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布好菜,跪在地上,俯首一拜,便退出了房间。
靳斯年执一壶清酒,自斟自饮,并没有问棠妹儿的意思。
棠妹儿低头吃了几口,只觉得味同嚼蜡——刺身太冷,煎鱼太腥,一碗热汤下肚,终于填饱胃袋。
她放下筷子,去看靳斯年。喝过酒的男人,多少有点松弛,棠妹儿鼓起勇气,问他。
“新的拆迁补偿方案……靳生是不是不满意?”
靳斯年没有正面回答。
“如果我也学你,拿一份合同,跑去董事会跟人家说,再拿八千万吧,只要八千万,这件事我就可以解决……你觉得明年还会有人选我做CEO么?”
棠妹儿低声解释:“我们不该被人牵着鼻子走,但居民一直在闹,我们的工期又赶……”
雪白瓷杯小小一只,被靳斯年捏在手中,“这件事看起来复杂,但只要抓住关键,其实很好解决。”
棠妹儿恭敬聆听,靳斯年心情不错,自然不吝赐教。
“第一步,先叫公关部造舆论,放风出去,说这块地补偿额太高,我们可能不做了,对方一听到嘴的鸭子要飞了,会不会恐慌?”
“然后,再对官家施压,闹事的人里,谁家小孩在读书,谁家青年在求职,是不是有顾忌?”
“我明白了。”棠妹儿很自然地接上,“最后,居民派来的几个代表,只要逐个击破就可以了,毕竟羊群往哪走,是领头几个决定的。”
“只要买通居民代表,剩下的人就是一盘散沙了。”
“Mia,你很聪明。”
靳斯年淡笑,眼中一抹赞赏,昭然可见。
棠妹儿赧然,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开口,靳斯年突然问她:“那天晚上,为什么不等我出来自己偷偷跑掉了?”
棠妹儿僵住。
靳斯年:“你既然那么聪明,就该知道,那次是上位的好机会,不应该趁机留下来吗?”
男人语调淡然,拌着杯中那一口吟酿,把漫不经心的调侃,带出一缕暗昧。
回忆瞬间上头。
棠妹儿的心脏猛跳,窘迫逼得人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对方不肯放过她,目光锁定,比看戏还有趣。
棠妹儿强装镇定。
“那天靳生喝了酒,做事难免不理智,我怕我留下,你醒来会后悔,所以就先回去了。”
靳斯年挑她话里字词,“我会后悔,我不理智。”
男人眸光一转,“那你觉得,你帮我……用嘴,理智吗?”
靳斯年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停顿,故意反问,故意轻轻地发笑,笑得眉目葱茏,宠爱无边。
刚刚升起的羞耻感,在这样的注视里,存活超不过三秒。
酸砂糖细细咀嚼,暴露甜蜜好味。
“我的理智告诉我,靳生是我老板。老板要我听话,教我‘上位’,我不喜欢难道可以说不?”
“不可以。”
靳斯年笑意不减,眼底笑意越发明显。
棠妹儿一时哑然,要咬紧嘴角,才能不露情绪,可靳斯年对她的纠结,似乎更感兴趣了。
他说:“Mia,你做事认真是优点,但太认真,优点也会变成缺点。”
棠妹儿:“我不懂靳生的意思。”
“刚才还夸你聪明,怎么突然变傻了。”靳斯年侧过身,手背轻触她面颊。“能干的下属,和懂事的女人,两者不矛盾,我需要你同时做好两个身份。”
靳斯年的手,温度偏低,缓慢碾过皮肤,每一个毛孔都跟着战栗,棠妹儿后颈发僵,一动不动。
靳斯年:“放松点,我又不吃人,你可以慢慢考虑我的提议。”
幸好没有进一步动作,靳斯年收回手,不再逗她。
晚餐接近尾声,靳斯年接了一通电话,大概跟靳佑之有关,棠妹儿听不到细节,但也猜到,那个混蛋吃到苦头了。
因为靳斯年说,“他想出门就出门,又没人绑他脚,不用事事跟我汇报。”
不过,这都不重要,棠妹儿身陷双重身份的邀约里,没空管别人。
电话挂断,靳斯年见棠妹儿没再动筷,“看你吃这么少,不合胃口?”
棠妹儿诚实道:“我吃不惯生的。”
湿毛巾擦过手,放一边。
靳斯年:“那我们下次吃点别的。”
我们,下次。
话中深意,耐人寻味,不待细品,门外传来敲门声。
纸门透光,女人身影纤细玲珑,不像穿着和服的侍者,棠妹儿起身拉开门,动作一顿。
宋艺珍正宫气势,直接忽略一旁的棠妹儿,明媚张扬地走进来。
“哈喽,我和朋友来吃饭,看到门外的车,知道你在这里,过来打声招呼。”
“不妨碍你吧。”
“不会。”靳斯年温柔不改,“今天有你喜欢的雪蟹,新鲜到店,我叫老板送到你包房。”
“Simon……”宋艺珍迤逦而来,在靳斯年脚边跪坐,“你对我最好了。”
分手男女还能这么和谐,简直感天动地,愿这世界没有怨偶,大家手递手一起高唱爱情万岁。
棠妹儿暗自祝祷,念一声哈利路亚,脑海里的画面,叫人发笑。
但她笑不出来。
棠妹儿走回位置,拿上公文袋和外套。
“靳生,如果没事,我先回去了。”
棠妹儿转身向外,刚走出几步,靳斯年叫住她。
“尖东唐楼的改造案,你叫人盯着,下周一逐户摸排,周末前要清走80%的住户。”原来只是交待工作。
棠妹儿心脏不结实,先上升,再下落,险些没跌破。
当着宋小姐的面,她不得不稳住情绪,捍卫大律师颜面。
“我明白,老板。”
第11章 狠心肠今天的Mia不够甜
每个月最后一个周末,指定为靳家父子的家庭日。
靳征活着的时候,靳家三代人还能有说有笑,后来他过世,家庭日的传统保留下来,但气氛已经不在了。
靳宗建带着两个孙子,谈得最多的,还是公司的事。
茶桌上,高冲低泡,一套动作下来,满室茶香。
俞秘书将茶盅双手奉上。
老爷子接过,抿了一口,问:“今天是尖东那个项目开工的日子吧?”
靳宗建几乎不去公司,但对靳氏这个帝国,他仍旧了如指掌。
所以,这个问题,不需要靳斯年回答,他手执茶盖,轻刮浮沫,只要认真喝茶就好。
老爷子的秘书早有准备:“今早已经开工了。供烧猪、打生桩,一件一件事都很顺利。”
“居民没有闹事?”
俞秘书:“开始的时候,居民阻拦过施工队,但因为咱们这边准备充分,先叫警方把左右街道封锁了,记者和围观的人进不来,所以事情还没有闹起来,就被按了下去。”
“这件事是谁办的?”
“是棠大状。”
“事前棠大状已经清退了90%的人,今天闹事的,只剩十几个刺头,棠大状现场处置很果断,一边叫推土机开道,一边叫医院白车待命,那股狠劲,把一票大男人都震住了。”
老爷子点点头,还没发话,就见靳佑之在笑。
不知道二少爷刚从哪个派对脱身,一身懒肉歪在太师椅里,正在低低发笑。
“阿延,你又笑什么。”老爷子不满。
靳佑之瞥了靳斯年一眼,“我笑棠大状终于长记性,上次淋猪血,被记者围观,搞得丑照漫天飞,这次学精了,做恶人办坏事,她知道先清场了。”
“你呀,有空笑人家,不如管好自己!”
老爷子拿靳佑之没办法,干脆不去理他,转过头,他对靳斯年又是另一种语气。
“今天的事办得这么顺利,说明爷爷的眼光没错,斯年,我一直很看好你。”
“……我年纪大了,你们父亲早逝,公司早晚是你们兄弟两个的,斯年你把手下的人都调理得那么好,有时间也教教佑之,兄弟和睦,家族才能兴旺,你说呢。”
靳斯年端坐,目不斜视,正好靳佑之看过来。
同父异母两兄弟,今日难得默契,两人相视一笑,各有意味。
……
同一时间,尖东街头。
九个月的大肚孕妇抱着棠妹儿的腿,死活不肯上车。
“求求你,我肚子里是遗腹子,生下来就没有爸爸,你们把我的房子收走了,叫我和孩子住哪里?!”
“他们说你是负责人,你倒是负责啊!你要叫我流落街头吗?!”
身后旧楼一片狼烟,眼前女人托着肚皮,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棠妹儿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冷道。
“你是拿了补偿款的,去租去买,总会有地方住,没人叫你流落街头。”
“周围房子一尺多少钱,你们又给了多少钱?!那些钱怎能叫补偿,你们根本是明抢!”
棠妹儿:“这位小姐,白纸黑字,你签过合同了,和我闹无济于事,你现在羊水破了,我劝你为了孩子,赶紧上救护车!”
“我不去!除非你还我公道!”
棠妹儿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
确实,没有记者,没有路人,在场工作人员哪个不是听她指挥,可头顶一片青天,昭昭日月,自有神明在看。
一个人生下来就没有爸爸,将面对怎样的人生,棠妹儿一清二楚。
她同情眼前的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许总。”棠妹儿扬声。
许冠华斜着肩膀,笑笑地走过来,“棠大状,怎么样,需要帮忙吗?”
“叫你的人把这个女人从我身上扯下来。”
许冠华笑容一滞,随后给手下使眼色。
很快,在一片哭嚎声中,女人被塞进救护车离开现场。
棠妹儿也准备离开,许冠华跟在她身后,“你们都是女人,我以为棠大状会心软呢。”
车门拉开,棠妹儿驻足回头,“我和你一样,许总,我们都是靳生的属下,为老板分忧是我们的本分,你说对吗?”
许冠华舔了舔腮帮子。
棠妹儿:“工作是老板分配的,我只是听吩咐办事,许总不该怪我抢了你的工作,更不该给我使绊子,如果我把刚才的事,告诉靳生,许总你准备怎么办?”
“刚才那个孕妇,你凭什么说是我安排的?你去告状,靳生会信?”
棠妹儿:“孕妇的事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许总一直照顾我,我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失去许总这个朋友。”
宾士车绝尘而去,许冠华眯了眯眼,终于笑不出来。
……
在工地逗留一天,身上都是尘土味。
棠妹儿开车准备直接回家的,半路接到靳斯年电话,叫她过去汇报进度。
于是,车子下交流道,掉头,直接往山上开。
太平山是富豪聚居地,住宅从山脚到山顶,按身家排位,靳斯年的别墅,被浓密绿植环绕,隐匿在木棉树和修剪整齐的灌木之间。
把车停在访客车位,棠妹儿徒步进入宅邸。
靳斯年还没回来,佣人请她在客厅等待。
白日微风,挑高的穹顶,泄入璀璨的阳光,舒朗而安静的空间,让人犯困。
棠妹儿靠在沙发里,渐渐眼皮发沉,歪头闭上眼,以为打一个小盹没关系,哪知道再睁眼时,身边一团漆黑。
恐惧来自本能,棠妹儿快速起身,这一动,才发现自己趟在床上,身上搭了一条薄被。
记忆回笼。
她来找靳斯年,最后竟然在老板家里睡了一觉,莫名好笑。
棠妹儿穿好鞋,从这间房走出去。
恰好有佣人路过,叫了一声,棠小姐,你醒了。
“靳生回来了吗?”
“回来了,这会在书房。”
棠妹儿请佣人带路,敲开靳斯年的门。
时间大概很晚了,靳斯年已经洗过澡,一身黑色居家服,站在桌边核对一份文件。
他低着头,落下几缕湿发,遮住眉眼,听到动静,他瞥了她一眼,半是开玩笑地说。
“我回来的时候,你在睡,吃完晚饭,你还在睡,我以为你准备睡到明天早上,所以帮你挪了个地方,哪知道这么快你就醒了。”
棠妹儿:“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老板家里睡着。”
靳斯年笑了一声,“张口闭口叫我老板,现在是晚上十点,棠大状,可以下班了吗?”
棠妹儿发怔,“可今天的工作,我还没汇报。”
睡到昏头的人,脑袋里只剩一根筋。
傻到可爱。
文件合拢,靳斯年转身,长腿往桌边一靠,半站半坐的姿势,朝她勾勾手腕。
棠妹儿走过去,只差一步,靳斯年一把将人拉进怀里。
棠妹儿踉跄,不想扑得太难看,她下意识拿手去撑,过于结实的触感与温度,叫人暗自心惊。
紧接着,靳斯年的手臂交合在她腰后,呈占有状。“棠大状今天的工作表现,我已经知道了。”
“老板的评价是?”
“果断、心狠、滴水不漏。”
棠妹儿抬头,有些迷茫:“这算夸奖吗?”
“当然。”靳斯年一直是个慷慨的老板,“我还有奖励给你。”
拊在她身后的手掌稍稍用力,棠妹儿往前,距离近到呼吸可被感知。
她试图去解析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可一切都是徒劳,该落下的,终归要落下,像雨像雪,细密的、微凉的质感,覆盖她的唇瓣。
棠妹儿下意识闭上眼,纳入靳斯年的纠缠,在她以为这只是短暂停留时,一切才刚开始。
温度会上升,雨雪会蒸发,看起来的冷淡君子,也有让人热切的一面。
他在引火,点燃她内心深处的某种期待。
这期待是什么,连棠妹儿自己都不清楚,只是意识到后,她走神了。
她又一次想到宋小姐。
这些天,棠妹儿时常设想,那日她走以后,靳斯年独自面对明艳的宋小姐,是否也做了同样亲密的事。
如果他们还会做亲密的事,那又为什么会分手?
种种疑问萦绕,棠妹儿有一秒钟的晃神,虽然只有一秒,靳斯年还是捕捉到了。
奖励骤然收回。
棠妹儿扬唇,一脸愕然。
“今天的Mia不够甜,怎么,还没下定决心?”
靳斯年退开一寸,刚刚还缱绻的目光逐渐有了审视的意味。
棠妹儿急忙摇摇头,甚至为了自证,她主动圈上靳斯年的肩膀,踮脚去够他的唇。
主动送上门的女人太多了,靳斯年往后退了一步,人还在他怀里,但这动作流露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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