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相瑀故意不让他查出来,因为对徐冶的仇恨是毫无必要的,只有他专心的恨济善,才能专心地投入与仙人相关的事中去。
现在他知道真正的仇人是谁了,可是那只不过是个傀儡,傀儡在善善的掌控之下,但其实善善也是个浑浑噩噩的暴戾胡涂虫——归根结底,徐冶在守门人的控制下。
或许客栈的血案是早有预谋,或许是临时起意,甚至有可能是看见他们这对兄妹之后的决定,但无论如何,在他们逃处客栈的那一刻,白影和白霜之后的人生就已经被那些藏在幕后的黑袍人画下了终点。
他还相信了他们,把妹妹送到他们手中去,还带着这颗头颅满城招摇撞骗。
他还嘲笑顾弦,但他与顾弦竟然是一样的,本来有可能一辈子都看不穿守门人们的诡计把戏。
白影将那些傀儡劈砍得血肉模糊,自己也被飞溅的血肉浸透,他剧烈喘息着大叫,叫喊的尾音又高高地挑上去,变成尖利的笑声。
白影放声狂笑,脸上全部是血。
躺在人群上的顾弦和远处的李尽意都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仿佛被这无常的疯子惊呆了。
“即便如此,你也别想洗清自己.....”半响后,白影嘶笑着说:“你别想,你休想......”
“好。”
济善说:“我没打算洗清自己。”
白影笑着笑着表情在一瞬就垮了,他毫无征兆地恢复了平静,面无表情地对着济善的方向。
片刻后他忽然又坐了回去,摸索着找到了妹妹,继续把她放到自己的腿上,疏理她的头发。平静得好像自己从来没站起来过。
满城的人再度动了起来,他们打开城门,抓住顾弦,随手扯下布条来给她包扎,随后像运一块横木似的把顾弦抬起来往外运。
顾弦挣扎着想要说什么,但话还没出口,人就已经被抬着走远了。
李尽意也从高处下来,恋恋不舍地在济善的傀儡身边转了一圈,然而对着一个陌生人的脸,他实在无法哼唧出姐姐这两个字,于是在济善的沉默中跟着人群出了城。
白影的脸转过去对着人群离开的方向,他不说话了,不再喊叫也不哭泣。
“你动手吧。”白影平静道:“不知道仙人死了之后要不要和我们这些低贱的凡人一样下地狱?我可以等等你。”
济善说:“这里已经是地狱了。”
“是吗?原来地狱就是这样子,难怪活着觉得如同被火日夜灼烧,我还以为是我格外心胸狭隘呢。”
济善注视着他。
如果没有守门人的介入他不会拥有这么浓墨重彩的人生,顶多也是爹娘开的客栈里死了人,于是官府找上门来,死人的家属也找上门来。他和妹妹在大人身后探头探脑地看,客栈热闹一番以后继续开门做生意,只是有一间客房租出去得降点价,因为曾经死过人。
最多因为无意中惹到了大人物,客栈开不下去了,于是爹娘把客栈盘出去换点钱,带着他们兄妹去做其他的营生。
或者遇上乱兵,或者遇上饥荒,在颠沛流离中失去家人,也或许运气恰好地没有被任何意外伤害,每天窘迫而勉强地填饱日子,甚至于抓住乱世的机会,反而摇身一变,成了很有点身份的人。
济善觉得很可能是后者,白影是那种很会抓住机会的人。
而与他对峙数日的顾弦假若正常的长大,大概会是那种与长辈大吵一架,带着长枪离家出走的人。卯着一鼓劲想要给别人证明什么,从最南跑到最北,顶风沙冒大雨,不屑于规矩和名利,会吸引来很多人追随她。
只是再有本事的人在庞大的黑影笼罩下,抓住的也只是将他们引向死亡的诱饵。
济善也蹲了下来,她在遍地的狼藉中找到了一朵花,被踩的花瓣全部碎裂了,只剩下茎和芯。
她想起那些给自己送花的人。
济善把那碎掉的花放在白霜开裂的伤口上。就算尸体再度爬起来,也只是一个腐烂着行走的尸体。
济善回忆当年白霜的模样,记忆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哭脸的小女孩。
这世上有很多女孩,有些像喜妹,有些像朗星珠,有些像顾弦,或者灿烂或者娇纵或者固执,也很多像白霜,怯弱的,静悄悄的,不被人记住的。
她被人所重视的时候,就是她被利用的时候。
她甚至连愤怒都表达不了。
“你也可以换一个愿望。”济善说。
“死而复生?”白影道:“你真的可以?我不相信,我不信。你办不到。”
济善说了几句话,白影先是面无表情,随后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个似哭的笑脸来。
白影抱紧了自己的妹妹,很久之后,在死寂空荡的城池中,他轻声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顾弦被抬着走,仰面躺着昏昏欲睡起来,她怀疑自己要死了,硬掐着自己拼命想要清醒过来,但掐着掐着就习以为常,闭眼又要睡过去。
然后她在睡梦中被强烈地震了一下,顾弦先是睡过去,随机又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意识到那是一场爆炸。
她挣扎着清醒过来,只来得及看见不远处升腾的烟,与在爆炸中轰然倒塌的城池。
“为什么。”她无声地问:“为什么?”
李尽意跟着人群行走,他倒着走,看见爆炸之后才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走去。
天际灰云浑浊,柳长年拄着自己的剑坐在土坟一旁,柳丫头默默地在刚掩上新土的坟头上放一朵才掐下来的花。
在他们眼中,不知为何那些行尸走肉就忽然倒下去了,他们一个一个地试了鼻息,有些活着,有些死了。
柳长年和柳丫头就把那些死掉的人拖去坟山上埋掉。
柳长年还很虚弱,他脑内一片混沌,想东西都是断断续续,一说话就头痛欲裂。柳丫头叫他休息,但他执意要来埋人。
二人正休息间,听见树林后悉悉索索的声音,柳长年拔出剑,却是一个青年背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爬了上来。
青年也看见了他们,睁着眼睛与他们对视许久,才说:“我是...活人,活着的......”
柳长年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则远。”青年说:“我想找个热闹点的地方,埋我爷爷......”
第107章 好久不见,济善
“我们在做什么?”
“逃...逃走。”
“为什么?”
“皇帝在追杀我。”
“你很累,一直在流汗。”
“那你就从我身上下来!”
朗星珠猛地把身上的人甩在地上:“烦死了!我就不该把你带出来!”
被甩的人近乎柔弱无骨地就势摔在地上,翻滚着摆出了侧卧的姿势,非常熟练:“是的,我也不建议你带着我出来,因为我的腿部萎缩,无法行走。但当时你扛起我就走,等到我把话说完的时候,你已经跑出宫门了。”
朗星珠崩溃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
说话的人长着一张和济善近乎一模一样的脸,但当她睁开眼睛之后,这个人的神态就完全变化了——她露出了朗星珠从来没有在济善脸上看见过的表情。
那是一种非常温和,眼中随时随地都带着笑意,会让人如沐春风的神情。
朗星珠当时毛骨悚然,却没有跑,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就把她扛起来了, 转眼间已经溜出宫门。
而她前脚出宫门,后脚行踪就被发现了,于是在肩上那人的指导下,她一路有惊无险地逃出了宫。
朗星珠逃出来之后尝试过联系柳长年,但是被她制止了,被抗出来的这个人微笑着说:“你最好不要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了喔,马上会发生大灾难,无论是书信还是别的什么都不可能在短期内到达柳长年手中。”
“什么?”
“还有。”她趴在地上,笑着说:“追杀你的人来了。”
朗星珠一时紧急,只能躲进里间的柜子里。她看着那帮追自己的人训练有素地对着房内射箭,随后持剑打开房门,把不知什么东西刺进地上那个人的身体里。
她因为腿部萎缩的缘故,连撑起上半身都会比较吃力,因此会长期地保持一个动作不变。
追杀的人试图把她装进一个古怪的匣子里,但尝试了几次都不能完整地放进去,于是便用剑砍下她的腿部,把上半身装了进去。
朗星珠看她平静地躺着,对自己遭遇的一切都施以微笑,甚至在腿被砍下来的时候说:“辛苦了。”
随后她转过头看着朗星珠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看着。
就在朗星珠浑身冒鸡皮疙瘩的时候,她忽然非常快速地杀了前来追杀的人,随后拖着匣子来到朗星珠藏身的地方,抬手在木板上敲了敲:“我们走吧。”
“你为什么......”
“为什么接受...后面又杀了他们......”
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关系,他们几日后会非常凄惨的死掉,相比之下,今日的死亡已经非常温暖了。”
“我是说......”
“假若我不回去的话,他们就会追你到天涯海角,这是毫无必要的。因为你不会对我许愿,也不懂得使用我的力量,在我的推算下,你至多能与他们周旋不到三天,然后死在他们手中。与其如此,不如我就直接回去好了,虽然你的命运不会改变,但会省下许多无用功。”
“那你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因为你刚刚在哭。”她回答。
朗星珠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摸自己的脸。
是的,她在哭,眼泪从脸颊上无声的滑落,但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走吧,我们想个办法活下来。可以麻烦你背着我吗?现在我应该非常轻了。”
于是朗星珠就莫名其妙地又把她背起来,在她的指示下穿梭在各条道路中,直到自己筋疲力尽。
她气喘吁吁,近乎崩溃。
“你是因为灵玉才想要离宫吗?”
地上的人忽然问。
朗星珠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她。
朗星珠本来不想提起。
“灵玉确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她是宫中活得算久的小公主了。你是知道的,如今赵氏的皇宫已经变成了白玉京守门人的游猎场。皇后死后,她也紧跟着死去了,对你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吧,真是可怜。”
她用那种令朗星珠无法忍受的,怜悯而温柔的眼神看着她:“你只是想要活下去,却遭遇了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不过,在经历种种后,依然觉得随意砍下他人的腿脚不对,看到会哭出来,非常好喔。你真是个好孩子。”
“......”
朗星珠颤抖道:“你怎么这样清楚,你到底.....是不是和你有关?你为何长得那么像,你什么被放在偏殿?赵芥每回躲起来就是去见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当然。”她回答:“这件事当然与我有关。”
“济善,我是她的一部分。”她回答:“如今分离百年,彼此之间难免在观念上生出一点间隙。所以你大可以将我们视为两个人。”
“......你们当然是两个人。”
济善是绝对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本来并不算是。”她轻描淡写地说:“我一开始甚至连人都算不上吧,比婴孩都不如,只是一块肉?说起来,我曾经见过济善,感受非常奇妙,有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不仅仅是长得像。然而我很清楚我们没有家人这回事,也不可能彼此理解,所以也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她没有发现我。”
“至于为什么将我放在偏殿,你不觉得正殿太明显了吗?而且我无法行走,只能有时候爬一爬解闷,假若是在正殿的话爬来爬去的时候被宫人看见了可怎么办?”
她说:“赵芥倒是经常来找我,不过他看见了也没关系,有时候我还会让他带我出去转转,虽然总是被拒绝。他没有带我去任何地方的权力,我也不会满足他的任何一个愿望,所以他只是经常来哭诉的,就像小孩受了委屈要去找娘一样,虽然我不能抱他,但会说说话安慰他。”
朗星珠很难想象赵芥哭的样子,他那种人会哭么?
“最开始会哭,现在不会了。现在只会发脾气了。”如同看透了朗星珠心中所想,她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好像在说这是很正常的:“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他们把你当作仙人来拜么?”
“是,真聪明。”她说:“经常来。哎呀,正在治理洪涝灾害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下的人贪银贪得无法收手了,假若自己装作看不见的话日后必定要在这一点上出事,可是出手的话也会让政敌抓住把柄。怎么办呢?只好来找我拜一拜。哎呀后宫的妃子和孩子又疯掉了,作为皇帝竟然无能为力,怎么办呢?也只好来找我拜一拜。多日无雨,民心动荡,怎么也求不来雨,这可怎么办呢?左思右想就来找我拜一拜了。”
“找你...有用么?”
她咯咯地笑着说:“我会推演一些建议给他们,应该是有用的,否则为什么下次还来呢?即便无用,只要他们觉得来拜完心里好受些也就可以了。”
朗星珠呆愣地看着她,和传说不一样的是眼前这个东西好像真的在按照人们幻想中的仙人来过活——平日里庄严沉默地立于神座之上,信徒带着欲望和苦难前来哭诉的时候,就睁开眼睛温柔地响应。
那些藏匿在黑暗中的守门人竟然像信任同伴一样信任她。皇帝也是,还去哭诉......
说起来朗星珠也从她身上感受到了那种能被信任的温柔,无论她说什么话都觉得她毫无危险,不管跟她说什么都会被包容。
“你要让我去哪里?”
“能够活下来的地方。”
她说:“你可以随便称呼我,叫什么都可以。名字并不重要。”
朗星珠脑袋空白,她做娘娘的时候倒也过了一段养尊处优的日子,但不仅人没养起来,反而因为整日烦心忧愁而变得愈发憔悴。
半响后,朗星珠说:“灵玉,我就叫你灵玉。”
那个酷似济善的仙人微微发笑:“好啊。是个很好的名字。”
她在朗星珠背上的时候抚摸她凌乱的头发,说:“你长白发了。”
朗星珠喘气:“与你无关。”
她看见济善那张脸就烦,说不清为什么,于是连带着对灵玉充满敌意。
灵玉:“你太疲惫了。”
“你烦不烦?”
朗星珠看见了那些在夜色中如同鬼魅般无声行走的人,而仙人则在她身后娓娓道来着这些年王朝内的癫狂与混乱。
这个时候身后有个絮絮叨叨的人简直太好了,朗星珠察觉不到她的体温,就只能从她说个不停的话语中寻找安慰,庆幸这个人竟然出乎意料的是个话痨。
这可跟跟济善太不一样了,济善非必要不会同她说话,除非自己有疑问,否则很少聊天。朗星珠和济善不算熟,但后来打听了许多与她有关的消息,什么仙人啊,打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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