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盛逾垂着眼,睫毛上方续着一层薄薄的雪花。
雪花似乎已经被盛逾的温度融化,变成了冰晶,挂在他的睫毛上,让整个人更像是一尊易碎的水晶娃娃。
“沈伯伯——”远处,有稚嫩的女声传了过来,娇娇翘翘的,是小盛逾不曾听到过的声音。
在与雪山隔了两个山头的须弥山上,倒是有与盛逾年龄相仿的孩子。
盛逾先前也曾经偷偷翻过山头,想要到须弥山上去,只是,还不曾等他翻进须弥山的地界,便遇到了一群结伴猎杀幼小兽妖的孩子。
那些孩子看到了他,恶狠狠地驱逐他。
他们口中喊着,小乞丐,快滚远些!
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他们各个穿着精致的绸缎衣裳,而盛逾身上的,是用有些僵硬的狼皮做成的粗糙的衣服。
狼皮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弥漫着淡淡的腥臭。
盛逾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几个孩子,并没有动,他只是垂着眼,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尊雕塑。
直到……那不致命,却让人痛得略有些受不了的法术落在了盛逾的身上。
疯女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她发出吼叫声,扑了上来。
或许是因为疯女人的模样实在有些令人害怕,那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是落荒而逃。
盛逾看着面前的疯女人,他沉默着,依旧没有发出声音。
疯女人转头看了盛逾一眼,并未像旁的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那么温和,她只是冷漠地,如同看一只与自己无关的幼兽。
小盛逾轻轻摇了摇头,他不再去想先前的事情,而是将怀里的果子抱紧,而后握紧了手中那有些粗糙的石匕首。
虽说是石头的匕首,可刀刃却是被磨得很是锋利。
寒光轻闪,雪片落在石匕首上,很快变成水雾,侵入刀刃上方。
倘若是上次遇到的那几个人,盛逾要替自己争一口气。
稚嫩的声音越来越近。
那声音似乎还混着哭腔。
盛逾抬头去看,手上的动作却有些僵硬。
那裹着斗篷,缓缓在雪地中行走的小姑娘,是一副生面孔,他不曾见到过。
只是,小盛逾也只是愣了一瞬,他的眸光很快变得凝重,生面孔或是熟面孔,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小姑娘越来越近了。
而盛逾也将手中的石匕首握得更紧了些,他眸光灼灼,落在那小姑娘的脸上。
那小姑娘似乎一直没有看到盛逾,直到她走到近处。
幼时的桑渡,粉装玉琢一般,玉团子似的,她在呈莱宗里,被娇宠着长大,豆子大点的人,胆子却大得很。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偷跑出去,不过是在熟悉的湖边睡了一觉,醒来却到了这陌生的雪山。只是,哭哭啼啼地走了半日,终于见到了活人,桑渡也顾不上去想自个儿是不是认识那人,跌跌撞撞地朝着面前的人扑了过去。
“哥哥!这里究竟是哪里呀?”桑渡呜呜地哭,虽说裹着斗篷,可她从头到脚都被冻僵了一般,现在好不容易沾染了一些人气儿,桑渡堪堪感觉自己僵硬的手臂身子暖和了起来,自然顾不上盛逾那奇怪的打扮,只牢牢贴着面前的人,生怕自个儿被冻死在这荒郊野地里。
在那个看起来不像是这个世界的小姑娘朝着自己扑过来的瞬间,盛逾背上汗毛竖起,他握紧了手中的石头匕首,几乎是在那人刚刚扑进自己怀里的时候,尖刃便抵上了她的后心。
只是,一声带着哭腔同亲昵的哥哥,却让盛逾的动作僵在原地。
打他记事起,便从未有人这般与他亲近过。
小盛逾由着那小姑娘抱着自己,他浑身僵硬着,许久没有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将手中的石匕首藏回了腰后。
桑渡过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盛逾,她退了半步,眨了眨眼,看向面前与自己差不多高,瘦条条的人。
“哥哥,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是呈莱山的桑渡,从不曾来过这里。”
小盛逾盯着桑渡,他没有说话,只是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桑渡的手上。
桑渡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面前的人回答自己。
她抿了抿唇,盯着面前的人,平日里,桑渡娇气,若是同人说话得不到回应,早早就噘着嘴离开了。
只是现在这种环境,桑渡倒是少见得懂事。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盛逾,面前的人穿着的衣衫破旧,这样冷的地方,手臂脚踝还裸露在外面,冻得发紫。
桑渡吸了吸鼻子,她自个儿怎么流落到这儿的尚不曾有什么线索呢,反倒开始替面前人感到难过。
只是这难过里,或许也有几分是因为自己之后也不知该怎么办。
桑渡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就落下泪来。
晶莹的泪珠顺着桑渡的脸颊缓缓淌落。她看着小盛逾,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哭着。
盛逾看着面前的女娃娃忽然哭了起来,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他搓了搓指头,抿了抿唇,看着面前哭得伤心,却又懂事地捂着嘴,不发出一点声音的小姑娘,心里弥漫开他自己也不知晓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盛逾才对着桑渡伸出手。
只是不等桑渡伸出手来,盛逾又有些慌乱地收回手,他将自己的手在身上擦了又擦,力气极大,蹭得手背通红。
只是,还不等盛逾擦干净,掌心便是一紧。
桑渡将自己的手塞进了盛逾的手中,盛逾盯着面前的人,心口突突跳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抓住了桑渡的手,然后拉着人,朝着他住着的山洞走了过去。
桑渡乖巧地跟在盛逾身后,她的视线落在他的后背上,心里悠悠叹了一口气。
自己不知怎么到了这里,好不容易遇见的哥哥还是个哑巴,当真是可怜。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盛逾停了下来,他松开了握着桑渡的手,有些局促地站在山洞外。
桑渡有些奇怪地看着盛逾,“哥哥,你住在这儿吗?我们进去吧。”和桑渡的声音一起响起的,是呼啸的风声,天色渐晚,那风声裹着霜雪,桑渡忍不住地打哆嗦。
盛逾抿了抿唇,他看了桑渡一眼,而后转身钻进了山洞。
女人并不在山洞中,盛逾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心头多了几分茫然。女人常常会离开好几日,也不知去了哪里,过上一段时间,便又自己回来了。
小盛逾垂下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对着桑渡招了招手,示意人跟着他先进山洞。
桑渡攥了攥手,她抬眸,有几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山洞中的情形。
山洞不大,最里面的石台上铺着兽皮。
干草干柴堆在角落里,已然没有剩下多少了。
盛逾正弯腰从干柴堆中搬出干柴,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那儿,看起来小小一团的。
他转身收回视线,弯腰又捡出几根干柴来,眼前的干柴堆,肉眼可见的少了下去。
盛逾抱着干柴走到了篝火堆边,他抬手,轻轻捏了一个引火诀。
这是他如今少有的,熟悉的咒术。
火星从他指尖落下,堆好的干柴渐渐被点燃,火光伴着温暖传遍了整个山洞。
桑渡这才觉得暖和了些,她朝着火堆坐得近了些,偏头看向盛逾,满肚子的疑问,“哥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桑渡的问题让盛逾微微有些发愣,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我叫盛逾。”
除了这个问题,旁的,盛逾似乎也没有办法回答桑渡。
桑渡并没有说什么,她轻轻眨了眨眼,凑得离盛逾近了些,“阿逾哥哥,多谢你领我回来,不然我怕是要冻死在外面的。”
盛逾垂下眼,他没有去看桑渡,而是轻轻拨弄着面前的火堆,想要让火堆烧得更旺些。
噼里啪啦的火声中。
盛逾得眸光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山洞中,两个孩子相互依偎的画面越来越远。
而穿着黑衣的盛逾,则是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抬眸看向身前,那儿,有一抹魂灵。
魂灵凝结出人形,只是身影略显得有些淡。
那黯淡的影子,与桑渡有几分相像,盛逾眸光微凝,他双唇微启,“桑镜明。”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那一抹魂灵,是桑镜明留下的
。
那魂灵缓缓落在了地上,一双淡漠的眼睛,朝着盛逾的方向看了过来。
盛逾心中微滞。
年幼的事情,他很少去回忆,与桑渡在一起的那段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
更何况,后来他不知为何五情剥离,再想起桑渡,便只剩执拗,没什么感情了,即便那感情后来叫盛逾找了回来,可活生生的桑渡就在自己身侧,他也无须再去回忆两人幼时一起取暖的日子。
所以,他竟是一直忘了,那时候在雪山上,大雪封山,那时候的盛逾,一个人,有什么能力护住自己同桑渡两个孩子呢。
让他们在雪山上活下来的,让桑渡后来好端端回到呈莱宗的,也是一抹魂灵。
很多想起来,略有些奇怪的事情,在这一瞬间,都变得清晰明了。
盛逾看着面前桑镜明留下的魂灵,只觉得喉咙略有些发痒,好一会儿,才有声音从他喉咙中冒出来,“所以,桑桑不记得我与她从前在雪山上的事情,是因为你。”
桑镜明不答,而是略显沉默地看向盛逾。
盛逾眸光轻闪,他盯着桑镜明,略有几分不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桑镜明缓缓走近了两步,她看着盛逾,片刻后,又转身看向身后,那是太阳一样的火球,正在缓缓落下。
先前,天边的火光正是这巨大火球带来的反应。
火球之下,温度并没有升高,反倒是无端发冷,盛逾刚刚进来没有多久,长睫上,竟是凝出了浅浅白霜。
“原本应该死的人,是桑渡。”桑镜明终于开口,“我的女儿,桑渡。”
桑镜明有一颗赤子之心,她灵脉上乘,修为深厚,早在尚未离山历练的时候,便已经察觉了这灭世之灾。
桑镜明从来都知晓,身为修士,是寻常百姓眼中的仙人,她高高在上,受尽优待。
灾祸来临前,她便应该挡在百姓之前。
桑镜明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可直到死前,她才知晓自己竟是被算计了。
能够救世的,不是桑镜明,而是经由桑镜明孕育而出的孩子。
桑渡一人,便抵得上千万修士。
牺牲桑渡一人,便能救下所有人。
那不是桑镜明所愿。
可是已经晚了,她被困沂梦涧内,更准确些说,是围剿——
桑镜明以一人之力,留下了那些忽然倒戈的修士,她出不去,那么这些谋划之人也不能离开,唯有如此,桑渡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是以,外人只当桑镜明以及一众修士死在沂梦涧是因为魔族的负隅顽抗。
筹谋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的性命,于这些有头有脸的修士而言,着实有些不齿,所以,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到后来,便只有盛长风一人知晓其中内情。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了。
桑镜明看着盛逾,眼眸中终于多了一丝歉疚,与旁人比起来,她着实好不到哪里去。
旁人谋她女儿的性命,她便想要用盛逾的性命去换自己女儿的活。
盛逾明白了一切。
他张了张唇,却是没有说出半句话来,他盯着桑镜明许久,忽地笑了笑,“即便没有你的这些谋划,我也会用尽一切法子,换桑桑活下去。”
桑镜明神色略有些黯然。
她看着盛逾并没有说话,的确,她剥了盛逾的五情,并将其中一丝留在桑渡身边。
只是那时,她的魂灵能做得有限。
多数魂灵,用在了桑渡身上,为了确保两人可以接触,桑镜明设下咒术,在天道之内,替桑渡寻到了重来的机会。
那样的咒术,几乎吞噬了桑镜明全部的灵脉。这意味着,桑镜明的魂魄,再也无法入魂河,涤荡记忆,她只能在残存的魂灵上,抱着从前的记忆,看着自己越来越虚弱,直到有一日,彻底困在一片苍茫之中。
她爱桑渡。
以至于,在这份爱下,她筹谋算计,几乎呕心沥血,成了她从前不齿的人。
盛逾看着桑镜明,他大抵明白,若是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桑渡,桑镜明或是又会用旁的法子,让桑渡离开。
他眸光幽深,正要开口就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稍远处,传来男人惊讶仓皇的声音。
“镜明?!”
盛逾抬眸去看,是夜莫白。
只是夜莫白看起来,略有些狼狈,不似先前在呈莱山上见到时,那般的优雅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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