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后,所有人都瞧着我。因为大家都知道,金芽芽出入官门如家门,她的话会有多少是我传授的。
幸好春姨出面喝止女儿,她有些惊异,孩子才几岁,很难想象她能说出这番话。春姨半点不在意皇家事,但她明白女儿的肆无忌惮让我为难了。
冯小如刚才被噎住,此刻面对镇国公府,轻轻笑道:“的确,小叔罪有应得。他死了,冯府没有怨言。如今所求只是一府老少的安危。”
“娘娘,从景泰老主起,便立有罪不及家人、祸不及子孙的规矩。”她面朝我说,“当年卞小燕临阵脱逃,朝廷也未追究。镇国公府一直安然无恙几十年,就是因为这个规矩。”
抬起头,想掩饰我的惊讶
,可她随即明白我并不知情。
“原来娘娘不知道这件事,这样的丑事是该好好隐藏。”
众人也很惊讶。韦思舞的目光逗留于我的面庞,透过面皮层层深入,好抵达我窘迫的内心。我吸口气,猛然想起怀东没从提过自己父亲,而且镇国公的爵位不再世袭。
“云罗…”老人又抓住我的手,她感觉到威胁。
芽芽气得满脸通红,跺脚道:“你乱说,大舅怎么会是这种人。”
哪知春姨一把拉过女儿,挺身站起来,对众人说:“这桩陈年旧事,咱们府上不会隐瞒。我哥从小不喜舞刀弄剑,他见了血就晕,上了战场,当然会害怕。不是人人都要当英雄,怕死很正常。”
“云罗…”老人拽得更紧,目光急切盯住前方,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安慰她,没什么要紧事,她们在争论明日祭拜的次序,为这事闹得不开心呢。佑珍连忙走过来,今日吃得够多,她扶姑奶奶去消食。何夫人说佑珍一人搀不动,她也离席了。
老人落寞的背影消失那刻,冯小如脸上锋利的神色褪去,突然嚎啕大哭。她跟我说,她年幼丧母时,是绵水夫人接她回家,抱着她坐了一夜。
“我只是心疼…”此刻她伏在郡主的肩膀,不知该心疼谁了,“郡主娘娘,小叔家还有几个孩子呢,十来岁的年纪,却吃不饱肚子。托人送东西,羽林卫都拦着。井水都臭了,也不知谁搞得鬼。我是心疼他们。”
安福郡主转而望着我,意思问皇后娘娘管不管这件事。
冯小如又说:“娘娘,去年中秋晚宴,家父得罪过金士荣金大人。他小气得很,摆弄不到铜雀台的保定侯府,就报复小叔一家。”
芽芽更生气,露出兔牙凶道:“婶婶没证据,就敢诬蔑我爹。”
冯小如指着她母亲:“卞小春,你男人什么德性你最清楚,还用我来诬蔑。”
“好了,都别再说。”我见春姨鼓起腮帮子,想回嘴又说不出道理,知道这桌宴席该散了,“芽芽,你去祠堂看看明日用的祭品,带你母亲一道去。”
小丫头气坏了,见我坚决的神色,终于悻悻而去。
这时糯米丸子才做好,孙姑姑端来,一瞧人都散了。又甜又粘牙的东西,不过几刻钟过去,我的胃口全没了。
我告诉冯小如,中殿只是幽禁冯府,不会虐待他们。
“婶婶,这件事你该私下跟我说,当众这么闹,往各自心窝踹一脚,这算什么意思?”
冯小如抬头望着我,她是个直肠子,心事瞒不了人。当下还有安福郡主在场。韦思舞也没离开,她居然问糯米丸子什么馅,她要吃红豆的。
“婶婶觉得私下跟我说没用。众所周知,我讨厌平康王,不会帮冯坚的家人。而金士荣倚仗国公府,又得陛下信赖,向陛下告状也困难。当众闹一闹,或许能有结果。”
她默认了,大闹过后,反而担忧结果,垂着脑袋不说话。
我微笑说:“婶婶有勇有谋,知道众目睽睽,皇后言行不能理亏。你放心吧,你小叔一家的吃喝用度不会遭暗算了。”
眯起眼睛,这事的确要管管,持强凌弱是小人所为。
冯小如不辨真假,她不知我在想什么。她求助其他两位证人,明白皇后当众应允她了。
我思索一回,又说:“从前保定侯跟随英王,想来他有明君之象,念着旧情,保全他的孩子。”
冯小如说,英王只是寻常人,不及当今陛下有本事。不过家父同他一起长大,情如手足。
我笑道:“当今陛下也是寻常人,而且他没英王那么好命,希望侯爷远在铜雀台,不要对陛下有偏见。”
第88章 鹣鲽情深(十) 见到小冰虔诚供香的神……
见到小冰虔诚供香的神态, 我明白她对世伯是全心全意的仰慕。从少女时期,他就是她模仿的对象。她仰慕他,他说过的话, 他的爱憎喜怒, 他欣赏他鄙夷的, 都烙印在她心里。她的心被他牵引, 扎根于属于他们的故土, 尽管许多人离她而去,这片土地依然是她吸取营养的所在。
韦伯林制止皇后跪拜,示意焚香洒水即可。小冰有些恼火,韦伯林就说,当年冒八老爷都给嘉宁皇后下跪的,历来尊卑有别,娘娘不可僭越。又招来女官, 拿一柄轻巧拂尘略沾清水,尔后敬给皇后。小冰就跟着何红山的指示, 给祖先牌位依次弹灰。最后才到南宫少全的牌位前,她多弹了几次,两手相合抵在下巴处,同世伯说起心里话。
藤萝绿叶拥拢着祠堂的外壁, 雨水滂沱倾泻,向雨雾望去, 四角飞檐好似呜呜哭泣。等我的三柱香徐徐而上,其余人陆续进屋。男人们先拜, 倒是干劲利落;接着轮到女眷,妇人们提起裙角,窸窸窣窣。此时雨声拍打石矶, 凄凄声应和场景,不知谁先哭了,接着许多人掏出帕子拭泪。
室内弥漫着檀香味,那种气味缭绕,让头脑格外清静又敏感。我想对小冰说,你是幸运的,遇见世伯,就像一棵树找到供它成长的黑土。不但小冰,在祠堂忙着指挥的韦伯林和何红山,他们也是这种人。思绪推到远处,想到闵代英或者怀东,甚至想到大宝。他们身上都蕴含了有某种气质,他们仰慕庙堂的祖辈,依赖自己的父亲。这时有人敲了一记铜磬,我心痛想到,只有我,我一点也不喜欢父亲,我甚至记不清他的模样。就算去到皇陵,看清他躺的棺柩,我也酝酿不了哀伤。
这是藏在内心的秘密,无法对他人述说。一个人讨厌自己的生父,算不算大逆不道,更何况我是铁麒麟的君主。从小我对他没有记忆,孩童时的回忆,只有一条彩色石子路,我蹬着两条短腿,同自己的影子同行。宫里有几大柏树,伸得老高,爬上去,能眺望许多宫殿庭院。我喜欢掏鸟窝,抱一只小鸡崽子同它说话,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却不知在找什么。有一天,我望见单容和我的两个哥哥在吉祥宫听戏。他们找了许多十二三岁的小内监,各自扮成生旦净丑,一边唱戏一边互相亲嘴。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小童细皮白肉,远看像稚嫩的女孩浓妆艳抹,又做出妖娆风流姿态,场景十分诡异。戏台搭得很高,四根柱子顶着木板,他们赤裸上身拥坐一团,似乎在演女人打架的戏,击玉敲金锣鼓喧嚣,突然单容他们也加入戏台,搂着那些不男不女的亲嘴。我当时心里很难受,难怪哥哥不带我玩,低头不想看了。这时远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裂开了。抬头再望,原来戏台子塌了,太多人的重量,那四根柱子承受不起。轰的一声,中心塌陷,那些红的绿的黄的彩绸,裹着人全部往下掉。我吓坏了,手里的小鸡仔拼命挣扎,伸手递它回窝,哪知脚下没站稳,整个人也往下掉。那棵大柏树不比戏台矮,我要和哥哥们一样,一起摔个狗吃屎。当时树下恰巧路过一个内官,他慌忙趴到地上
,我先擦到树枝,然后就摔他身上了。
崔流秀拄着拐杖,站到我身后,絮絮叨叨,说雨天石路滑,待会大家回去要当心。我叫他不要管这些,他压根不该跟着来,腰伤不好又要算到我头上。当年神佛保佑,从那么高摔下,我安然无恙。后来父皇叫我们三个儿子跪在中殿,两位皇兄摔得够惨,胳膊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可父亲拎起竹竿打他们,边打边骂,他对大皇兄格外凶狠,又是畜生又是骗子。那时我并不理解,大皇兄对人挺和气,年节庆典,他一身锦袍站在御座旁,大家都称好。父亲理应最喜欢他,如今却按住他,拆穿他假装的伤,大骂他不肖子孙。
那年我不到七岁,两位兄长比我年长许多,都是亭亭少年郎,父皇这样辱骂,他们该有多伤心。我支吾了一声,父亲,别打哥哥。他回过头,用一种冷淡疏离的目光,恍然我是不相干的人。从头到尾,他都没问过我的伤势,他叫内官带我回去。回去的路上,内官说,你们三个算走运,只是擦破点皮,单容撞到天雷,一根柱子劈下来,从此走不了路。陛下为遮掩丑闻,平息宗亲的愤怒,晋封单容为平康王,在宫墙南边划拨好大一座宅院供他养伤。
这就是我十岁以前的童年了,对父亲的记忆寥寥无几,再努力回忆一下,南岭军队将我带走时,他的下嘴唇哆嗦得厉害,那片酱紫色的嘴唇冲我的瞳孔直哆嗦,使得我也满身哆嗦,我突然哭起来,吓得尿也憋不住,结果全拉到裤子上。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刻,他分明闭上了眼睛。铜磬声又起,弥漫不散的檀香使我也闭上眼睛,即使身处满载忠孝仁义的祠堂,我依然无法忠孝于自己的父亲。
烧完祭品后,众人先回汉章院,而老宅在另一头,于是我和小冰走那条石板铺的上坡路。雨还未停,我打了伞,她挽住我的臂膀,路滑她走不快,我俩在竹林间夹的小路慢慢步行。今天她为自家的列祖列宗供香焚纸,眼里的哀伤意犹未尽。
“小冰,世伯是你的亲人,我也是。不要老叫我觉得排在第二位。”
“我是难过啊。要是他还活着,见到雍州如今这番景象,心里该有多安慰。”
“如今重开汉章院,你又嫁给我,南宫家与朝廷是分不开了。我看他未必会高兴,从前他不是一直带你们住在山里的。”
她勾紧我的臂膀:“他想保护我们。而且,我感觉他是厌倦了,他总不想与朝廷的事沾边。”
“我了解,他不想沾边。靠近皇城的地方,总是污浊淤泥…越靠近御座,人就越残忍…”
她侧过脸,观察我沉闷的气息:“可我不喜欢逃避,也不会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淤泥也无所谓,伤害别人也无所谓。哎,我一点都不像他。”
“世伯么,似乎是人间美德的示范,完整继承了雍州的衣钵。虽然我没见过他,可从你身上看到了影子。”
她怯怯笑着,表示自己不能承受这种赞美。
“小冰,他在你四周筑起了篱笆,恩…用漂亮玫瑰花扎起的篱笆。如果你行差踏错,想跨越那道界限,玫瑰花会刺痛你的身体,叫你的良心不好过。如果没有这道篱笆…你就向小船王的方向扑过去了。”
“没有,”她争辩着,“我和他是不同的。”
“好了,不提这个人。不过我说世伯的话是没错的,他用他的本事,牢牢攥紧你的心。不是人人有机会遇见一个南宫少全…也不是所有的父亲值得尊重。”
雨淅淅沥沥,拍打着青石板,微举起伞边,一色青瓦白墙的房舍,宛如千年前的遗址,合着雨滴飞檐,衬得世界寂静又温柔。侧过头,雨丝打到她面庞上,我抬手拂去。今天她不施粉黛,不佩钗环,白净的面庞如雨雾一般朦胧,一对明眸的轮廓格外清晰。她的眼睛很美,凝视你的时候,似乎述说着她要得到你,那年我就是这样被吸引的。
隔日清晨,我叫人拿几根木棍麻绳,将院落里两株松柏的树干支好。岛上风雨大,植物容易给吹塌。来的几个小内监明显没干过这种活,忙乱一阵,手叫锤子砸了。金士荣进门时,我正教着人,如何将木条斜轧进去,要与树干多少倾斜,才能固定住躯干。这间老宅太空旷,许久没有人迹,总显得荒芜。我和小冰住的是北间院,从前世伯住的地方。两侧连廊围起一个大院子,中间要是弄个靶场就好了,晨起能练练臂力。
金士荣问道:“陛下,御驾是否明天启程回去?”
“是啊,走了几天,中殿一定攒了许多事。”
他又回头望:“娘娘还未起床呢?”
我洗着手:“你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
昨天为冯坤冯坚两兄弟的事,他给小冰说了一顿,今早来必是打听消息。都城闹市,羽林卫老堵着一座官邸也不妥,我叫他回去后遣散老弱妇孺,再封府清算,只是冯坚有个儿子,十二三岁,生得玲珑俊秀,该怎么处置他,我心里犯了难。
“陛下,臣可没那么狠心。只是里头几个婆娘厉害,老扯着嗓子喊,他们侍上三代,他们是忠臣遗孤,日喊夜喊,不得已才叫人吃点苦头。”
金士荣是不会好好待他们的,我心里明白,他和韦伯林本是两路人。辰时刚过,韦伯林带人也来到老宅。我知道他们心有大事,叫内官在凉亭设座。
士荣先笑:“前天琼华宫设宴,那位冯家大姐冲撞了娘娘,大人知道这件事么?”
韦伯林立刻对我说:“当日臣去看望绵水夫人,听侍奉的姑姑讲了前后因果。陛下,冯大姐一副火爆脾气,她为自家亲人着急,才说那些伤人的话。如今后悔不及,已去绵水夫人屋里跪着请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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