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表现出什么异样,又问:“县丞当年,可用了此法?”
“当然。”随后又将手指竖在唇边,“这是我们的秘密,别告诉别人。”他在面前一摆手。
众人再次交视,开始有了些看好戏的神态。
快班班头吹捧:“县丞真是厉害,都没被考官发现。”
蒋士诚颇为自豪:“我有那个运气,会试时赌了那么一次,小抄上正好有我要用的内容。你们说,是不是上天助我,哈哈哈哈!”
在景国,最后的殿试一般不会淘汰人。
殿试不仅要入宫,还有机会面见皇帝,考生紧张影响发挥,也是有的。
所以,就算蒋士诚当时所做文章水平不高,也不会引起额外注意,读卷官只会认为,此人不够镇静沉稳,心性还需磨炼。
而蒋士诚二十出头就中了举人,也算是极有才能之辈,很少有人会怀疑他的学问有假。
不知他从那之后,就转变了心性,不仅不再用功,还将走捷径奉为人生至理。
看着众人都随他笑了起来,蒋士诚的虚荣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壮班班头吆喝了一声:“来,兄弟们,咱们再敬蒋县丞!”
又是一圈敬酒,蒋士诚喝完最后一杯酒,软趴趴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快班班头一改谄媚之色,问在坐之人:“各位兄弟可都听到了,他刚刚说了什么。”
众人接连应答,有人还露出了鄙夷之色。
两名快班衙役负责将醉如烂泥的蒋士诚,送回官舍。
正巧春棠去后院解手,听到离开的衙役路过墙外时的几句低声交谈。
“没想到,这蒋县丞酒后吐真言,把自己给卖了。”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知县喝醉,考他学问,一考一个不吱声。那是上官在问他话,就算是醉话,他觉得在那种时候,谈学问有些发傻,也得配合着呀。除非他就是不知,才找借口匆匆离去,弄得大家都扫兴。”
“如今是他自己说出来的,可不能怪我们。我们都听到了,不检举,被人发现,许会被发去戍边……”
声音远去。
春棠怔在原地片刻,反应过来要大难临头了,赶忙跑回屋子。
她胡乱在屋中转了两圈,稳住心神后,去了蒋士诚屋中,小心点燃蜡烛,拿到床前,见蒋士诚趴在床上,烂醉如泥。
春棠帮他翻了个身,确定他已彻底昏睡过去,开始在房中翻找。
最终找到自己的身契、银子等值钱物件,通通揣进怀里,吹灭蜡烛,回到自己屋子。
丫丫还在床上睡着,春棠轻手轻脚,翻箱倒柜,收拾了自己的细软,捆好在包袱皮里。
景国的宵禁,只有子时与丑时。
她打算明早宵禁一解,就赶紧离开。
收拾好一切之后,春棠呆呆坐在床边等着。
她已大致猜出,蒋士诚犯了什么事。
这一次,她的富贵梦,又破灭了。
不过好在得了一笔钱,也不算亏。
她在心中暗暗祈求,希望下次去个好点的人家,能得一个不算老的主子爱怜,提她做姨娘。
到那时,她这辈子就彻底吃穿不愁。
想起侯府的富贵,她眼中贪婪神色难掩。
若非那可恨的柳丽娘,她也不会经此波折,早便拿下方老爷,过上富贵日子了。
翌日一早。
蒋士诚科场夹带一事,不仅传遍了榆县,连京中都在传着。
而京中消息的推手,正是多日未曾出现的桃娘。
她按着最初计划,让雇用的人,将消息传了出去。
因帮她藏身的人告诉她,现在才是揭发蒋士诚的最佳时机。
做完这一切,对方又与她说,知道此事不上报,属包庇之罪,榆县今日会审理此事,让她自己看着办。
桃娘只是个小地方来的女子,都不太认字,更别说通晓律法,顿时心慌起来,怕蒋士诚到时候发疯攀咬她,让那人帮忙雇了个车,紧赶慢赶去了榆县。
她得抢先做这个证人。
是蒋士诚先无情的,那就别怪她。
巳时,蒋士诚还在醉酒睡梦中,就被一队冲入室内的衙役拖走了。
直拖到县衙大堂上,兜头一盆凉水浇下。
被泼粪水的恐怖经历,让蒋士诚瞬间惊醒。
眼睛还未睁开,就一个激灵爬起身,胡乱抹掉脸上的水,急急看向四周。
发现自己竟到了大堂之上。
上首主位上,坐着凌年知府任松,旁侧是知县。
心里蒸腾而起的怒意,霎然消失。
不等蒋士诚开口。
任松便大喝一声:“蒋士诚,有人检举,说你酒后吐真言,于会试之时,夹带大量小抄,可有此事?”
蒋士诚毫无心理准备,听闻此言的瞬间,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去。
心底不断爬出“完了”二字,搅得他魂魄就要散在当场。
求生之欲迫使他回神,磕绊否认:“没、没有,冤枉啊大人!”
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虽不知自己醉酒后会口无遮拦,可之前有春棠那事作前车之鉴,他怎就没长个记性。
任松重重一拍惊堂木:“在场之人,一共十多双耳朵,你竟还敢狡辩?!”
让人提蒋士诚来之前,他已逐个问过检举的衙役,知晓昨日之事的来龙去脉。
蒋士诚再次慌神。
昨晚的事情,他只记得那群粗人对他说着恭维之言,自己越喝越多,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根本不记得说了什么。
蒋士诚隐隐察觉事情蹊跷,瞥了眼下首位置的知县,看他那副淡然而事不关己的样子,恍然觉得,昨晚自己定是被设局了。
又看向一直赏识自己的任松,蒋士诚心定了几分:“大人,下官冤枉。酒后之言怎可当真?下官已醉死过去,只能任他人乱说,百口莫辩!”
“定是有人见不得他人好,要害下官!”蒋士诚意有所指。
任松不急不忙,一副公正模样:“刚刚本官听县衙中其他人说,前些日子设欢迎宴,知县醉酒,考你些学问上的问题,你皆应答不出。”
蒋士诚赶忙争辩:“大人,上次春闱已结束几年,眼看明年就要开下一场了,就算下官忘记些曾经所背文章,也实属正常。这怎能被当做证据?”
任松欲再次开口。
这时,有衙役跑来通传:“大人,外面来了个女子,说要告发蒋县丞科场舞弊。”
蒋士诚不知这人又会是谁,湿透的衣服被凉风一吹,让他有些瑟瑟发抖,心肝突颤。
任松抬手:“带进来。”
蒋士诚向后扭着头,想第一时间看看,要告发他的女子,究竟是谁。
不多时,便见那女子从远处走来。
距离稍远,他还看不清来人的脸,却通过走路姿态,一点点分辨出来,竟是桃娘那贱人!
第157章 桃娘告发蒋士诚
蒋士诚不等桃娘走入堂中,赶忙与任松说:“大人,这女子是下官的外室。曾因她不知分寸闹去永定侯府,下官打算将她送回老家,她却逃走了。”
“她定是心怀怨恨,今日前来,只为让下官身败名裂!”蒋士诚急急解释。
任松却没看他,等着那女子走入堂内。
蒋士诚急了,挣扎起身要去阻止桃娘,拿廷杖的衙役迅速上前,将人控制在原地,又压跪下去。
蒋士诚目眦欲裂,忍不住侧头大骂:“你个无知的蠢货,自以为聪明,实际毁了一切,真是连方知意一个小指头都赶不上!”
现在还未定罪,他不能说太多,以防不打自招,只求桃娘能突然开悟,别胡言乱语。
对她不顾女儿日后生活,非要将自己搞垮的行为,蒋士诚恨得险些咬碎了牙。
这女子,怎能如此不讲情面。
桃娘的指尖掐了下手心,忍住不去理会蒋士诚,到了大殿上就是一跪。
“大人,民女要告发蒋士诚。他有次参宴醉酒,回来与民女说了些科考之事,提了个词,叫做”银盐显影”。”
蒋士诚挣扎着,大骂贱人。
衙役找了块破布来,塞住了他的嘴。
桃娘心中只觉畅快,向一旁挪了挪,继续道:
“民女没读过书,不认得几个字,根本不知此言何意,只是记住了这词的发音,之后暗中打听,才在一个为人写信的老书生那里得知,竟是科考作弊之法。”
任松思忖片刻:“你可有证据,证明所言为真?”
桃娘想了想:“那老书生,常年在濯县街市上摆摊,当时我一问,他还很吃惊,问我为何突然问那个。我心知此事不简单,随便找理由搪塞了。那是七八个月之前的事情,但他是读书人,记性定然好,一问便能知晓。”
任松神情严肃:“七八月前的事,你现在才说。若非闹翻,你怕是会一直包庇他了?”
桃娘慌忙磕了个头:“大人,事关重大,民女为了保命,只能等待时机,如今终于能将真相说出口了。”
她顿了顿,又道:“而且,民女还知晓另一个关键证据,就在蒋士诚戴着的护身符里。”
桃娘抬手一指。
其实她心里是不确定的,但为了自己不被连累,让蒋士诚变成丧家之犬,只能冒险一试。
蒋士诚大惊,下意识要去摘自己颈上的护身符,依旧被身侧衙役制止住。
一名衙役将护身符摘下,交给任松的护卫。
护卫在任松的指示下,拿出匕首,在任松的注视下,于案桌上小心割开护身符。
护身符内,只有一小条折起的碎布,展开来,不过小指长短,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小字,并非墨迹所留,更像是火烤后的碳化痕迹。
桃娘松了口气的同时,继续说着:“蒋士诚那日醉酒,一直拿着这个护身符,胡言乱语了好一阵,大致意思便是说,护身符里面留有考场之上,给他带来好运气的句子。”
“民女得知那‘银盐显影’法后,根据蒋士诚所言猜测,这护身符中可能有他留下的小抄,可民女怕被他发现,始终没有证实过,不过看他刚刚的反应,应当就是民女所猜那般。”
桃娘看不到那字条上写了什么,但通过观察几人的反应,也得到了确定,如此说着。
任松微微眯眼看着那些小字,自然知晓出自哪部书中。
他沉默片刻,最终拍了下惊堂木,肃然道:
“此案涉及科场舞弊,更有欺君之嫌,牵连甚广,本官无权判夺,自会向上呈报。到时会,有专人彻查,你们是否被冤枉,便能知晓。”
蒋士诚听此决断,身上强烈的挣扎之力缓缓卸了,目光逐渐僵直。
他已经没心思去想,任松今日为何恰巧出现在此处,又为何不再帮他说话。
桃娘听到“欺君之嫌”四字,眉心一跳,抬头问:“大人,民女已检举完毕,就先离开了。”
“不可!”任松阻止,“你不仅是提供有效证据的关键证人,还是包庇蒋士诚的嫌疑之人,是否能功过相抵,要看之后的审查结果,最终判决。暂时不可离开。”
“什么?”桃娘没想到,会将自己连累进去,顿时慌了。
她慌忙爬起身,要往外跑,被旁边的衙役一把拽了回来。
新来的县丞科场舞弊之事,在榆县传得沸沸扬扬。
一上午,街市间都在议论此事。
早上被丫丫哭声吵醒,来街上买羊乳的蒋莲,因人生地不熟,在街上寻了许久,才买到羊乳。
回家途中,她听到那些议论,神色大变,手中的羊乳罐子摔在地上也无察觉,慌慌张张跑回家,发现蒋士诚果然不见了。
蒋莲的心咚咚狂响,暗念着完了,也不管还在哭着的孩子,想到什么,在蒋士诚屋中乱翻一气。
最终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找到,连老家那个小院子的房契,都不见了。
她又去春棠屋里,一顿翻找,同样未发现值钱的东西。
“糟了,定是春棠那贱人先听到此事,卷钱跑了。”她自言自语,踉跄几步坐到了地上。
蒋莲难以接受这巨大的变故,好一阵回不过神,缓了一会,视线一点点落到蒋母屋子的方向。
她从地上爬起来,急急跑了过去。
蒋莲走进蒋母的屋子,很快将昨日收拾带来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她找到蒋母攒下的私房钱,又去拿包袱皮收拾衣服,最后来到蒋母床前,定定看着床边柜子上的两棵续命人参。
蒋莲咽了口唾沫,低声:“母亲,您的好儿子蒋士诚科场舞弊,被人揭发了出来。蒋家完蛋了。反正您也活不长,这人参就给女儿换些银子吧。女儿还要过后半辈子呢。”
她说完,毫不犹豫捧起两个人参盒子,放入包袱中。
蒋莲收拾着东西,心中暗暗埋怨:昨日蒋士诚还说她贪心不足,他自己不是吗?
考不上就不要考了吗。
举人在景国也能做个八九品的官。
他却非要弄这种事,最后连累全家。
快速将钱财搜刮干净,收拾好行李,蒋莲背上包袱就往外走,没再看蒋母一眼,很怕再晚一些,被蒋士诚连累到。
床上的蒋母忍痛,缓缓向床边移动胳膊,似要抓住那一阵风似离去的蒋莲。
可她眼睛伤了看不到,不知屋中早没了蒋莲的身影。
蒋母没想到,突然清醒的这么一会儿,竟听到这样一番话。
她的一只耳朵还能听到些声音。
可此刻,她恨不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
她的儿子,明明娶了侯府千金,靠自己的能力升任县丞,前途无量,日后还会做大官,光宗耀祖。
蒋母突然一阵抽搐,双手抬起在眼前乱抓,口中吐出污浊的泡沫。
手突然往身上一落,再也不动了,眼角缓缓流下泪水。
只余满院的婴孩哭声。
第158章 堂上杀人
蒋莲出城后,担心回老家会被邻里唾骂,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觉无处可去之际,想到自己脸上深深的抓痕,她心里恨得发抖,决定回京报复杨翠花那个泼妇。
等她养好脸上的伤,非要去将杨翠花那不知拒绝的夫君勾来,再弄死那个贱人。
做好决定,她抬步朝京中方向行去。
蒋士诚的事,经过几层呈递,快速被送到御前。
皇帝阅后当即下令,让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联合,迅速彻查此事。
这一查不要紧,还查出那场会试上,多件贿赂考官、替考之事。
半月后,案件整体有了结果。
经查实,桃娘所说的老书生,确实还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蒋士诚是在何时参宴的,被人从桃娘口中问出,随之查到多个一同参宴的人。
桃娘的证词被证实。
蒋士诚参加会试时所写的文章,同样被人找出,与护身符中的小布条对比。
字条上的句子,确实出现在了蒋士诚的文章里,字迹也对得上。
随着惊堂木的声音落下,最终的审理结束。
蒋士诚科场夹带,又至御前参加殿试,欺瞒陛下,数罪并罚:
罢职免官,受杖刑后,三千里流放,无期。
桃娘则功过相抵,无罪。
跪在堂下的蒋士诚,近半月里不是在大牢中,就是被提审,早已心中无望,整个人如同鬼魅。
他听到自己的判决时,整个人并无波澜,可桃娘无罪,点燃了他心中所有怨怒。
69/94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