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青川姑姑说:“这下我把前桥阁教的全忘了。太好了。再住几年,我就不用回去了。”
青川笑道:“中殿来信,叮嘱我监督你的功课。真是小孩子。不过图个新鲜,过去一年半载,你就该想家了。”
我沉浸于醇香美酒,暂时还不想家。
这天阿扎特来做客,送我一份地图,又提及波斯人也喜欢中原丝绸,邀请我们去城堡见面。虽然大宝哥不在,但乔冀对此颇有筹谋,所以我携他和柳二一同前往。
那座城堡又呈现眼前。因为越来越多人挤入,它正迅速向四面延伸。到处飞沙走石,那些乳白石给人砸得粉碎,和着碎砂搅拌,搅着搅着,就搅出来一堆灰黑色的泥浆。远处有架铁炉,嗞嗞冒出火光,不知什么给扔进去,铁炉朝天空喷出黑雾。那团泥浆和黑雾着实骇人。突然又露出一排马车,那是刚开采的矿石,星星点点,布满金黄色,晃得人更恍惚。
乔冀说:“小殿下,他们预备再建一座城堡,也许是两座。我们要认识更多的朋友了。”
柳二说这雾有毒,捂住了口鼻。多年后我回忆这段经历,记不清细节,只记得这些城堡宛如空中楼阁,腾空自转,泥浆粘住四壁,金箔粘住泥浆,它越转越快,也越转越硕大。
步入大厅,波斯人早早等着我们。阿扎特拿出一匹响云纱,他们摇摇头,意思颜色太素,后来换成孔雀开屏湖水绸,他们就显得感兴趣。乔冀明白他们喜欢明艳底色搭配繁复刺绣,又拿出几件样品,波斯人高兴极了,举起水晶镜反复细看。末了,阿扎特搂着乔冀的肩膀,嘀咕好一阵,接着又搂住波斯人,掰着手指算钱。这小个子的卷毛,配上那对精明的眼珠,活跃得跟发情的猫似的。
回程路上,乔冀说:“多亏了阿扎特,谈成百匹千金的价格,是
原先的十倍呢。”
我大为惊讶,一点都没觉得高兴,反而为他们不识货感到惋惜。
乔冀看着我,慢慢笑了。
柳二叔指着那座金色城堡:“幸好我不住里面,每次来,老觉得耳边轰隆轰隆,天旋地转,头要炸开了。”
乔冀又说:“小殿下,要不要在京都也建座城堡,就像黄金城堡那样坚固。”
京都?算了吧。京都永远是古老优雅的模样。清风明月,白墙黛瓦。那晚回到家,我突然想吃饺子,就央求青川姑姑包饺子。
等到第二年,万家庄的货车再次抵达鼓城,我明白回去的时候到了。大宝夸我们能干,又促成一件数万金币的买卖。我倒没做什么,这是乔冀的功劳。清点货款,遇到账目不清楚,他拨着算盘,划来划去,慢慢给我们解释。他对绸布交易很上心,中殿发到鼓城的信,都靠他一一答复。我猜他是想跟我回中原,只害怕青川姑姑不答应。
有一次只有我们三人吃饭,我就笑道:“姑姑,乔大哥的性情随你,沉稳又周全。他同我一起回去,时刻请他指点指点,你说好不好?”
当时青川没说什么,只是小心探索乔冀的神情。那是母亲对孩子的感情,她感受到他长大了,又对他依依不舍。
我十分羡慕。后来又轻声问:“姑姑,你见过我的父亲吗?”
她反应过来,马上说:“见过。我见他的时候,他就是你这个年纪。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真的吗,我满足地露出笑容。
青川也对我俩笑着:“孩子长大了,我没法束缚你们。回去吧,做你们想做的事。要是受了委屈,就回来,母亲永远在这里等你。”
我从没有母亲。抱着她大哭,哭得比她亲儿子还大声。
后来我们就跟车队回到京都。算一算时间,我竟然离开两年了。京都什么都没改变。圣驾去邺城还未回来,英叔叔也跟着去了。太常寺卿负责迎接我。先引我至正殿大庙,面朝宗祠的牌位逐个参拜。仪式结束,又行至内廷玉壶天地。那座殿宇很精致。墙面悬吊着许多画像,画像从房梁下落至地上三尺,两卷一对人,一对用珠串隔开,仔细一瞧,是先祖和他们的皇后。一帝一后,身在其中,画中人宛若凝视着你。
宣和帝像旁的位置是空的。父皇在位时,没有皇后吗?我的母亲又在哪里?
四叔说:“玉溪夫人的灵位设在偏厅,请小殿下过去上柱香。”
有些不悦,难道母亲的画像不配挂在墙上。我知道铁麒麟的后位需履行某种旧约,就像古老的仪式。
四叔又说:“殿下平安长大,又能认祖归宗,玉溪夫人泉下有知,余愿足矣。其它的不重要。”
目光落于那些相似的面庞。虽然帝像威仪风姿百态,吸引目光的却是皇后的面庞。我想到青川的脸,温暖的柔软的,坚强的包容的。
那天我没有很快回去。四叔请我到前桥阁,因为西域的地图使他很感兴趣,他问了我许多问题。从前桥阁出来,恰是落日时分。我摸到腰间的黄玉图章,突然想去瞧一瞧涌泉殿,那个我出生的地方。
虽然人人称呼我小殿下,实则宫城内外我不敢任意走动。告知驻守宫门的羽林卫,他遂转身进去禀告。他禀告给谁呢?既然圣驾不在,原该由储君监国。过去好一会,他回来了。羽林卫将我送至内廷正门,两位內监打扮的人等着我。他们请我走主道,转入一面红墙后的连廊,又请我稍等。
“小殿下稍等,温容夫人很快就到。”
那时天黑了,只有内官提的两盏灯打亮。内廷的构造实则很简单,一条石板铺的主路,东西两侧各有殿宇,直通到底就是琼华宫。四面悄然无声,远处的琼华宫亮着灯,于是我朝前方走去。
这座沉寂的宫殿,到处弥漫着悲伤。树影沉重,遮盖了门窗。门廊前有支风铃,春风吹过,吹出些许生气。正殿内一团昏黄的光,掀开门帘,原来采光来自四壁镶嵌的夜明珠。更离奇地,有个女孩坐在摇椅里,她手里有支风车,金黄色的,迎着风旋转。这时我的额头磕到铜铃,她听见了,转头望着我。
“小殿下,莫不是见鬼了。”身后的内监吓到了。
我提灯走上前,女孩的脸逐渐清晰。
“你是谁?”她反而问我。
我笑道:“沅水,你长成大姑娘了。”
她瞅着我,听见旁人称呼我小殿下,更认真地审视我。
我对女孩说:“几年前我在郡主府住过,我叫灵婴。你记不记得?”
她点点头:“阿爹一直惦记你。”
然后站起身,将风车竿插入窗格。风肆意吹过,显然她不记得我这个人。
“沅水,你怎么一个人在宫里?”
月光恰好洒落她的肩颈,墙面的影子,让我想起玉壶天地里的画像。
“琼华宫是我的归宿。我在这里不稀奇。你呢?”她点亮烛台,“殿下为何在这里?”
从此,沅水的身影挥之不去。那个夜晚,她为何落落寡欢。当然阳光下她是开朗的。她和世家小姐一样,娇生惯养,是绫罗和香粉装扮的漂亮娃娃。我天天去找她,京都的生活从未如此忙碌。每隔三日她进官一次,陪伴老太后和温容夫人。我都会陪她去。初一去南山寺进香,爬山很累的,我自然也要去。她经常造访郡主府,郡主府有个小妞老欺负她,我更要保护她了。剩下的时间,或者我去拜访抚镇将军府,或者哄她到九鹿陪我骑马。
我发觉住在九鹿挺不方便,想住回城里。大宝提过他在金垣巷有间空置的宅子,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府邸。那所宅子离宫城很近,距离抚镇将军府也不远。我觉得不错,带着乔冀里外查看一遍,就预备将东西搬过来。搬家那天,柳二在门口放鞭炮,红纸屑铺了满地。我看得正高兴,突然一对公子小姐走近,那模样就是来闹事的。
男的是衡王府的世子,横着脸说话:“小殿下,九鹿给你霸占就算了,金垣巷的宅子不是你的,你怎么说拿就拿?”
女的是郡主府的大小姐,又美又刁,难怪沅水老受她的气。她撅着嘴:“小殿下,这宅子是我家的,家母从小住这里。陛下从未赐作它用,不如等他回来吧。总得等陛下赏赐,你才能拿我家的东西。”
我对她笑道:“是你的?那挺好。你也搬来住吧。咱俩住一起。”
难道衡王府和郡主府还不够大,不够霸道,还要跟我抢东西。大都府尹程开顺,是衡王爷的连襟。左看看,右瞅瞅,谁也不敢得罪。
“不如等陛下和大公子回来。不过一间废宅,各位莫伤和气。”他恭恭敬敬劝和。
我拿出信,娄氏府邸于淳化三年已归属娄宝勤,宝勤的信中言明借我居住。
那一对男女就拉着程开顺闹腾,硬说一张废纸不足为证。
我给他们烦死了。这时沅水听见新闻,也赶到大都府。
衡王世子一见她,就冷笑:“沅水,你真有本事。成天跟他粘一块,脸对脸贴着,不屑跟我们玩了。你是着急做储妃吧,连窝都找好了。”
程开顺连忙喝止他。闵小娟更不悦,说:“等大伯回家,看他怎么罚你。”
沅水最在乎闵代英。他们老暗示她闵代英会生气,她就真的害怕了。
那世子还敢说:“沅水,你别见到小殿下就扑上去。最终谁能去中殿,如今言之尚早呢。小心扑错人,弄得一身腥。”
他的手都搭上沅水的肩了。我一抬脚,将人踹到十尺远。我从小喜欢舞刀弄剑,西州那两年又常和番人比划拳脚,盛怒之下,一脚踹得他呕血了。
程开顺大呼:“老天爷,这下坏事了!”
他要去哪里,我一把揪住他。程大人抱着拳头,微微颤颤:“殿下还有何吩咐?”
乔冀择好时机,笑道:“程府尹,刚才翻阅府上的记事薄,近半年,衡王世子惹了不少麻烦。你
瞧,好多条诉状告他的。不知哪一件开卷公审过?”
拿过来。玉泉山庄开赌,打死二人;霸占京郊养蜂场,毁掉一半蜂巢;抢女人去九鹿,九鹿有女人吗?哦,是我来之前的事。几句话带过,没有细节,更值得玩味。这个蠢货。我一张一张掀开。这些算作闯下大祸,值得记录在案的。没记下的还有多少。
“程大人,趁世子养伤,你把这些案子理一理,成卷后交给我。”
程开顺将我请至一旁,细声说:“小殿下,莫要冲动。闵大人离开前交待过,这件事等他回来再处置。”
我推开他:“闵大人与他是近亲,不适宜处置此事。哦,你也是近亲。我差点忘了。府尹若不愿秉公办理,我就交到前桥阁。”
他沉默一会,尔后低头答是。
我又想起一事:“圣驾不在,京都的羽林卫由何人指挥?”
程开顺说了个名字。
我记住了。不知不觉,我迫切想知道更多事。虽然被喊了许多年的小殿下,这是头一次,我意识到自己是储君。这座帝国要落在我的手里了,沉重的令人疲倦,沉重的也令我振奋。
第113章 悠悠我心 我是南宫世家易九老……
我是南宫世家易九老爷一脉的曾孙。易九于景泰年间奉旨督办造船厂, 经营三代,家族素有船王的美誉。其时他的胞姐是景泰帝的皇后,胞兄又是鼎鼎大名的雍州冒八。他们兄妹三人如擎天巨树, 枝繁叶茂荫庇族孙众人。易九只有一对儿女。女儿早年嫁人, 宣和年间就住在金垣巷的大宅, 可惜她命不长, 没几年往生了。儿子常年躲在黄叶林, 据说有点疯癫,没人见过他。我的父亲就生在黄叶林。出生后即送去雍州,那时的冒八当作孙儿来养,给他取名南宫博。之所以挖根溯源,只因没人愿意和我谈论父亲。在渐知人事的年岁,我嚷嚷着喊过爹娘。而最亲近的阿娘,她直言我的生父是个魔鬼。那种认真的恨意, 让我的童年笼罩着阴影。
她越隐瞒,我越想弄清自己的来历。然而我的阿娘并不清楚, 她来自乌潭旁支,甚少介入家族的事。倒是怀东叔叔带我去雍州,谈论很多父亲小时候的事。他说父亲很聪明,治学练武都比他强, 就是喜欢作弄人,作弄人家哭了才罢。他还叮嘱我, 不能学父亲去作弄人。我答应他了,他告诉我更多南宫家的往事。书库有几张父亲的画像, 他拿给我看了。父亲年轻时的模样真俊朗,一点都不像魔鬼。怀东叔叔比阿娘更了解我家,我自然相信他的话。
可是怀东叔叔住在永昌, 一年只回家一次。我像颗种子,落地开花,阳光晒晒就长大了。阿娘整日跟人说,沅水是乖巧懂事的孩子。我就努力学习乖巧懂事。小娟一点不乖巧,整日无理取闹,她一哭闹,好多人来哄她,她的阿爹让她骑到肩头,咋咋呼呼满街乱窜。我眼巴巴看着,眼眶蓄着艳羡的泪水。大概见我可怜,郡主府的闵代英特别亲近我。那年我大约四岁,他坐在凉亭乘凉,我爬到石桌上玩,正好与他脸对脸。
我很自然地叫一声:“阿爹。”
他很开心,双手举起我的胳膊,把我抱进怀里。从此我一直喊他阿爹。
后来我认了喜姑姑作小姨,认了无浪作叔叔。若小娟对我好点,我就认她作姐姐了。我一点都不孤单,到处都有我的亲人。
再长大点,阿爹就安排我去雍州女院读书。他喜欢端庄的淑女,期盼我成为温柔的大家闺秀。
小娟、大凤,还有我,我们三个就如女院的三朵花儿,摇摇曳曳,去哪儿都挤在一起。大凤家很富贵,邺城的船运来吃的用的,她随即分给我和小娟。她喜欢芙蓉花,叫我在素帕上绣雨后芙蓉。可我太笨,手脚又慢,绣了很久也没成。小娟从不让我刺绣,因为她不会绣,所以也不让我绣。有很多她不会,或者她不喜欢的事,比如抚琴比如舞文弄墨,我都不能做的。我偶尔去老宅打扫,她们跟去了,断言这地方闹鬼。可不是,住过这间老宅的都死了。真晦气。她俩叫我发誓,再也不踏足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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