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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调——喻斑斓【完结】

时间:2025-01-14 14:57:56  作者:喻斑斓【完结】
 这些都是阿楚告诉我的。我躺在床上,皮疹没有褪去,高烧愈发严重。外面萧肃的世界漠然淡去,恍惚看见庙会的灯笼,满眼红彤彤的,父亲站在凉亭里唱巷子戏,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在耳边,好像有人在哭。我咽不下口水,喉咙也喊不出声,那样就读不了书了。心中徒然恐惧,旧宅的书塾都烧了。我抄写在竹笺上的小楷,清风送小酌,流云挽双髻,都被大火嗞嗞燃尽。
 不知道周老师去了哪里。周老师总和我们说好多故事,南宫皇后到底长什么样,他却看不清楚。
 他说他只是一个主事官,被挤到殿门前,当然看不清楚。”
 那年镇国公出征西凉,百官在皇城正殿为他送行,文臣武将济济一堂。镇国公是庆禧朝的铁柱石,金戈铁马三千里,安邦定国。连我都听说过。
 “陛下与国公对饮,皇后亲奏一曲兰陵调助兴。只是花开荼蘼,万物有期。镇国公战死西国,中丘屡战屡败。”
 周老师说这些的时候,换不来我的共鸣。我老是好奇皇后长什么样。应该像佑珍姐姐那样吧,端庄优雅。哎,要是我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孩也望着我。茫然中聚拢视线,真的有陌生人。我努力回想,这里是巴陵卢府,佑珍的夫家。
 那个女孩朝我眨眨眼,就转头说:“阿爹,她醒了。”
 接着就走过来一个素衣男子,他浑身缟素,像是在服丧。
 “没有退烧呢…”男子担忧地看着。
 我想找茶杯,却被那个女孩挡住了视线。她长得真可爱,大大的杏眼,眼神明亮,即使穿着素服,也挡不住她的生机勃勃。
 那个男子自我介绍:“我是南宫简,接到卢府的信,从小仓赶来。算起来,你父亲是我的从兄。”他挺和气的,还带了位长白须胡子的大夫。
 大夫反复看了我身上的红疹,就说:“好孩子,别害怕。不会有人再追杀你们了。”
 我被喂了汤药,裹上干燥温热的大毛毯,两只脚丫捂着烫砖。这场病慢慢好了,可是又没有完全好,我长大后也会反复出红疹,在紧张不安的时候。
 南宫简在去年冬天去了皇陵,所以逃过雍州杀戮。他带着女儿,以及幸存的家人住在小仓县。
 “那是你们的家乡哦。”他笑着说。
 那会儿我和朱翼正趴着识地图,阿楚在一旁剥栗子。没一会佑珍也进来了。
 佑珍姐姐带来消息,乌潭老家已是一片焦土,没有父亲的踪迹。她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回去看看。
 佑珍总有些做作,这是我从小不喜欢她的原因。我的不喜欢是不加掩饰的。
 “对啊,好阿姐。你快去吧,一定要找到爹爹。”我鼓励着,“带上小翠和阿申婆,她们得伺候你。还有阿楚,她认得路。”
 佑珍没有理我,这些天来她满心内疚,如果早些知道婆娑人的复仇,她一定把父亲和妹妹们都接来巴陵。
 当然咯,她总是我们之中心肠最好的那个。怪不得现在阿楚紧紧依偎着她,好似这些天担惊受怕,是佑珍陪她熬过来的。我不屑地白眼,阿楚又挪到我身旁,仔细翻看我手上的红疹,她觉得我能康复都是大姐姐的功劳。
 佑珍诚恳地谢过南宫简,她对这位本家的世伯是很尊敬的。他收到她的求助信后,立刻带着名医连夜奔赴。她一开始有些担心,毕竟与他从无交集。没想到南宫简却记得这位侄女,他对她的夫家再三拜谢,又对小冰细心医治。那样妥帖与周全让佑珍很是钦佩,她仔细地听从他的安排,又把乌潭老家的一众亲戚细细告诉他。我想起进学第一年,她对着周老师也是这样,恭敬周全,对他布置的功课都兢兢业业地做完。
 南宫简,这位遥远的世伯,如果没有国丧以及后来的婆娑人,我会拿着荐书去雍州找他。看他一副气派的样子,即使落难也不慌不忙,雍州的大宅毁了,他们就住到乡下。那我呢,我忧愁起来,阿楚可以住在这里,可我要去哪处安生。
 大病初愈,我就在思索这件事。垂着眼帘,耳边还是佑珍温柔的絮叨声。我非常不耐烦,一抬头,发现南宫简正望着我。
 他慢吞吞地讲:“到了春天,我会带你们回到乌潭。你们父亲若是活着,多半躲在乌潭;如果没有…那就在当地发丧。”他看到佑珍想插话,又说:“下月恭王便会主政,到时朝局稳定,我才能放你们去。你是大姐姐,你父亲拼命才救出妹妹们,如今你要看护好她们。”
 佑珍立刻答应。他又转向我:“小冰,大姐姐为了救你,特地找人从小仓把我们请来;接到你们之后,就把担子接了过去,寻找父亲,安慰妹妹。她每日这么幸苦,还不谢谢她。”
 我很为难,佑珍却真诚说道:“姐妹和睦从来是阿爹希望的,不必谢。”
 南宫简望着我的眼神,仿佛是沉思又仿佛在命令,却无法抗辩。我只好说:“谢谢大姐姐。”
 于是气氛缓和起来,我们又问了一些其它事情。
 原来去年秋天,先皇已密函发之雍州,怕国难殃及南宫本家,旨意众人先去避难。只是家翁不愿离开,只好把女眷和孩子移到小仓。没想到原先防备的是南岭人,来的却是婆娑人。
 佑珍愤愤地说:“为何婆娑人如此憎恨我们?”
 我也想知道。
 南宫简看着面前这群小孩,都睁大眼,仿佛想找他讨个说法。
 “哦,这个是因为…”他在斟酌怎么同我们解释,“本朝开立之初,婆娑教是中原第一大教。先祖为了相助皇室正统,把他们赶出了中原。”
 那时的我无法理解这些话。这时朱翼瞧见面前的女孩们,都红着眼憎恨婆娑人,就轻声说道:“阿爹,哎,那…那这些人也很可怜啊。”
第9章 南宫世家(三) 我和朱翼相识于宣和元……
 我和朱翼相识于宣和元年。那年恭王长丰祭告天地,做了中丘皇帝。他是庆禧老皇帝的最小的弟弟。恢复开朝的那些日子,我听到卢府的几位书呆子叔叔们议论,说恭王得位不正,迎回太子才是正统。
 可这些与我没什么关系,去乌潭为父亲发丧之后,世伯就带着我和朱翼回小仓。仿佛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佑珍想让两个妹妹都留下陪她,于是南宫简很自然地回答:“小冰这个性子,还是让我带走,好好教养。”
 我暗自高兴,恭恭敬敬给卢家长辈磕头,还亲了卢家老爷子一口。佑珍的家公曾做过南方某州的通判,卸任后依然很得威望。我在门口拜别的时候,听到卢老先生对世伯悄悄说道:“旧城的老臣们皆是忧心…如今元相领着大家在东门跪着,祈望陛下救回太子。”
 我抬头,却看到南宫简一脸淡然,他顾左右言它,不着痕迹地结束话题。
 小仓县离得并不远,我和朱翼并肩坐在马车上。我试探地问道:“新皇初立,世伯不去皇城麽?”朱翼反问:“不去啊,为什么要去?”
 南宫简骑马在侧,说道:“小仓风景秀美,我们可以多住会儿。”
 我有些疑惑,他对皇城大事退避三舍,在卢府的几个月,也从不谈论朝事。
 南宫简看透了我的想法,“小冰,知道南宫世家的祖训麽?世世代代,我们都恪守这条遗志。”
 我生在外系,怕是不会知道。这个家族,总有些事让我费解。
 “承蒙圣恩,南宫氏的女子世代入宫为后。”他就在我身旁,在春日的林荫路上,淡漠地陈述,“至于男子麽,我们世代不得入朝为官,不得议论朝政。”
 没错,我猛然发现,在我可以回忆的几位叔伯前辈,他们或从商或务农,从来没有一官半职。还有父亲,他一生没有去过皇城。
 这是为什么?春日的午后很温暖,柳条随风摇摆,都纠结在一起。
 南宫简微笑道:“小月也问过为什么,你们长大后就会
明白。
 什么都要等到长大后,我望着路边努力发芽的桃枝。让我赶紧长大吧。
 我在小仓长大,南宫简说的多住一阵子,其实是好几年。我们住的地方山峦连绵,一望无边。我初到的前半年,老在树林中迷路,沿着山间小溪的走势才找到出路。朱翼不愿与我游逛,她说山间有恶狼,专食人脑髓。她是故意吓我,让我待在房内学些礼乐雅味,好顺着世伯的心意。
 朱翼很崇拜她的父亲,而我有点怕他。南宫简带着几个门客住在小仓,平时给我们当老师。他对我过目不忘的本事有些惊讶,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衣食住行,诗书礼仪,都是和朱翼一样的待遇。
 教书的门客先生对我有微词,我不喜欢抚琴作画这些雅趣,也不学棋艺;读经书的时候,又老是顶嘴。先生们当然去告状,于是南宫简悠哉地走来,风度翩翩。
 “小冰,怎么老是口不择言呢”他用白洁如玉的手指慢慢地剥橘子。
 先生说,女子之德,温良俭让;女子之才,通达明义。我点头如捣蒜,可世上没有那样的人。再者,他长篇大套女子当贤德的时候,老是瞪着我。
 “所以你就说,古来圣贤教书育人,总有些虚妄。”南宫简挑着眉,仿佛刚才笑过了,现在又想笑。
 “对啊。”我乖乖回答,那年我十三岁了,对许多事有了自己的计较。
 他们比周老师差远了,周老师从不讲大道理。民间有吃肉的和尚,牢狱里也有冤屈的囚徒。
 我拿出周老师的荐书,信纸被江水打湿过,拿在手里皱巴巴的。如今它没什么用处,我留着只为想念周老师。
 南宫简发现了,拿过来细细看一遍,微微笑道:“看来你我有缘。无论如何,你都能找到我。”
 是啊,我侥幸能够找到你,突然有些心酸。我得罪了他的门客,他会不高兴麽?这里山清水秀,我住得挺舒服的。
 察言观色,他好像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漫不经心。
 “既然你有荐书,那本家汉章院便正式收纳你。只是那个地方烧掉了。”他的口气好像烧掉了一块木头,“原来的女孩子都遣散回去。跟来小仓的只有小月和其他几个无处可去的孩子。”
 我也是无处可去的孩子。
 他举了举荐书,“小冰,可不要辜负周勍的善意。”
 听他的语气,是不是认识周老师,我有些兴奋。三年来,他一直没有回信给我。
 “世伯,周老师在哪里?”
 南宫简却纠正我:“称我叔父。如果你愿意,就过继到我名下。”
 我与生人很难亲近,当然,叔父已经不是生人了。可他与父亲不同,父亲是一眼即可望穿之人。
 叔父对我的功课没有苛责,却要我去和先生们道歉。道歉要有诚意,必须亲手做点吃食。真的要大费周章麽,他们只是些书生食客。
 “小冰,先生说女子当贤德的时候,你可以疑议这些说辞。但是,你要心怀善意。”
 南宫简是雍州汉章院的主事,那是中丘最大的藏书馆,世家子弟读书的地方。
 “胸怀宽广,心怀善意,当是做人之基石。你要记住。”他循循善诱,“世间万物,每人眼中都有不同样子。你若刻薄浅见,便入了下流。”
 我才没有,悻悻吸着鼻子。反正厨房的燕大娘一直很忙,我就去帮忙煮了几碗面。叔父带着我去外堂书房,入了汉章院后要行拜师之礼。
 “她是周勍的学生呢。”叔父说。
 那时我身量长高了不少,头发用红绳挽着双髻,一副少女初长成的模样。可对面的老师们都老了,垂垂老矣,和周老师一般的年纪。
 我的心舜地一紧。看着那些老先生的脸色,心就突突直跳。
 叔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周老师死了,他在皇城大殿上同朝臣们说了触犯天子威严的话,回去后就自缢了。那些老头儿,一脸钦佩。人间忠骨当如是。被南蛮侮辱,是国邦大耻;储君被掳,更是奇耻大辱;国邦的耻辱,就是他的耻辱。这是周老师眼中的世间模样。
 我又出了红疹,在一个雨天,尔后葵水也来了。朱翼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我长大了。她是叔父的独生女儿,与我同年,她生在八月十五,而我则是腊月生的。叔父在族谱里给我入簿的名字是玄冰,不过他一直叫我小冰,就像朱翼是小月一样。同我们一起住的还有青川姐姐,她曾是庆禧朝的女官,陪同嘉宁皇后一同入宫。庆禧八年,皇后仙逝,之后她回到本家,为叔父料理家务。
 我想象过姐妹们相亲相爱的日子麽?在乌潭老家没有的事,自然也不会在小仓发生。青川根本瞧不上我,她曾是内宫首领女官,只听命于皇后。对于其他人,她就仰着脖子,用吊梢眼慢慢在其身上打转,一圈又一圈,直到你无所适从才罢休。
 至于朱翼呢?朱翼真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她看见叔父老带着我骑马射箭,就用让人心疼的表情说:“阿爹有了小冰,都不要我了呢。”然后两眼鼓着泪,装得食不下咽。她是南宫家上至家翁,下至仆从的掌上明珠,从来随和亲切,也是老夫子口中贤德的模范。
 “阿爹,小冰妹妹住了这么久,会不会想念姐姐啊?连我都想珍姐姐了。”她喜欢吃银杏果,我也喜欢。此刻她纠缠着叔父喂她。
 “珍姐姐来信,想接小冰过去住一阵呢。”
 “对啊,阿爹。别墅里好多人的信都是我写的,你不是说过,要帮燕大娘写信回老家嘛?”
 “阿爹,明天又和小冰出门骑马?也带上我嘛?”
 朱翼根本不喜欢骑马。她就像海棠糕面上的糖浆,使劲地缠着她想要的东西,并且对威胁到她的人,毫不留情地剪除。我就是威胁到她的人,尽管她隐藏得很好,可我明确清楚地感受到敌意。
 “小冰真厉害啊,学什么都快。不像我,笨手笨脚的。”她又来了,把别墅的上下老少纳入她的麾下,尔后装做受害者,好像我是那个喧宾夺主的入侵者。
 我气呼呼地跑到后山,那里有几副箭靶,就把箭靶想成朱翼,箭不虚发,这样当然学得快咯。
 她也兴冲冲跑过来,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射箭。憋一眼牵着马的井生,娇声喊:“井哥哥,过来教教我。”
 因为南宫简吩咐过,小姐们不能单独出行,所以井生总是跟着我。朱翼一定不高兴了。
 井生有点受宠若惊,认真地平举双臂演示。朱翼自然是学不会的,所以要井哥哥演示好几遍。
 “好准,飞流入雾烟波起。”她拍着手,在小瀑布旁一蹦一跳。我冷眼旁观,真想把她推下去。
 “还给我。”一把夺过弓箭,我故意对着她说,“这是叔父做给我的,就我使着顺手。”掉过头去,又对井生说:“把马牵来,我们到宝塔去。”
 我的脸色可不好看。井生最怕我,刚要抬腿,朱翼就笑嘻嘻地拦住他:“井哥哥,昨天我和阿爹说了,以后你就教我练弓箭。我可是下了很大决心,要把这个学好的。”
 “还有…”她使劲惹我生气,“河西的那匹小马驹,阿爹送给我了。你最懂蓄马,可要帮帮我。”
 井生唯唯诺诺,他不敢得罪朱翼,又怕惹我生气。
 我哪肯落下风,再说那匹马本来就是送给我的。我连名字都想好了。
 “昨天我还骑着玩呢,对不对,井生?”我朝他使眼色,他故意看不到。
 朱翼仿佛受了刺激,“可是阿爹说给我玩啊,呜呜…他最偏心。”她真能哭出来,楚楚可怜。若是她哭得人尽皆知议论纷纷,按照南宫简的脾气,一定把小马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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