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竹笙放下心,没再推辞,将卡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
继母从她的态度里捕捉到些微缓和的余地,心中的不甘又涌上来,急切地问:“鱼藻,你熟悉法律,就没有替你妹妹减刑的方法吗?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你们可是亲姐妹啊。”
“两名成人毫无利益或者情感上的纠纷,其中还包括一名最无辜的儿童,莲池是故意杀人,给当事人家庭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于情于理,都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法理也不外乎人情啊,你要知道她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你妹妹也是受害者啊。”
“是受害者,”纪鱼藻客观地点了点头,说:“但如果因为是受害者就原谅了施暴者,那以后人人都可以成为施暴者,法律的颜面何在?社会治安怎么管控?况且,她也不是我妹妹。”
“你!”金竹笙的瞳孔像经历了一场火山爆发,“你在……说什么啊?”
“莲池不是我爸爸的女儿,是郝淮的。”
金竹笙猛地站起,碰掉了茶几上的杯子,清脆的碎裂声打掉了最后的体面,她吃力的抬起头,微弱的喊,“你胡说!她不是!她是你爸爸的孩子!”
空气沉甸甸的,纪鱼藻也从沙发上起身。
金竹笙掰过她的身体,两只眼睛瞪得像玻璃珠,“还有谁知道?还有谁?!为什么你会知道?你为什么要拆穿?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呢?”
“阿姨,哪怕只有一次呢,你想没想过我妈妈也很可怜?”纪鱼藻望着她,只觉得上天如此不公,“你活着,可以跟每一个人谴责她的过错。可是她死了,她该怎么跟别人说呢?明明是那个男人先招惹她的,明明她被蒙在鼓里错付了真心,明明他们相爱却被迫要分开,她该上哪去找谁伸冤呢?”
“她又怎么会想到,在她死后,别人竟会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当畜生一样对待?”纪鱼藻觉得可笑,笑着笑着眼泪都掉出来了,“阿姨,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可是我觉得,我妈妈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怎么会有人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呢?上天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命运给她?她真是太可怜了,又可笑又可怜……”
此时此刻,纪鱼藻彻底割裂了自己跟这个家庭的关系,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用亲情上的联结来钳制她。
她只做她自己。
金竹笙嘴巴颤抖着紧闭上双眼,眼泪一串珠子似的滚落,她仰着头,用最后的骄傲说:“莲池的事不要告诉那个人,我不想再见到他。”
—
郝淮的手术定在下午,方成悦全程参与。
蜡样的粥状硬块已经堵塞了他的冠状动脉,如果再不治疗,可能某一次跳动之后,他的心脏就再也无法工作。
病人已经全麻,呼吸管插入口腔帮助呼吸,一根导管置入膀胱帮助排尿。
他们切开胸口的皮肤,打开胸骨,接上体外心肺循环机,郝淮的心脏暂时停止了跳动。
医生们用他的血管,给三支堵塞了的冠状动脉做了旁路移植手术,用来打通淤堵的通道,以保证血液正常通行。
手术过程中,林烨的动作迟滞了几回。蒋麟不满,破口大骂。方成悦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蒋麟明天要去参加学术会议,手术做完便先走了,剩下的缝合善后工作都交给了主治医生们。
手术是很成功的,但所有的医生都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还有复杂而漫长的术后恢复在等待着他们。
下手术台已经是六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了,文凤才换下手术服,又穿上了自己那件灰了吧唧的白大褂。
副主任医师丁红军没有参加手术,他晚上有个饭局,换好衣服出门时,看见文医生里面穿了件歪歪扭扭褶皱横生的T恤,白大褂的袖口和前襟处还残留着病人洗不去的血液和体|液痕迹,忍不住又纠正起他的仪容举止。
“凤才,你就不能好好洗洗身上这件衣服吗?身旁站着方医生和林医生这么两个人物,你这完全就被比下去了嘛。”
文凤才是个落拓不羁的人,自我解嘲道:“我这属于先天不占优势,后天再怎么努力都白搭。再说了,我一个有老婆的人,整那么光鲜干什么?家宅不利,事业完戏。”
丁红军今年四十五岁,至今未婚,流连花丛多年,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最不喜被人束缚,以后应该也不会走进婚姻的围城了。
他听出文凤才的奚落之意,心想道不同不相为谋,便不再跟他瞎扯,又去问方成悦,“小方,看见你回来我就放心了。指标没问题了吧?”
“目前正常。”
“正常了就不会再有事了。你这段时间可是受苦了,干咱们这行的,一旦遇上这种事,心里的煎熬外人谁能体会到?好在结果是好的,以后可得格外小心。”
“谢谢丁主任。”
“行,你们辛苦。”
等他走远了,文凤才突然冷哼一声,不屑道:“他算什么东西,还敢教训我?一个靠女人上位毫无技术可言的白痴!”
“你小点声吧,”林烨一旁劝道:“人还没走远呢。”
“哼,我怕他?!草包一个!”
科室里的事情,方成悦不予置评,只是叫林烨,“林医生,有时间聊一下。”
—
林烨的办公室桌上,摆了好几张画着手术步骤图的A4纸,心脏的血管被他用红蓝两种颜色标出来,教科书似的栩栩如生。
方成悦俯身,拿起来仔细看了看。
林烨将身体倚向桌子,问:“找我什么事?”
“既然你这么用心,刚才为什么走神了?”
林烨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笑了:“你在担心什么?怕我在手术中就弄死他?目击者那么多,我没那么蠢。”
方成悦放下手术示意图,淡淡说:“我只是觉得不值得。”
“什么叫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调查好了我在这里工作,你也知道我跟她之间的交情,所以为了见到纪鱼藻,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呢,你还是舍弃了安大附属医院的工作到这座小庙来,用自己的前途赌一个渺茫的希望,这又值得吗?”
林烨眉眼低垂,瘦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眼睛里漾着狠色,“你有你对她好的方式,我也有我的打算,别拿你的标准来衡量我。”
方成悦点了点头,他本来就是个非常客观中立的人,有些话,说过一次就绝不会再提醒第二次。
“林医生,我们手中的刀,是病人授予的权利。如果你忘记了当初从事这份职业的誓言,还是尽快把你手中的权利交出来比较好。”
“大概一周前,你跟纪鱼藻闹分手的时候,知不知道郝淮差点要了她的命?”
林烨拉开桌前的转椅,坐下,皮鞋踩在地上,借着小腿的力量将椅子慢慢往外移,他抬头,脸上的表情十分揶揄。
“知道她的同事最后是在哪里发现她的吗——太平间。方医生,你作何感想?”
方成悦只觉得从胸中传来一股热气,那时他在医院地下停车场见到她,见她身边站着对自己颇有敌意的赵春阳,他只顾着吃醋了,竟没有深思她会出现在那里的原因。
热气横冲直撞,最后聚集成一根木杵,用尽全力敲上耳旁的巨鼎洪钟,“轰”的一声,他整个脑壳都在发昏。
林烨的声音每响一下,他的心就紧缩一次。
“有些人不值得你坚持所谓的‘原则’,因为他们不会跟你讲‘原则’。就是这么一个混蛋,你还会善用自己手中的权利吗?回答我。”
冷白的灯光,像荡开的薄纱,一层又一层罩到方成悦脸上去。
他手心里冒着冷汗,不自觉的将手放进白袍的口袋,在一片不受控制的痉挛中,他迎上林烨的目光,说:“那是两码事。”
“嗬,看来什么都动摇不了你。”
林烨起身,两个人的个头差不多一样高,他面无表情的望着他,执拗地说:“我曾经那么恳切的请求过,请你为她隔离来自外界的伤害。既然你保护不了纪鱼藻,那你也没有资格来干涉我!”
第74章
◎用全部的自尊求你。◎
方成悦从林烨办公室走出来,胸中仿佛团了一朵又一朵松软的棉花,那些内疚酸涩的情绪一点点被吸进去,棉花一寸寸膨胀坚硬。
呼吸不畅的他再也走不动,弓身扶住了墙。
马力扬一直在等他,见了面忍不住喜上眉梢,上蹿下跳的说:“方老师,方老师,欢迎你回来!我们点了炸鸡,你下了手术还没吃饭吧?来吃一口啊。”
方成悦直起身,侧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九点过五分。
“下次吧。”
他突然迈开长腿,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电梯等不及,他从楼梯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去。
—
“啊……”冉晴大张着嘴巴凑近,接过纪鱼藻喂来的草莓,一边嚼着一边又拿下巴指了指旁边的西瓜块,“我还要吃那个。”
纪鱼藻一叉子直直的戳下去,瓜肉汁水横溅。
吓得冉晴一哆嗦,“干什么?”
纪鱼藻放下连条信息都没有的手机,啊啊大叫了几声。“我生气!”
冉晴翻个白眼,懒得搭理她。“有病。”
这是纪鱼藻家附近的一家果切店,两人吃过晚饭以后,冉晴仍觉得自己空虚的肚子里意犹未尽,于是又央她去买水果。
纪鱼藻看了眼她仍然挂在脖子里的蓝色吊带,问:“手还疼么?”
“伤筋动骨一百天,且得等呢。”
冉晴又吃一口她喂过来的西瓜,啧啧叹气,“你说市委宣传部是不是得颁给我个‘见义勇为’好人奖?然后再出个新闻,‘热心记者勇揭诈骗黑幕,助力警方破获连环大案。’标题我都给他们起好了,哈哈哈~”
她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那个美啊。见纪鱼藻依然心不在焉,冉晴拿胳膊肘碰了碰她,道:“我还要西瓜。”
“谁们家生个病就变成三岁小孩了?”纪鱼藻把叉子递到她左手里,嫌弃道:“自己吃。”
“哼!”冉晴噘着嘴,实话实说:“纪鱼藻,你到底在生哪门子气啊!麻烦你看看方成悦的脸行吗?一遍不行就再看一遍,难道他那张脸还不够让你原谅一切吗?”
纪鱼藻嘴硬道:“谁说我是在跟他生气了?”
“不吃了!”冉晴一个直来直往的人,想起这些麻烦事就堵得胃疼,“走走走,回家!”
冉晴挽着她的胳膊走出水果铺子,十来分钟后进入小区,绕过坑坑洼洼年久失修的地砖,看着行路道两侧塞得歪歪扭扭的车辆,冉晴摇头:“良心建议,你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我也想过这事儿,不过又拿不定主意。”纪鱼藻很纠结:“这里离单位这么近,租金又便宜。”
冉晴一阵见血地说:“是啊,让你加班也便利。”
“……”
纪鱼藻看着前方沉默不语。冉晴转头,嬉笑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不远处的单元楼门前,方成悦和黎初都在。
黎初除了脸色有点憔悴,依旧打扮得精致又知性。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用尽什么办法,她好不容易才走出乡村那个泥潭,决不能丢掉自己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人设。
一连几天,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亲和弟弟接连被刑事拘留,警方携带传唤通知书到单位当面告知,同事们避嫌的眼光和看笑话似的指指点点都让她无地自容。
奶奶以死相逼,威胁她要是救不出家里的男人们,就拉着她一起去死。
那些曾经以为成功逃离的,脱胎换骨抛弃的,都变成了一场梦幻泡影。泥泞中仿佛生出无数双手,将她重新拉入无尽的深渊。
黎初气势汹汹的走过来,挥手就给了纪鱼藻一个耳光。纪鱼藻没有任何准备,只觉有无数血液奔流到面颊上,血管的每一次搏动,都烧得她面红耳赤。
方成悦没赶得及制止,伸出手却只抓住了一团空气。心里的怒火久久不能平息,他那么冷静一个人,却也忍不住动了怒,“你在干什么?”
黎初还要动手,方成悦却拉着胳膊将她甩到了一边。
冉晴的火“蹭”一下就起来了,要不是一只手废了,她说什么都要打回来。纪鱼藻怕她再受伤,赶紧圈住了她。
冉晴脱缰的野马一样往外挣着,破口大骂:“哎你这人什么毛病?!你凭什么打人?”
黎初愤怒的盯着纪鱼藻,只是难堪的质问她:“就算不是朋友也算认识很久了吧?出了事你怎么能连说都不说一声呢?为什么要让警察上单位来通知我?为什么害我忍着大家奇怪的目光变得这么被动?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算老几啊,凭什么跟你说?”冉晴抬了抬自己受伤的胳膊:“我倒真有个事得找你说说呢。看到老子的手没?是你弟弟给我折断的!你现在立刻、马上赔偿我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他爸的!这都生养的什么玩意,怪不得是姐弟呢!”
“你!”
黎初被冉晴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回头气恼的盯着方成悦发脾气:“我们认识了十几年,你不是让我给你当家人当朋友吗?为什么你一句话都不说,你也是站在纪鱼藻那边的,是吗?!”
“鲫鱼你放开我!我真想大嘴巴抽她!”冉晴的暴脾气只差一点火星子就要炸了,“你说有意思吧?我姐们儿的男朋友,不站在她那边难道站你那边啊?去他大爷的!这天底下的疯子,什么时候都从疯人院里跑出来了?”
“都别吵了!”纪鱼藻蓦地开口,安安静静的眼睛里仿佛正藏着一座蓄势喷薄的火山,她松开冉晴,低低又说一句,“不许打架。”
冉晴看人听音儿,见她真急眼了,不敢再轻举妄动。“打什么架呀?我可是个文明人。”
纪鱼藻的眼眸转向方成悦,那眼神仿佛有千钧重,“方成悦,我有话跟你说,跟我过来。”
“不许走!”黎初伸手拉住了他,挑衅的目光看过来,她的情绪已经出离于愤怒了,“她甚至连一句话都不屑回答我,你觉得这样对我公平吗?!不许走!”
还没等方成悦挣开她的手,纪鱼藻已经快步走过来,抬起手就还了一巴掌。
她落掌的速度快得没有留下任何思考的空间,黎初的眼泪倏得就掉了下来。
“黎医生,不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吗?我记得好像警告过你,如果你再敢纠缠他,以后我见一次打你一次。”
纪鱼藻面无表情的拉起方成悦的手走了。
—
那年久失修的小区,只有绿化是好的,二十多年的树郁郁葱葱长了一排,秋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纪鱼藻望着眼前这个清高无俦的男人,心想他高蹈冷淡的性格,自己不是知道。可是有时候,事情是一点一点发生的,隔阂也一点一点侵袭,她也会有累的时候。
“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已经没事了。”
“你不能打个电话跟我说一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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