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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调——喻斑斓【完结】

时间:2025-01-14 14:57:56  作者:喻斑斓【完结】
 我气得推了她一下,她没防备,立刻伸手一抓,我被她拽住袖口,一起掉入河里。
 初春的河水有点冷,虽然水不深,但水流湍急。我俩站不稳,手脚横叉在水里扑腾。井生和跟着朱翼的侍从,费了好大劲把我俩捞上来。
 井生见我俩还在闹脾气,就威胁要请老爷来。我浑身湿漉漉的,可不想面见叔父。朱翼也是这个想法,她吩咐自己侍从回去取衣服。离我们不远处有一个两进院落,井生牵马,把我俩送过去梳洗。
 那间院重新刷过漆,整理地很简洁。我在山上闲逛的时候,叔父从没带我来过。主屋中堂上只摆了一柱
香,面前供几盆野生花。我冷得很,就甩开东侧卧室的帘子,随之扑面而来一股香味。窗边摆着一坛香炉,随着袅袅而上的烟雾,是一幅巨大的画像,从横梁下三寸垂地,画中有一个女人,栩栩如生,仿佛要从烟雾中走出来。
 朱翼戳我的背,告诉我衣服送来了。我迅速换好衣服,注意力一直在画上。那女子眉眼弯如月,长发挽如云,白衿束腰,窈窕婀娜。
 朱翼见我发愣,就说:“这是庆禧朝的嘉宁皇后。”
 嘉宁皇后的画像怎么在深山里供奉。
 朱翼不以为然地讲:“她是我的姑妈。”
 那天我亲眼见到了南宫皇后的模样,画像上并不是一位端庄的皇后,而是一个花容月貌的女人。也许说她美太笼统了,这幅画总给我奇妙的感觉,好奇心让我多看几眼,右下角写着:春日流云,翠竹缭绕,香裙罗衣,朱门玉桥。
 那种奇妙感觉没有消失,青川走进来了。
 她非常生气,眉毛跳得老高。怒火是朝我来的。
 “小冰,你这副样子来拜见先皇后,是叔父教的麽?”
 我立刻指证是朱翼把我推到河里,我们来这里换衣服。
 朱翼也不争辩,利索地束好头发,就要离开。
 这时青川把压抑地怒火又转向她:“小月,许久不拜见姑母,上柱香再走。”
 朱翼大概觉得理亏,就停下步子。青川点了两柱清香,我和朱翼一人一柱。
 我们跪在蒲团上,面前的灵牌刻的是:吾妹南宫氏云罗。
 青川在前,恭敬说道:“姑母见谅,小冰小月稚嫩无知。今南宫氏横遭劫难,姑母在天之灵,保佑我族人平安顺意。今后初一十五,吾等晚辈皆会诚心拜见。”
 我双手合十,偷看一眼朱翼,她与青川一样,闭眼默念。我也闭上眼睛,香气缭绕,即使闭上眼睛,还能看见南宫云罗的卓然身姿。
 院落里有处井水,我们焚香完毕后,青川说今后焚香之前,都要用井水洗手净面,这样见到嘉宁皇后才不唐突。她这话是着重对我说的,除此之外,又毫不留情地奚落我一顿,大体就是我这个来自乡下的野丫头乱跑乱闯,打扰了先皇后的宁静。
 我笑嘻嘻地回答:“当然咯,我本来就没见过世面。”
 “青川姐姐,皇后的画像逼真麽?是宫廷画师作的?”
 青川仿佛听到了一个蠢问题,眼皮上翻。
 “画师有这等技艺?叔父年轻的时候是中原丹青第一人,祠堂中留存的画像都是他作的。”
 是啊,牌位也是南宫简所立。回程的时候已近黄昏,我骑在马上,已没有之前对山林间新鲜冲动的感情。落日那片浑沌金色撒在眼前,困惑又迷茫。我们回到别墅,叔父已经知道我们去过小院。我在门口脱毡靴,慢慢解开皮扣。朱翼走过去,南宫简平静地说:“青川说的没错,今后你们晚辈要时常去拜祭姑母。”
 然后朱翼用懒散的语调回答:“可以啊。青川姐姐又找到件事,可以差遣我了。”
 她突然回过头看着我,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慢慢地,踱步到她身旁,她的眼珠子乌溜溜的,黑白清明。
 我就把刚才青川怎么骂我的话,添油加醋讲了一遍。
 嘉宁皇后是贤良的女人,不止青川这么说,周老师也对她万分敬仰。庆禧年间,镇国公出兵西国,皇后拿出陪嫁捐助军饷。兵败之后,割地赔款,皇后对上安抚君上,对下稳固内宫。几年操持劳碌,才送了命。她是海中明珠,即使陷入泥沙暗流,也光彩熠熠。
 我怀着那样的心情祭拜,也是第一次尝试理解成人间的感情。叔父对自己的妹妹不吝溢美之词,不过他是冷静的,因为云罗是南宫家的女儿,一言一行都传承先辈。我听他讲了许多南宫皇后的事迹,桩桩件件,就和史书上记录那样,枯燥无趣。
 “叔父,”我抬起眼,想试探又好奇,“那么姑母喜欢先帝麽?”
 彼时无人在侧,夜里静得出奇,泉水汩汩流过,叔父笑起来:“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父亲对他的几房姬妾都挺喜欢的,不过那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或许是戏文里的秦娘子为了郎君披挂上阵杀敌,这也有些言过其实。我想到那幅画,可是…那幅画应该在深山中静静伫立,不被任何人提及。
 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秋天是小仓最美的季节,佑珍带着阿楚上山,告诉我们阿楚要嫁人了。
 “成安侯夫人提过一次,不过,我还没有答应。”佑珍刚生完孩子,养得细皮白肉,“还是要听世伯的主意。”
 如今成安侯很得新皇器重,这些年王家军在巴陵郡名誉正盛,明年大约要调职入皇城。成安侯的小孙子与阿楚年纪相当,佑珍又与他们往来密切,所以就有结亲之意。
 “说起来,也算亲上加亲。”佑珍微笑道,“老爷子的原配夫人是河西南宫氏,现在的主母也是随和亲切。”
 她观察着叔父的神色,不置可否。也许旁人看不出来,在佑珍头一次提成安侯的时候,我就知道叔父不同意。他垂下眼睑,专心致志听佑珍把话讲完。
 “明年开春,老侯爷要北上领职,若是能在年底把婚事办完…”
 看起来,她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就等南宫简点头。
 叔父转头问,阿楚是不是愿意。
 阿楚比我大两岁,如今已经长得很高。父亲的突然离世,对她打击很大,如今她一心依赖姐姐。成安侯王爷爷帮过他们家,也帮过爹爹,她心存感激。这些年她的脾气有点暴躁,把是非恩怨看得很重。
 叔父邀请她们在山上多住几天,还可以尝尝金桂糕和甜酒酿。朱翼做的金桂糕很软糯,唇齿间都是桂花香。佑珍赞不绝口,我也很喜欢。不过我的喜欢不能表现出来,不然她可要得意了。
 我悄悄对她说:“叔父不喜欢成安侯呢。”
 她对阿楚的婚事不太在意,就问为什么不喜欢。
 “我也不知道。大概临兵打仗的都是些粗人,不能投其所好。”
 朱翼对我这番话全盘否定。
 “河西南宫氏与伏波将军屈姥爷两代交好,屈姥爷还是青川姐姐的亲外公呢。阿爹年轻时,去关外周游,拜了屈姥爷做武师傅。现在本家的几个幼稚小子,也送去河西大伯家,按照阿爹的话说,磨练磨练筋骨。崇文不崇武,愧对先世祖。”
 论起背家谱,我是输给她。不过叔父是不赞成这门亲事的,我的感觉不会错。
 新皇初立,朝中并无亲信,威严难立,所以急于拉拢世家军侯。成安侯偏居一隅,最好永远中立。只是如今王氏一族手握重兵,很难独善其身。
 “如果他们偏向新皇,那有何不可呢?”佑珍问道。
 那会儿正是午后小憩,朱翼带着阿楚在卧房睡午觉。我听到叔父与佑珍谈话,就把睡意打消了。
 佑珍迷惑,女子只求安稳人生,她自己是如此,更希望妹妹也这样。对于国事她知晓不多,看如今成安侯府强盛,才想到…
 她拧住眉头,突然想到成安侯府也有可能败落,历代君王无情,皇权军权,从来交织缠绕。即使,即使如今顺意今上,那之后…
 她混乱讲出自己的想法,想得到叔父的佐证。叔父倒是楞一下,她挺能居安思危的。
 “我只是不想你们,卷入复杂的人生里。再说,南宫府与王氏一族,并无过多交往。”他想起什么,又问:“二小姐和侯府的公子没有多少交往吧?”
 佑珍咬着唇。
 这个我知道,交往可多呢。因为佑珍和成安侯夫人交往甚密,侯府的几位少爷小姐同阿楚经常一起玩。朱翼与佑珍通信时经常会谈论,阿楚和那位小公子,像是戏里唱的两小无猜。
 我自然如数告诉叔父,心中暗想,这下佑珍姐姐的如意算盘,要打散了。
 没想到叔父却说:“是这样…”他目光柔和,没了讨论成安侯府时的那份冷漠。
 “如果是两情相悦,那刚才说的,都不重要。”
 佑珍被他弄糊涂了,不过她重新考虑起这桩婚事。成安侯夫人再度拜访的时候,她不再热络回应。阿楚变成那个最不开心的人了,她一伤心就想起爹爹。昌化文庙里供着父亲的灵位,
佑珍劝说妹妹去住两个月。
 南宫府也向文庙捐些供养,临冬时节,青川要下山采买,顺路去一次文庙。叔父也让我同行,为了提前给父亲祭扫。我到了文庙,发觉阿楚还住在那里,两颊瘦了不少。于是想了不少办法引她高兴,哎,估计是为了侯府的小公子。叔父没有反对啊,只要他俩有意,这事早晚会成。
 我游说她,去和佑珍姐姐表明心志,姐姐固然重要,可相公更重要。
 哪知阿楚抽抽嗒嗒地表示:“成安侯夫人大概受了冷落,不再提这事了。如今托了媒人,相看好京都李侍郎家的小姐,快要下聘了。”
 我那时很惊讶,“侯府的公子呢?他会答应麽?”
 阿楚说她不知道。原先许多人都知道她要嫁给成安侯府,可如今新娘子突然换人,她不想回去了。
 我想她留在这里,可抢不回相公,不如快去找到王家公子。不过她们两姐妹素来与我不投缘,好心好意反而引来侧目。
 那天我帮文庙的姑子点算好年节的礼单,顺带把一年的支出收入也清算一遍,住职见到誊录好的账簿,狠狠夸奖我一番。
 “世家果然教导有方。前几天看见青姑娘,出落得稳重干练;如今还有这个小姑娘,算起银钱财物,一套一套的。南宫大人真是用心良苦,皇庭侯府才配起这样的人才。”
 那尼姑是个势力人,初次见到我的时候,以为我是青川的侍婢,那会儿她可没这么慈眉善目。看来佛祖脚下,也教化不了人的恶意。
 可阿楚不懂这些,她把住职的话记在心上,到了无人处,迟疑问道:“小冰,我们家…南宫世家,是不是很厉害?娶了我们家的女孩,仕途就能顺遂,就能…发迹了?”
 她这样问,一定有原因。
 阿楚说:“姐姐告诉我,不必为王家公子伤心。他们草莽出身,原是冲世家名望而来。南宫家的女儿,不用受人怜悯。往事不可追,来日自有大好前程。”
 佑珍的话,在我看来有点残酷。大概人长大后,才能残酷地对别人,也能残酷对自己。我闷闷不乐,回到山间别墅,特别想念叔父。
 朱翼听到阿楚的婚事被搅黄,就怪腔怪调对我说:“这下你如意啦,小恶魔。”
 我并不如意,反而疑惑:“人心如此易变。几个月前,叔父认为他们两情相悦。”
 朱翼不以为意:“凡人俗事,本来容易改变。”
 我回到山上,天开始下雪。大雪漫漫,一直没有看见叔父。我朝黑夜呵气,吐出一团团白雾。正玩得起劲,突然想起叔父在哪。黑夜深处,我尽力远眺,远处只有片片雪花。
 这时青川裹着斗篷,提灯走来。她对朱翼抱怨:“老爷又去山上打扫。如今夜黑路滑,怕是明天才能下来。”朱翼只说她很冷,就转身进屋,雪水打湿了鞋袜,她就托着袜子,一圈又一圈,在火上烘烤。
 凡尘俗世,有人容易改变,也有人不是。
第10章 南宫世家(四) 宣和五年的夏天,世界……
 宣和五年的夏天,世界仿佛从庆禧十三年的悲痛中缓和过来。南宫府收到许多雅乐请柬,春天是喝茶泛舟,到了夏天,最盛行的就是纳凉会。一行人在湖边包下几片庭院,吃果子扯段子。因为山间清凉,叔父一般不去应酬。我发现他作为世家族长,纵然被许多人尊敬,也有自己的弱点,就是懒。
 某日午后,我们正在吃水果,叔父接到一封信。信用大红印戳封着,信封上没有署名。我注意他的脸色,就问是谁的来信。叔父没有回答,他匆匆离开了。
 很晚的时候他才回来。我和朱翼都没睡,他坐在床沿,用异常专注的眼神望着我们。
 “明日你们随我下山,去见一位贵客。”
 朱翼问贵客是谁。我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
 “小冰,你别紧张。”叔父注意到,我的异常敏感。
 第二天清晨,朱翼和我,还有青川,跟着曙光驱车下山。除了井生,叔父的几名亲信也随行。南宫府的侍卫都很低调,有时我会忘了他们的存在。这次我们一行人,整齐踏马下山,是几年来头一次,
 马车行到临湖小院,那正是纳凉的热门之处,以往叔父带我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吃茶的空隙。太阳已经高悬空中,我出了一身汗,发现院子里肃然安静。
 走过垂花门,走过游廊,朱翼淡然前行,仿佛她已经知道面前是谁。走到临湖一间竹屋内,叔父停下脚步,这时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大概三十岁的样子,朝我们和善微笑,她还特地朝青川一拜。青川微愣,她们是认识的,她旋即朝屋内看去。
 我进入房内,竹屋对着湖水,室内明亮异常。一个瘦长挺拔的男子站起来,他挡住了光,以至于我看不清长相。这时叔父已行了大礼,青川朱翼也稽首跪拜,我也连忙跪下,耳边只听那男子说:“师兄,太客气了。”
 他亲自扶起叔父,又对青川说:“姑娘,竟然认得我。”
 青川颔首:“除夕中秋,每年家宴,陛下都会回京。”
 那男子微笑道:“是么?可惜那会儿,认得我的人不多。”
 避开阳光,朝那男子望去,那完全与我想象的不一样。恭王长丰,从他被迫即位那日起,就遭到质疑。人们从来不明说,但或多或少,在心中质疑这位君主。我从儿时就得到这样的印象,储君被掳去蛮邦,而恭王得到了皇位,得到了他不该得到的东西。
 其实对于后者这是不公平的,如果我能做个局外人。可惜,涌动在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强,这几年的平静生活是多么脆弱,南宫世家有它自己的命运。
 叔父只说了我们的名字,以及如今大家留都在小仓生活。
 “雍州的许多房舍都烧尽了,也没有精力重修。”他慢慢解释着。
 “家父临终前,只担心着子孙平安。他老人家,一生都把自己逼得紧,对先皇的事,对家族的事,件件穷尽心力。尸骨已安葬雍州,但愿他的身心都能安息。”
 “婆娑一族若敢来犯,少全不会姑息。”
 “京都皇城,少全一介布衣,还是不去为好。”
 叔父以谦卑恭顺的姿态,回应着陛下的追问。那时两人相对而坐,长丰本性认真又容易紧张,从他的眼神和时不时紧握的手掌可以看出来。
 他松开手掌,笑笑。
 “看来,师兄不愿帮我。”
 叔父叩首行礼,“陛下言重。少全所能助力的,实在有限。至于南宫世家,世世代代,都竭力襄助皇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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