻盈地转身避开,用刀柄击打在他的手臂上,废掉他的一条手臂,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推开。
陈相青仰面翻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又再次爬起来。
躁动的宾客们此时竟然安静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围观着这场位置逆转的狩猎。
陈相青不断地冲向济善,又被她不断地打倒在地。
可他竟然觉得这样很好,在宾客的旁观中他尽力了,也不用杀了她。就算抓不到她,或许也能凭借这一点苦劳和父亲谈谈条件吧,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别浪费时间啦。”济善说:“你根本不想杀我。只是想要赢了这场狩猎,好让你娘开心一点......最开始的时候,你是这样想的。”
陈相青虽然躯体能够恢复,但是衣裳上的血却不会随之消失。他刚被血池里捞出来似的,浑身血淋淋热气腾腾的,狼狈地看着她,然后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容很有点肆意粲然,像是对着经年的玩伴。
“我打不过你。”他坦然地说:“但是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他们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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