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的南宫世家,想起它,我就泪水涟涟。老宅的北院里有幅美人图,那是庆禧朝的嘉宁皇后。她的轮廓温柔飘逸,双目宁静深邃。她望着残破的老宅,忧伤又美丽。
头一次见到这幅画像,我曾好奇寻问,画像是谁作的。
“是她的夫君吗?作画人深爱着皇后。”
那时怀东叔叔挡住了窗格的光线,皇后的脸没入阴影。画像角落还题一首小诗,我凑上前细看,又给他挡住。他让我小心,别损坏了画纸。
“小小年纪,你懂什么是深爱。”
大概我不懂,我也不愿深究。画像本来就藏于隐秘处,我又放回去了。后来再去,老觉得嘉宁皇后的目光尾随我。大凤和小娟是对的,这间宅子鬼影憧憧。佛龛前的灯,门前挂的珠帘,时明时暗,随风摇摆。一颗颗翡翠珠子,摩擦后就有呲呲的清脆响,很像小女孩的笑声。有个夜晚,我收拾好回去,撩开珠帘,恍惚听见背后真有人在笑。
回到女院后,我就病倒了。小娟说我叫小鬼缠住了。大凤最怕鬼怪,不肯来见我。静养一整月,我才彻底康复。为表达歉意,我各送给她俩一件丝帕,上面绣着雨后芙蓉。
“这是芙蓉花?”小娟拿着帕子,甩来甩去。
我生病时绣的,针脚歪了。但是挺好看的,用了云丝金线,黑夜里亮晶晶的。
咱们就在夜晚举起帕子看,素帕微微颤动着,莹莹润润的金线,勾勒出一朵金色芙蓉。
“胡说,”小娟喊得很大声,“哪里像朵花。倒像…”
像什么?我和大凤皆睁大眼。
“像小孩的头,小鬼头。”
大凤的手一抖,金线闪烁,她连忙把帕子扔了。
“沅水,你中邪了。做这种东西给我们。”
我委屈地哭了,明明是芙蓉花,我费了好多心思的。
“你们再瞧瞧。”我举着手帕。
她俩跟兔子似的,两腿一蹬,逃走了。她们不相信我。我把帕子盖在脸上。帕子还染着檀香,我最喜欢的香味。如何让大凤和小娟接受我的好意呢?想了一夜,睡不着觉。
第二天清晨,偷偷溜到她俩的床榻旁。她俩睡得好沉,像两只无忧的小猪。轻薄的绢丝盖到脸上,随女孩的吐气轻轻颤抖。为防止掉下来,我拿米粒粘住四角,再粘到她们的头发上。她们的脸,不就是两朵金芙蓉吗。一会儿等人醒了,她们应该很欢喜。
日出的光映入室内。小娟先醒,吸了吸鼻子,转头一瞧,立刻尖叫,这样大凤随即惊醒。两人相互瞪着,嘶声力竭地叫唤。大凤拉扯几次,因为粘住头发了,好久才扯下来。她的身子簌簌直抖。
大凤是下江王氏的女儿。近些年,王大相公家过得很得意。大凤刚来雍州时,伺候她的嬷嬷就指着我说,沅水是南宫家的女儿,你要学得跟她一样好。我很开心,拉起她的手形影不离。可她的嬷嬷又翻脸了,只因为我绣的一块帕子,她扇了我一耳光。
这件事闹得很大。阿爹不得不亲自赶到女院。我的脸还是肿的,忍着眼泪,王家大娘子一定要我磕头认错。
阿爹很生气。小娟又讲不清事情原委。大凤老使唤沅水做事,对不对?那个巴掌是谁扇的?沅水的手怎么破了?
阿娘也来了,直接和王大娘子扯头发打架。我又羞又愧,都是自己不好,南宫家的脸给我丢尽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抽抽嗒嗒哭得凄厉。
“阿爹你瞧,这明明是朵金莲。”阳光下,我举起那方任人揉捏的素帕。
阿爹抱住我,言明不会让人欺负我。那种情形,大凤和我是不能一起留住女院了。而大凤念叨有鬼,她不要待在雍州。为安抚下江王家,阿爹安排她去了京都的一间私塾。那么小娟呢?大凤走了,我是不能没有小娟的。
那件事搞得我精神恍惚,人人都说我中邪了。阿爹阿娘不让我再去老宅。百无聊赖,我拨了琴弦玩。果然音律能抚平紧张又敏感的心,渐渐地我听不见珠帘晃动。嘉宁皇后的脸逐渐模糊,有几次,我梦见画上是自己的脸。我也是那样的命运吗?要把一生奉献给铁麒麟。
从前韦老师教我抚琴,她说我很有天分。她不跟人客套,说有天分就必然有。我越发刻苦,早也练琴晚也练。琼华宫留有一把皇后所用的琴,喜姑姑寄到
雍州给我。绿绮香海,这么香艳的海,我连连摇头。把字磨平了,重新刻字逐水,只有归于平淡的水,这把琴才能长久流传。
淳化十九年,南岭有数十亩茶园交托给邺城管理。促成这件事的是王大相公,他是陛下多年的朋友。陛下总想回南方看看,这次就带着阿爹一同前往邺城。他们走了,我就经常进宫玩。我喜欢到琼华宫去,不愿它常年冷落,被人遗忘。灵婴说不就一座宫殿嘛,几十尺宽,我应该跟他出走京都,去瞧瞧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我是微弱的小女子,离开家就要迷路,如何走那么远。灵婴回来后,我们几个经常在一起玩。他和乔冀模仿番人的穿着打扮,逗得我咯咯笑。抚镇将军府有把很旧的长刀,斑驳生锈,横卧于正殿,他俩却很喜欢。这是镇国公用过的刀,他远征西域,没有回来。我暗觉不吉利,不让他们拿来比划。
小娟笑道:“小殿下,下次再去西域,你带上我吧。我要亲眼瞧瞧黄金城堡。”
灵婴就说:“好啊。英叔说要送一批茶叶去,他不让我去。你去求求他。正好我们一道去玩。”
他又推推我。
“沅水,”他伏在我耳畔低语,“波斯人的城堡里有凿开的大浴池,碧绿的水,橙黄的酒,起码能躺十个人,那些男人女人都在一起。”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你想和谁躺在一起。怏怏不乐。灵婴大大咧咧的,全然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他送我许多西域的小玩具。譬如金色小烟斗,绿宝石胸针,还有羊皮卷的花筒,凑近阳光,底部竟有各色花朵,五彩绚烂,一转又变花样。小娟发现那只羊皮花筒,她也想要。她又告诉郑夫人的外甥女,女孩们都知道了,都来我家打探小殿下的新奇玩具。
灵婴很得意:“这有什么,下次有车去鼓城,拉整车回来给他们开开眼。”
我浅笑:“你送我的那么多东西,我应该回礼的。破锣巷有杂耍有古玩,咱们一起去瞧瞧。”
他高兴极了,他最喜欢到处闲逛。我俩挑了端午正日,阳光明媚,人声鼎沸,骑着小棕马并肩出行。我穿上桃红色的骑装,裤脚束进皮靴,轻妆艳裹,如繁枝绿叶托起的桃花。灵婴拉住我的手,巷子里人太多,不牵手会迷路的。有位变戏法的大叔朝我俩吹火,突然吹出一对泥娃娃来。金童玉女,众人起哄着,灵婴拿一袋金币换,那对娃娃就塞进我怀里了。
我俩出双入对的事很快传遍京都。阿娘教训我一通,又跑去郡主府告状。我最怕阿爹,却没等到他的问责。因为灵婴给叫去中殿了。那天午后很热,我坐在烈日下掐叶子。阿娘骂的没错,我就是不懂轻重不知检点。泥娃娃成双成对有何意思,我和灵婴凑成对才要紧。
陛下会惩罚他吗?他一向阴晴不定的。灵婴是日落后才回来的,他一路跑到抚镇将军府,同我一样,热得一头汗。那刻我突然很害怕,生平头一次惧怕。日落西山,心口的汗蒸没了,凉意使我颤抖着。
灵婴垂头丧气:“他骂了我一天诶,我以为他不记得我这个人。”
圣上骂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有勇无谋,有胆无识。还骂他不懂人情世故,毁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沅水,我真是这样的人?”
他见我不啃声,急且怒,瞪着眼:“他凭什么骂我?他自己还躲在宫里呢。就算他讲的有点对,但我哪里对不起你了。我要娶你为妻的,一起骑马算什么。”
我转过身,不觉得冷了,继续掐叶子,手心捏着一把碎叶子。
“沅水,”他突然抱住我,全是潮热的汗味,“我对陛下说了,我要娶你为妻,越快越好。”
少年的目光通红又坚定。而圣上没有反对。我有点恍惚,自己有什么好。但此刻不能犹豫,张开手拥抱他,我当然配得上少年的深情。我有比你们更炽热的心。
我们的婚期定在秋天。储君的婚讯传出时,引起许多世家的不满,不过这些抱怨给阿爹弹压住了。小娟跑来骂我,骂我是阴险的蛇。阿娘帮我准备礼服,只有永昌府送来贺礼。我没在意这些,心中烦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果然大暑过后,安西都护府送来急报,黄金城堡欲扩张至鼓城,番邦已把界碑拔了。
窥见阿爹的神情,就知道这是严重的事。好多年前,因为镇国公战死西域,鼓城闭关很多年。如今开城几年,又要打仗了吗。我一直往郡主府跑,前桥阁和羽林卫也往那里跑。灵婴想亲自去鼓城查探,给阿爹制止了。等了七天,乔铮叔叔的信到了,他指塔塔人遭人排挤,被迫东迁,他们于鼓城周遭搭建许多城堡,数万人欲定居于此。他希望中原移兵三千守关。
前桥阁算出移兵三千要用的军饷,又商议此事宜兵还是宜和。
阿爹就说:“只有亲自面谈过,才能裁夺。”
郑大人立即说:“一用兵便是无底洞,需慎之又慎。”
羽林卫的南辰喊道:“可鼓城是通关要道,岂可让与番邦之手。”
灵婴又按捺不住,他想领兵去西州。
这时阿爹示意他坐下,他用平静的目光一扫,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我意识到他要干什么,连忙扑过去,抓住他的手。
“陛下的身子日渐衰弱,你不可远行。”他看着灵婴,“此事可大可小,我需亲自走一趟。”
我连连摇头,想到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刀。只怕他有去无回。
“沅水,你哭那么凶干吗?”他摸摸我的头发,“那么多人陪着,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刀光剑影,你又跑不快。继续摇头,我的亲人不多,没有父亲,我不能失去你。为什么只有我在哭?难道大家都认为阿爹应该去?
灵婴将我拖开。乔冀立刻凑上前,他想和阿爹一起去。
“英叔叔,你带着我。我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
阿爹考虑一会,没有答应,他笑道:“你父亲在那里,有他就够了。你留在京都,郑老伯年纪大了,你跟着他,学着做事。”
他再把灵婴叫到身旁,叮嘱他:“南岭人敦厚,又有王大相公与他们交好,那处是风水宝地,你要好好笼络。渤海国地处边角,野心却大,你要小心,屯兵于幽州,不可松懈。”
灵婴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如果我没有回来,就去永昌找卞怀东。”
他在交代后事吗?我挣脱辖制,抱着他的腿,撒泼打滚,不同意他的决定。
他很生气,嗓门都抬高了:“沅水,你怎么跟泼妇似的。大家都看着你呢,南宫家的祖宗看着你呢。”
阿爹,我就是很慌张。难道你没看出来,从我出生起,除去能找到的一丝血脉连接,我就是孤零零活着。淳化二十年的中秋,按照旧例,我们一行人去雍州祭拜。重影破壁,祖先的牌位积攒了好厚的灰尘。我有些茫然。那是个凄冷的月夜。推开老宅祠堂的门,灵婴与我一起点亮蜡烛,小娟和乔冀跟在身后,那些灰白的缟纱审视着我,肆无忌惮地飘荡。
我翻开族谱,从上而下,自己是最后一个。
乔冀笑道,他的母亲来自南宫世家,他也该算进族谱。小娟说,她的外祖母也姓南宫,这么说她也能当皇后。
灵婴搞不清血缘脉络,反正他娶到我,牌位上的名字就算他的祖先。
他们都在安慰我,我笑了。
阿爹义无反顾去了西州。他答应每隔七日给我们一封信。今晚是中秋,明天就能收到他的信。我和灵婴来到岸边等待,潮水连接天际,太阳落下又升起。阿爹会安然无恙的。
我们会安然无恙吗?
灵婴指着远方,船来了。他交代过了,信一到京都就送过来。
我俩奔到甲板上。无浪叔叔迎面走来。
“信呢?”
没有信。无浪看着我们:“小殿下,内廷来报,陛下病危,请两位速速回宫。”
船身剧烈摇晃,一个浪打来,我几乎跌倒。船身怎么长出翅膀了,在水雾中飞驰,我感觉快吐了。前路茫茫,我们要往何处去?灵婴在哪里,为何只有我一人?心中一颤,谁在耳边低语。沅水,大家都看着你呢。看着你成为皇后,乘风破浪。回过头,雍州的影子越来越浅。雍州也在远处看着你,它会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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