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授借口还要去看别的病人便走了。
纪允江打量着金竹笙,突然没头没脑问一句:“春生没了得几年了?”
“十五年。”
“不容易,你受累了。”
金竹笙摸不准公公说这些话的来意,因此便不肯冒然搭腔。只是心里又着实不服气,眼前的这个人,让她半生蹉跎,误了大好青春。
只听他又说:“你怨恨春生也是应该的。”
“爸!”金竹笙猛地抬高了声音,语气里透着隐隐的不耐烦,她不想让眼前这个做尽了好人的人,临了还要再来道德绑架自己。“以前的事就别再提了。”
“我怕做完手术,就再也没机会说了。”纪允江沉痛道:“莲池人死不能复生,家里就剩下了你跟鱼藻。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但也好歹养了这么大。以后盼望着你们都善待彼此。”
“爸,护士还让我再去拿一下化验结果呢。”金竹笙用自己的离场结束了这场无疾而终的谈话。“我先出去了。”
纪允江想,她还是不肯原谅。
“小金,”纪允江叫住她,犀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她,“记得,是你对不起鱼藻。我让你善待她,不是在恳求,而是命令你补偿她。”
金竹笙双手握拳,指甲紧扣着掌心的软肉,她转身走出了病房。
*
夜晚,纪鱼藻踏过小区里因为汽车轧过而年久失修的地砖。
昨晚刚刚下了一场暴雨,碎裂的地砖里蓄着不怀好意的积水,若是你一时不察踏下去,它就会顺势而上,甩你一身的腌臜。
纪鱼藻小心翼翼的蹦过一块地砖,却因踩上了一块更坏的而歪歪扭扭,正当她为自己一定会摔倒在泥坑并被弄脏裤脚而认命时,有人却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纪鱼藻回头,看见赵春阳青春而腼腆的一张脸。
“师姐小心。”
纪鱼藻纳闷问:“你怎么来了?”
“师傅不放心你一个人,让我跟过来看看。”
纪鱼藻男孩气的笑了笑,说:“这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来了才不放心呢。”
赵春阳面上有一点窘,纪鱼藻敏锐感知到自己说错话了。她想是了,他不是小米,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我的意思是,我会担心你。”
赵春阳猛地抬起头,路边的灯好似罩了一层粉红色的纱,映在他脸上竟透出了一些浅浅的红。“其实,我擒拿和枪训成绩很好的。”
纪鱼藻开心的说:“那感情好啊。你应该知道吧?警校13级那届,我是枪训成绩最佳保持者。”
赵春阳深深的看着她,满腹心事无所寄,只好沉沉地说一句。“我知道,没人会不知道吧?”
就是因为知道才会荒唐的收集关于她的一切信息,从而追随着她的脚步一直走到了这里。
纪鱼藻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大概一直都被方成悦的光芒笼罩着,那个丧心病狂的人仿佛天生擅长学习,自己这点成就在他面前找不到任何存在感,因此当眼前这小男生如此真诚的表现出对她的认可后,纪鱼藻满心欢喜,甚至带了些母性的怜爱说:“那你跟好我,千万不要走丢了。”
赵春阳反问:“师姐,犯人真的会再回来吗?”
“一般穷凶恶极的罪犯都比较自恋,他们可能会重返现场检验自己的杰作。”她相信自己基于理性判断下的直觉,更深信不疑自己就是那个会让他回来的鱼饵。考虑到这里,纪鱼藻轻快的表情又变得沉重起来。“算了小朋友,说了你也不懂。”
她说完兀自往前走了,身后的男人却突然拉住了她的胳膊,纪鱼藻不防,被他猛地一拽,身体忍不住往后仰去。
赵春阳扶住了她的腰,手上的热源透过薄薄一层衣衫传到她腰间,纪鱼藻抬头看向他,男人的表情愤怒中带着决绝。
“我不是小孩。”赵春阳很快撒了手,丢下这句话率先走到了她前面。
圆月冷白,孤零零挂在天上,像是太平间的灯光。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是她一个人,面对着这样的月光。纪鱼藻难得的走了一下神,在这样紧张而关键的时候。
他们走进楼道,悄无声息的走上五楼。
赵春阳无声的举起了自己的手掌,当他倒数到二的时候,眼前的门却突然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带着鸭舌帽和黑色口罩的年轻男人。
事发突然,时间仿佛停在那一秒。
突然间,男人像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纪鱼藻没有看清他的面容,心脏却砰砰跳得厉害,她伸手去抓他,动作却慢了一秒。男人带着决绝的狠劲,一把将她推下了楼梯。
纪鱼藻不妨,双手抱住脑袋以此来减免更多的伤害。
赵春阳已经和男人缠斗在一起。几个回合之后,她也加入了进来。
楼道里吵得很,隔壁房间的那对老夫妻从门缝里偷着往外看,纪鱼藻唯恐犯人挟持人质节外生枝,拿自己的背给挡住了。
“快关门!”
男人被赵春阳制住,此刻他肾上腺素激增,正陷在身体的兴奋里回不过神。纪鱼藻拿手铐将嫌犯拷了起来,忍不住喝他一声,“赵春阳!带着人回局里了。”
被抓的男人挣扎着,大声申辩道:“你们抓错人了,犯人不是我!不是我!”
“闭嘴!”回过神的赵春阳带着点老虎崽子的狠劲儿,仔细听还有颤音,“有什么话回局里说去。”
当天晚上,纪鱼藻没回家。
方成悦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回,他终究还是不放心,留在她家里几乎一宿未眠。
第二天早上他终于还是没有等到她,心里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疑惑,又匆忙赶回了医院。
第30章
◎两个噩梦◎
“我就是一时失手。”
审讯室里,男人的帽子已经摘了,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国字脸,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竖纹。他不像其他嫌犯想尽办法逃避或者干脆闭口不言,反而神色坦荡,发言字字铿锵,仿佛早就背好的台词。
“她是我小姨子。我老婆跟我吵架,她不但不帮忙劝解,还撺掇着她姐跟我离婚。”男人紧盯着对面的两位刑警,坦然道:“我那是一时气愤,冲动了。”
纪鱼藻望着他,停下手中正在记录的笔,道:“怎么冲动的?你都干了什么。”
“我吓唬她,打她,”男人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审讯室的灯光,眼皮落下来,他挑衅的眼光落在纪鱼藻身上,伸着舌头舔了下嘴唇,眼睛里泛着淫邪的湿气:“我还把她给……先|奸|后杀,这个女人,临死前还在向我求饶,哈哈哈……”
这个被害人跟上一个一样,同样没有在体内发现遗留物,男人明显就是在说谎。纪鱼藻攥紧了拳头,猛地抬起来捶了下桌子。“你胡扯!”
嫌犯又嘿嘿笑了,“警官,不是你问我都干了什么吗?怎么我说了,您又说是胡扯了呢?还是你觉得不够刺激,想听一听我干她的细节。”
在审讯室外旁听的赵春阳踹了一下桌子,马陆斜了他一眼,皱眉问:“怎么着,这样你就受不了了?菜鸟一个。”
赵春阳看向纪鱼藻,按了下话筒说:“师姐,你们都审了一天一夜了,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还是我进去吧。”
只见里面的女人扔了笔,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
马陆却笑眯眯的,不紧不缓地对着话筒说:“鲫鱼,你跟小赵换过来。没事,锻炼锻炼队伍,年轻人不历练什么时候成长?出来吧。”
纪鱼藻起身,出来又觉得难堪。师傅的原则,48小时内不把犯人审认罪了,白干这三十年,可惜徒弟学艺不精,总是拖后腿。
马陆仿佛能看出她的顾虑,搂着自己的保温杯劝她,“没事,着什么急啊?沉住气。”
“师傅,您有招了?”
“有什么招?抓的人不对,故意恶心咱们玩儿呢。”马陆摆摆手,道:“不要灰心,这事吧,看着好像是咱们被耍了,其实不然,我倒是觉得有眉目了。办案子多好玩啊。”
纪鱼藻不以为然道:“好玩什么啊?还嫌没被约谈够啊?下回您就该挨处分了。”
“这孩子,乌鸦嘴。这儿我盯着,你歇会去吧。咱们得保存有生力量,这马上就快收网了。一会我让小米也走。”
纪鱼藻从审讯室出来,揉着脖子走回办公室。
*
外面起了风,办公室的窗户没关严,桌子上的文件跟风火轮似的,被吹得轮番滚动。
纪鱼藻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紧张的情绪消解下去,浓重的困意却席卷而来。
她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齐月娟说自己要出趟远门,叮嘱她一定要锁好门窗,实在不行就去爷爷家住一阵子。她说我害怕那个人会来找你。
纪鱼藻笑着宽慰自己的母亲,说哪能呢?就算我现在见着他我也不害怕他。我今年都已经二十八了,又不是十三岁。
齐月娟皱着眉头,眼睛里漾满了担忧。她说你就是犟脾气,妈跟你说啥你就听啥,让你万事小心还有亏吃吗?
中年男人沉重的身体,污浊的呼吸,一步步惊扰了十三岁夏天的梦境,她逃不开他的力气,为了保护自己甚至举起了刀子,回忆的慢镜头像是惩罚,一点一点凌迟着她的心脏。
纪鱼藻惊惊恐恐的睡不实落,她把趴在交叠双臂上的脸转了个方向,这次又梦见了方成悦。
大三那年,学校组织他们这批学生刚刚完成了一个四十多天的异地安保任务,趁着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息时间她去见方成悦。
那时冉晴正在疯狂迷恋数院的一个帅哥,可帅哥的意中人竟是自己室友,情窦初开的冉晴因为解不开这道爱情的谜题来找她解闷。
纪鱼藻贪恋着能够尽快见到方成悦,便带着冉晴一起去安城大学找他。
不巧却遇见一个漂亮又时髦的女生正在跟方成悦告白,冉晴冷冷看着,因为自己恋爱不顺,心情也变得悲观而绝望。
“鲫鱼,你死心吧。你看看追求方成悦的都是些啥人啊。人家要脸有脸,要肉有肉,你这灰扑扑的,哪点能比得上人家。”
四十多天的思念如同伏在水面上的绵密泡泡,一个又一个破裂的声音就像心碎的动静,纪鱼藻有点绝望,心想冉晴说得对,或许这辈子她都追不上他了吧。
因为心情太沮丧了,又不甘心白来一趟,她便带着冉晴去找林烨蹭饭吃。
林烨跟方成悦一样,都在安大医学院读大三,带她们去的食堂是距离宿舍最近的那个,号称医学院美食之最。
纪鱼藻看着一桌子美食越想越伤心,一边往嘴里塞饭一边没出息的掉了眼泪。吃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咸中带酸。
林烨和她初中相识,印象里她一直钝感,遇上再难的事消沉一阵子也就过去了,从来没在自己面前哭得这么惨过。
他一旁看着,只觉自己心里也难受,便侧头去看她的脸,关切问:“你这是怎么了?”
冉晴拿起纪鱼藻面前的筷子,夹了块肉,放在她碗里,又挑起米饭往深处埋了埋,看着像是在下葬。“她失恋了。”
林烨知道她正在追方成悦,一开始以为只是三分钟热度,没想到她竟锲而不舍的追了三年,唯一觉得安慰的,是高岭之花方成悦看不上自己这小青梅。
林烨抽一张纸巾递给她,纪鱼藻没接,依旧陷在悲伤的泥泞中兀自沉沦。
他心中微动,压制着自己的心跳,手上稍微用力,掰过了她的脸。“我帮你擦。”
纪鱼藻仰着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轻点轻点,眼睛疼。”
这一幕被刚打好饭正准备落座的方成悦和系花给看见了。
系花还在跟他请教临床上的几个疑难杂症,方成悦盯着不远处那对表现过于亲密的男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扯什么,但他还是说了。
“技术层面上的解决办法也就这么多,但是单纯依靠技术还存在许多无法解决的问题。好比一个病人,CT、彩超的检查结果都显示无脂肪肝,可是切开之后仍然会发现有黄色的脂肪……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系花被晾得一脸茫然。
方成悦径直走到纪鱼藻吃饭的那桌,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开口叫她的名字:“纪鱼藻。”
纪鱼藻猛地抬头,一双眼睛肿的像核桃。她看着不远处看过来的美女,没好气地问:“干嘛?”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要你管!”
冉晴虽然第一次见方成悦,但通过纪鱼藻的嘴自觉对他已经非常非常熟悉了。她先用眼光轻薄了一遭,心想怪不得纪鱼藻这么上心,确实腰是腰腿是腿,长得可也太人模狗样了。
方成悦皱了下眉头,迎着来自林烨的注视,只觉胸中十分气恼。“到底要不要我管,你想好再说。”
纪鱼藻更委屈了,心想自己再也不要喜欢这个人了。
“不要你管。”
林烨的目光近乎于挑衅,方成悦看着红了眼睛的纪鱼藻,怒极反而笑了。理智全无的他,头一次动用了自己对她的控制权。“好,不要我管那就算了。我本来见到你还挺高兴的。”
纪鱼藻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些端倪,连忙站起身要跟他走。“你什么意思啊?”
林烨拉住了她的手腕,闷闷地说:“把饭吃完吧。”
方成悦眼神危险的盯着两个人手臂接触的地方,“随便你,”他丢下三个字便转身走了。
纪鱼藻要走,林烨又拉住了她:“刚才你不是说还要拜托我什么事吗。”
“哦,对呀。莲池要找个人辅导功课,你有空就教教她呗。”她紧盯着方成悦走远的身影,心也飞走了。“我先离开一小会,回头跟你细说。”
林烨神色复杂的看着她,连冉晴都看出了端倪,可是心中完全被另一个人占领的纪鱼藻根本意识不到。
她气喘吁吁地追着男人走过了一个食堂,大半条主干道。“方成悦,你等等我。”
方成悦猛地停下脚步,纪鱼藻不防,整个人撞进他怀里。
他扶着她的胳膊,看着她因为奔跑而变得亮晶晶的双眸,别扭又强硬地说:“如果你下次不能先来找我,那以后都别来了。”
“我是先来找你的,但你身边有别人。”
“那是我同学。”
“林烨也是我同学,高中同学。”纪鱼藻又开心起来,她蹬鼻子上脸的问:“可是,你为什么生气啊?奇怪,你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生气?啊?为什么。”
方成悦躲闪着她炽热的眼神,不自然地说了句。“无聊。”
纪鱼藻从梦中醒来,心想好奇怪,为什么最近总是梦到以前的事情?方成悦也就算了,毕竟最近总在见面。那么妈妈的警告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那个被爷爷送进监狱的人又出来了?
或许她明天应该去问一下。
*
急诊中心收治了一名刚从县医院转上来的病人,是个五十多岁的患者,身体一直硬朗,十来天前浑身无力,以为自己是感冒,便去门口的诊所那里拿了点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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