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很疼。九鹿的绿荫没减轻暑热,反而弄得人昏沉沉的。灵婴的笑容真明亮,阳光下整个人都是透明的。等你做了储君,坐进中殿,就不会那样笑了。你给吊上悬梁,摆出俯视众生的姿态,不哭不笑,永远也落不了地。哦,也许你不会。我只是感叹着我自己。
远处的南辰牵来两匹马,一红一黑,让男孩挑一匹。我摸了摸马背,红色的虽然矮小,但小腿壮硕,目深耳尖,显然是良驹。南辰也觉得这匹好,男孩偏要问问他的英叔叔。
闵代英说:“你骑上绕一圈,然后自己拿主意。”
灵婴很听他的话,几人陪他试马去了。赤色小马很
温顺,但他显然更喜欢那匹高头烈马。
代英微笑道:“没想到,这孩子性子刚猛啊。”
确实刚猛,还十分粗鄙,驯服那头烈马后,就扯着缰绳跑了一圈又一圈,扬起的土都溅到我脸上了。
“陛下,你很喜欢灵婴。”
我喜欢吗?我给他们的计划弄得有点糊涂。
闵代英又说:“陛下,昨日收到宝勤的信,这次依然无所获。板桥镇所有十岁左右的孩子,户籍逐个核实过,没有陛下要找的人。”
依然找不到,我失望过很多次了。
“陛下,过了大暑就是中秋,要不要叫宝勤回城过节?”
我点头,叫他回来。长久以来,我怀着微弱的希望,也许能找到那个失落的孩子。无它奢望,只希望他活着。
“你觉得他活着吗?”
代英回答:“自然活着。只是他成了普通人,同山川日月一起延绵万代。”
我笑了,你挺会安慰人。他们的计划很清楚,逼迫我接受灵婴。另外前桥阁需要我的首肯,才能为他授业讲课。
“等他长大了,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我故意吓他。
闵代英就朝我一拜:“陛下,臣永远听命于陛下,天地万物皆听命于陛下。”
他很早对我不满了。不过拘泥于世俗条框,他永远不敢弑君。很多人暗中进言,闵代英把持羽林卫,威慑前桥阁,请陛下慎之再慎。他们把他怎么对待韦大人的事告诉我,预言他将行大逆之事,并且劝我除掉他。可我始终没有做。只有那么一次,我真切感受到威胁。
那年夏天,渤海国的鹿人王随船抵达京都,与铁麒麟谈了一笔大买卖。渤海国粮食丰饶,每年向中原供给大量的大豆玉米,铁麒麟就回报相当数目的金币。鹿人王与闵代英是多年朋友,生意谈完后,他就留下他,在京都游玩几天。那时接近中秋,应该筹备去雍州了。但是客人没走,他不想扔下他,于是擅自决定,取消当年的中秋祭奠,整艘船都不用去了。
我得知后勃然大怒。因为向我上禀的前桥阁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们也认为招待客人更重要。而祭拜仪式过于繁琐,仓促之下不能安排周到,今年就请太常寺代劳吧。
“陛下,那里的老祖宗通达明理,皇后娘娘更明事理。偶尔缺席一次,她不会怪你的。”
他们认为我追思皇后,才执意要去的。可并不全然这样。闵代英振臂一挥,扯起的衣袖过于宽大,连雍州都盖住了。那让我莫名感受到威胁。我陷入沉默,连羽林卫对他的亲近,都没让我感到威胁。我从不怕他动武。可他的长袖让雍州显得可有可无了,没有人在意南宫世家,很快没人会在意铁麒麟,没有人会在意我。
我叫他来中殿,问他为何取消船期。显然他未料到这件事令我如此生气,犹豫片刻,随即答复会安排好一切,陛下可以如期上岛。可我没消气,用阴晴不定的口吻质问他。
“你知道国库内金币储量不足吗?居然答应每年给渤海国数千黄金。”
他低头回:“臣知道。但是粮食更重要,除去供给平民更能充军饷。而且南方绸布充足,鼓城大门已开,不愁换不到金币。”
“说得轻巧,谁去鼓城呢?”
看来他早想好人选,我当即打断:“你想栽培灵婴,叫他去吧。他该受受磨练。”
闵代英沉默一会,随后笑道:“臣不敢有异议。若让宝勤跟着会更好,他懂绸布,他也认识乔大爷。”
我又说:“叫南辰跟他去。羽林卫的差事先交给阿松。”
他明白我的用意,很快答应了。
“这个月为渤海国的买卖,大家劳累得很。你顾虑得对,兴师动众跑一趟雍州不值得。不如就近找个地方赏月,就我与爱卿两人。”
他有些不解,试探地假笑:“花好月圆夜,陛下该邀美人,怎么邀我这个瘸子呢。”
我让他回去了。回去时他是惊疑不定的。我到底想不想杀他?我自己都不知道。思考很久,临近中秋的前一晚,我想到南山寺。那里的钟声能让我平静。
叮咛阿松不要惊动其他人。阿松又惊又担心,他担心我又犯病了。
“陛下,你想干什么?”
那里的晚霞很美,我很久没去了。挑一坛好酒,瑶池仙酿,这个名字好,喝完就能上天。对方准时赴宴,身旁只跟着家仆。
寺庙幽暗,没有点灯,他语气很轻松:“陛下,当年我来这里,是想结果自己,不过今天臣可不想死。”
我笑了笑:“代英,你知道我收到多少秘奏?陈条列纲,告你谋逆。”
“陛下相信吗?”
我揭开酒坛,一人一壶。他摸着杯壁,专注地审视这一盏酒。
“臣知错,同渤海国交从过密,耽误了雍州之行。陛下,臣重视鹿人王,因为他能供给中原充沛的粮饷…”
我让他不用解释。我对这些没兴趣。
“怎么不喝?”
他握紧杯子,一脸疑神疑鬼。站着的家仆更着急,恨不得砸掉杯子。
“代英,我让你一人来的,你带家仆不要紧,居然还敢带杀手。”
突然抽出腰上的刀,朝房梁掷去,然后阿松一个扑身,将梁上的人拽住。哪知此人轻功很好,一个侧身,巧滑溜走。阿松翻身要抓,只抓住脚踝,两人重心不稳,直接砸向窗格。两个大块砸过去,年久失修的窗棂承受不住,咔嚓脆裂,整个儿全塌了。因为动静很大,暗中埋伏的羽林卫都闯进来。
“闵代英,你果然要谋逆啊。”
他马上反驳:“这些人是来保护陛下的。”
“既然如此,他们就该劝你饮下这杯酒。有你在,我的日子就不安稳。”
众人猜测今日我要杀他,皆下跪求情。大公子宵衣旰食,对铁麒麟忠心耿耿,请陛下网开一面。阿松对这伙人闯进屋十分不满,痛骂一顿,叫他们全滚出去。然后他也跪到我面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这下我杀心四溢。拾起刀,同时捏住他的脖子。
他憋着气,脸通红,然后愤怒地瞪着我:“陛下,若不是我的腿废了,单打独斗,你未必打得过我。”
阿松被他的话吓到,连忙抱住我的腿,生怕我一刀宰了他。而他的小童扑到地上拼命求情。山上的钟撞了一声,心里一震,哪个时辰了,晚霞渐渐退去,天色越发灰暗。
也许闵代英的存在,打击了我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是的,此刻我意识到,即便从小放逐异乡受人欺凌,即便我待人温和谦逊,从不摆君王的架子,但那种优越却暗压于心底最深处。
“闵代英,你使唤几个武人有什么用?九州永远不会臣服于你。”
刀刃泛着青光,我的心念微动。这时远处沿传来一记清脆的女音,就在那个打破的窟窿眼,出现一个女孩。
“阿爹,你们在干什么?”
我收回刀。女孩走过来,瞅瞅闵代英,又瞅瞅我。她捧着烛台,火苗嗞嗞跳动,她的眼睛也像火光。
闵代英坐回椅子,抱着女孩安慰:“没事,陛下请阿爹喝酒呢。”
女孩拿起杯子,自说自话:“娘带我来祭拜先祖,我们住了大半月了。大半个月都没人,真无趣。我听老嬷嬷说,今天有人上山,就偷跑出来看看。原来阿爹和陛下叔叔在这里玩。”
闵代英见她低头凑近杯口,拿手掌盖住了。
“小孩子不能喝酒。”他笑道。
我就向女孩招手:“沅水过来,喝我这杯。”
她始终有点怕我,小心翼翼挨过来,抿了一小口,尔后摇头表示不好喝。我抱她坐到腿上,拿筷子蘸了点,这样她会习惯酒的香味。当时在场的皆松口气吧,趁我和孩子玩闹,他们扶着那人离开了。
这是我最想杀掉他的一次,后来却不了了之。有一阵子,他没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没去追究。我不在乎他是否把控着朝堂。我在乎的人都离我而去了。
另有一件要紧事。那天在山上,我拿到了那块石碑。南宫博死前嘱咐人带回来,他们准备把它放在祠堂。没有人敢打开,就交给我了。月色下字迹很模糊,我仔细看了很久。那个几百年前的誓言,缠绕着南宫氏,他竟然没有销毁它。现在没人抢夺它了,它孤零零躺在我手里。先祖真的让南宫世家监督他的子子孙孙,并且立了誓言。我有些惊诧。我应该销毁它吗?没有它,小冰一家人不会支离破碎…她也不会奔向我。惊诧过后,我封上盒子,又放回原位。就如对待朝堂那样,我对那块石碑也不感兴趣。要是小冰真能拿着这块东西叫我下跪叫我退位,我还觉得挺好玩哩。
在清醒的间隙,突然看清了自己。对照先祖的雄心壮志,我真不是合格的君王。祖辈们莫要怪罪,你们对江河怀揣着愿景,江河不变,但你们的子孙会改变。我努力坐在中殿,它没带来多少快乐。反而是骑马纵乐的日子更令人怀念。臣子们奉承你,有什么值得高兴,他们奉承猴子也是这个样。闵代英骑到我头上了,我不管不问。元绉辅佐三朝,我却杀了他。我手里拽着君王的权力,但我不会使用。我明知这样不对,却一意孤行。铁麒麟有它的命运,我摊开双手顺其自然。
回想这一生,最难忘就是撞见小冰的那个雪天。她唱着一支哀怨的曲子,故国家园梦,悲欢离别歌,仿佛唱出我的身世。后来我追出去,在冰天雪地中与她道别。我一直记得那个场景,那刻我的心蓬勃跳跃,觉得未来之路就在眼前展开。那刻的怦然心动,此后我再也没遇到过,仿佛一生就是等待这一刻。
第112章 青青子衿 我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从小……
我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从小跟着柳二叔生活, 他对我很好。柳家武馆在洛水做船运,我就跟着他,学习掌舵扯帆, 分辨各路水势高低, 每日与他同吃同住。大概十岁后, 柳二领我去京都的一间大宅, 据说有人等着见我。我腰间挂着一枚黄玉石, 光滑处镌刻了小字京都涌泉殿,当时喜姑姑看到这东西后,一把抱住了我。她说我生在京都,地点就是内廷涌泉殿。
当时只是懵懂,心中有点惆怅。这时英叔叔就出现了,他不让我再跟船四处漂泊,他把我带在身边, 教我骑马打猎,教我读书识字。有一节国史课, 他描述景泰朝的繁荣昌盛,又提及先帝的三位皇子。英王最得人心,可惜早逝,福王最享福禄, 得以承继宗庙,他俩还有一位弟弟, 就是我的父亲恭王长丰。他在每人名字后划下一个小箭头,例如福王以下是单立, 恭王之下就是我。我回去睡了一觉,第二天才明白他所说的涵义。
随后我被送到当今圣上面前,他是不苟言笑的人, 对我不温不火。我有点失望,也不喜欢京都。每日去前桥阁读书,让我苦不堪言。淳化十七年,万家庄有批货要送去鼓城,我立即请旨同行。终于能摆脱那帮老夫子了。我背不出文章,写字又太丑,但我不敢反抗,那几尊白须老翁,老得…恐怕只要手指一戳,他们就当场倒地。还是四方漂泊的生活适合我,京都太枯燥乏味。
在此契机下,我离开中原去鼓城,从鼓城再往西走,就能到达黄金城堡。那是我第一次见识中原以外的世界。风吹得脸皮生疼,流沙钻进脚底,人突然没了重心。轻轻浮起,眼前尽是奇形怪状的巨石,巨石垒成庞然大物,如远古谣传的野兽,似魔似妖,似威似怒。那座城堡给大团大团的云朵环绕,漫天金光垂落,云团给染成金黄色,好似金朵云托起的空中圣殿。那股金光锐利又魅惑,令人浑身一震。
接待我们一行人的名叫阿扎特,眼珠是琥珀色,一绺绺卷发推在后脑。乔冀与他交往过年,攀谈毫不费力。这趟交易的绸布有千匹之数,大概值五万枚金币。阿扎特很谨慎,先拿走两匹验货。随后邀我们去宴席喝酒。宴席设在葡萄园,葡萄藤围起一片圆形绿荫地,中央有座小巧的喷泉,黄铜做成鹰嘴,四只鹰嘴朝天洒水。我对这景象很好奇,心想地下皆是矿石,哪有水滋养绿植,不由多瞧两眼。乔冀就问了阿扎特,原来城堡地下有蓄水池,水由郊外引入,沿水道入城,水道沿主路支路布置,一路可通至城堡。阿扎特见我感兴趣,专程带我去瞧了水道。果然地下设有两道沟渠,用岩石砌筑,一条引水,一条排污水,还有工人在撒明矾,如此能保持水质清澈。
我暗自纳罕,大概给这座巨石垒城的城堡震慑了。后来阿扎特回来,说明他们对绸布很满意,约好三日后在鼓城收货。
“小殿下,”他用蹩脚的中文说,“这是堡主送你的见面礼。”
他竟然伸手割下一串葡萄藤,双手捧着送给我。后来乔冀告诉我,这里的葡萄藤象征友谊。
交货后,我没跟随万家庄的车队回中原。异域风情吸引着我,而中原本无眷恋的人和事。起初大宝不同意我留下,他带我来的,自然要负责带我回去。还是青川姑姑有魄力,写了信交待中殿,承诺她会照顾我的。就这样,我在西州安心住下,日子过得随心惬意。
乔冀和我经常离开鼓城,我们喜欢热闹,常去四周的集市闲逛。这里除去中原人,另有远道而来的西域人混迹,黄毛绿眼,说不同样的番文,有时阿扎特也听不懂。不过因为我喜爱喝葡萄酒,三杯下肚,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黄金城堡坐拥丰富矿产,财富用之不竭,这方世界陌生又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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