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珏提到她身上的病,所以,他应该知道点什么?
她心中犹疑,正忍不住想要回首瞧他一眼,耳边却忽然传来清冽的声线。
“夫人,我们该归家了。”
一只如精心雕琢过的玉骨手向她伸来,伞面微抬,终于露出底下那张俊美到不似凡人的面容。其人长眉入鬓,鼻梁高挺,龙姿凤章,恍若神君误入凡尘,眉宇间蕴藏着辽阔山河,似万物皆在其中,又似万物皆不在其中。
青灰色的天光,将他那双瞳色极浅的眸子照得宛若一潭秋水,宁静又深邃。只是不知为何,在她看来,那平静波涛之下又好似酝酿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漩涡,其间鬼蜮浮动,久视可夺人心魄。
“嗯……”
立于一侧的闻人珏却面露哂笑,他双眸微眯,将眼前景象看的格外清晰。那如若覆有清冷霜雪的眸中,哪里是什么淡然脱俗,其中流淌翻涌的暗流,分明是上位者沉淀遮掩已久,浓郁到让人心惊的浓重欲望。
笨拙的狸奴啊。
他这位兄长,心中怀的哪里是什么海晏河清呵?
见闻人策向自己伸出手来,季书瑜不做他想,生怕人后悔似的,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
不想,入手的寒凉叫她打了个激灵。
若不是人就活生生立在她眼前,正垂眼望着她,季书瑜都想探手试试他是否还有呼吸了。
闻人策垂落眼眸,只望着身前女子,丝毫不理睬一侧看戏的闻人珏。
视线中,但见方才还温柔笑着的女子突然转变了神情,态度堪称强硬地‘接管’了他手中的伞。
他薄唇微启,欲要说话,季书瑜却先一步用空闲的手堪堪抓握住他的双手,沿着腰身向上,最后贴于她后脖颈处的娇嫩肌肤。
灼热到近乎滚烫的暖意,未经过衣物阻挡便径直传入手心,生满青苔的死水终于被人缓缓搅动,他目光中酝酿的暗涌彻底破碎,长睫轻颤,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侧颜,充斥着贪念。
她是在为他暖手。
女子被冷的打了个寒颤,却仍然固执地不肯松开他的手,声音如猫儿般细弱,言道:
“快走快走,雨马上要下大了……眼下还未至霜降,今日也不算寒冷,可你手何故这么凉?”
嘟囔声减弱,少女一边于大风中艰难地撑着伞,领着高挑的男人并肩而去。
那间凉亭被远远抛于二人身后,逐渐为大片黑云所笼罩,异常阴冷。猛烈的暴雨将之牢牢桎梏其间,犹如囚人水笼。
“公子,这雨太大了,不若等一会儿再走……”合一开口,声音被夹杂进风雨声之中,难以听清。
冰冷雨丝拍打于面上,闻人珏思绪陡然清明几分,他顿住了迈出亭子的脚步,目光定定地望着两人一道离去的方向,始终不发一言。
……他至今仍被困在那个雨夜里,全然无法做到忘怀,如何她却是这般洒脱?便是今日得知了那段经历,仍能做到置身事外,冷心冷情。
可转头,却又同闻人策这般亲密无间,毫无抵触。
明明他才是桎梏她的罪魁祸首。
不是很慧黠的鱼儿么,怎么就认不清自己如今的处境呢?
这一刻,他真嫉妒的想要发狂。
“还有机会,只要她能彻底回想起来,她就一定会明白。”他喃喃自语,目光逐渐幽深。
他绝不会放下,也不可能放下。
呼吸剧烈起伏,他掩唇轻咳,苍白之色缓缓爬上俊美的面容,“派人继续去撬那几个人质的嘴,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信只有那一个法子可以救她。”
合一闻言忍不住抬首,之后又匆匆垂首,应声:“是。”
现如今病入膏肓,亟需良医的,只恐怕另有其人啊。
第64章 窥见一斑 “愿以此身为筹码,安一安您……
而之后接连几日, 季书瑜都不敢随意出院了。
那日于凉亭中归来,闻人策始终一语不发,一字未提她同闻人珏之间的事, 甚至还异常平静地陪她用完了晚食。
然而到了夜里就寝的时候……他却又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锦帐放下,身量颀长的男人褪去了白日庄严肃穆的官袍, 墨发簪玉, 凤眸深邃, 单披一件轻薄寝衣进入其中。胸膛前裸露出些许肌肉轮廓,线条流畅而优雅, 不张扬却透露出强健的力量之美,在那柔和烛光映照下, 更添几分诱人光泽。
明明仍然是那如往常一般的温润模样, 玉郎唇角微勾, 噙着些许浅淡的笑意,可她仍是于那快要叫她魂飞魄散的撞击力道中隐隐得见他心底下深藏着的郁怒。
是见闻人珏同她说话,他心中不愉了?
他们兄弟似乎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能有些嫌隙, 故而他见那人亲近她, 才会这般沉默。
说到底还是她贪那杯茶,从而惹出来之后的事……他心中有气, 确实跟她有干系。
她没力气开口问询, 对于他情绪的宣泄, 只能极力地配合、安抚。只是这一配合, 却叫她被欺负的愈发狠了。
鼻息间, 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水香气于动情时变得异常馥郁,同室间的兰麝气混杂形成一股奇异惑人的味道,她被熏的隐约昏了头, 心中那点抗拒竟也逐渐抛于脑后,投入进他所给予的极乐。
那时的玉郎,真活脱脱似是志异中食人精魄的兰花修炼成了妖。
她现在想想,心中不禁有些怀疑,闻人策身上的水香气是否可能掺杂了些许催-情助兴的香料?不然她怎么一闻见,便觉得浑身软绵,无力再进行反抗?
直到最后,她便是连睁眼瞧他的力气也无了,那人方才知晓收敛,墨发束起,平静地为她整理,最后方于樱唇上落下夜里的第一个吻。
这就算是哄好了?
只是单纯的发泄,却不沟通,真的于夫妻之间的感情没有影响吗?
她不大确定,然而见闻人策似并无要同她谈心的意思,像是此事已经彻底翻篇了,故而也只得将辩解的话语收回,闭口不提。
而自那一夜之后,闻人策又成了平日里那个温柔谦和的如意郎君,她观察了几日,也未觉他有什么异常,便也暂且将心中的不安放下,不再多想了。
……
然而,她终是低估了枕边人的复杂性。
因心有余悸,季书瑜又过了几日闭门不出的清闲日子,直至半月后,方才于一个艳阳天里,领着几个侍女们出门闲逛。
眼下闻人珏亦去上衙了,故而她无需担心会再意外碰上他。
日光洒在湖面上,银波闪烁,宛如一条银河铺展于水榭周围。
小园中竹木丛萃,风亭水榭小巧别致,四周满植花木,漫步其间,格外令人愉悦。
季书瑜眼尖地于水廊一侧瞧见一架面向水侧的桃木秋千,心中略感新奇。
“上次来时还没有呢……怎么今日多了架秋千?”
几个侍女对视一眼,回:“婢子也不知。”
这话说的有些过于异口同声,惹得季书瑜将目光于几人面上扫过,但见她们俱数低垂下脑袋,默契地不再言语了。
她心头略感怪异,却没继续发问,上前一步端详起那秋千。
秋千尚且是新的,不见人使用过的痕迹,约莫是这两天才新添置的。桃木经过精心打磨,表面触感光滑如镜,既留有木质自然纹理,又增添了温润的触感,技艺十分精湛。
她瞧的心中欢喜,旋即准备上去试试。
“夫人也该歇息了,婢子去取茶水糕点过来。”侍女主动说道。
季书瑜随意颔首,坐上了秋千板。
一侍女上前立于一侧,
轻轻为她推动。
细风轻柔地吹拂过面颊,池畔垂柳婀娜,波光树影,各色美景悉数收入眼底,果真是个绝佳观景之处。
她神情放松,抬眼瞧着眼前景色,身心俱是舒畅。
秋千轻荡,风声于耳边而过,美人身姿随秋千轻盈地起伏飘荡,衣袂飘飘跟随,场景一时美好宛若古画。
片刻,又有侍女从附近的屋里取了茶来,举杯浅尝,恰好也是她喜的茶类。
眼下种种都是这般恰到好处,数个巧合重叠在一起,竟给予她一种莫名‘如愿’了的错觉。
电光火石间,不知怎地,她脑海间忽然浮现出上一次行过此地的场景。
‘此地真是清幽,只是临水平台处却有些空荡……若是添置个桃木秋千,那便更佳了。’她望着水廊,低声自语。
未曾想,当时不过是随口一提,这句话,竟真有人替她默默记下了。
甚至就连秋千的材质,摆放的位置,也都如她所愿……
她敏感地于其中察觉到一丝诡谲猫腻,心中忽生惊疑,失了兴致匆匆回到院中,又开始逐一比对起院中悄然发生的变化。
宝栏中新植的花,妆奁中新添的耳坠,食案上不见许久的菜式,衣橱中修改妥当的衣衫……
身边种种变化,似乎都在刻意地顺她的心。
愈是细想,季书瑜便愈是无言,似乎,暗中早早便有人紧盯上了她。
可当时她身边跟着的皆是从南陵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若她们真有二心,起到监视传话的作用,那背后下这道命令的人,又是谁?
除了她,她们还听命于谁?或者说,又有谁,会盯上她一介妇人?
联想侍女方才的反应,她心中立刻便有了人选。
这只是偶然间窥得的一角,那掩藏于更深处呢?
她一时如坠冰窟,不得不仔细审视起自身的处境。
她被闻人策拘于西院之中,行动并不自由,每回外出走动都必须带上诸多侍女跟随,方才被他允准。而这些人,既是为了守护她左右,更是为充当他眼目。
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她,她日常所说过的话,所见过的人,所做过的事都难避过她们。
他早已手段强硬地接管了她的一切,而她对此却全无质疑,只安然于那人所编制出的一张情网中闭目昏睡。
那些即将消逝不见的防备心终于被唤醒,季书瑜于小中见大,恍然发觉自己真是太过迟钝。
枕边人远比她想的更危险。
那囚人的笼不是作假,他正以一种温柔无声息的方式一步步瓦解她的防备心,最后要彻底桎梏住她。
为什么不让见那些人?他是害怕她会有一丝机会脱离他的掌控吗。
身边之人都有意在对她隐瞒,如今望去,她几乎举目无援。
……但或许,也没有那么糟,有一人倒还可一试。
*
此夜,正巧闻人策亦未归院。
昏暗院墙之下,一清隽男子长身鹤立,面向身前之人躬身行礼。
季书瑜坐于石桌旁,纤手拿起桌上玉壶,倒了一盏茶:“我原以为,今夜你不会来了……无须拘礼,请坐下用茶。”
“多谢公主。”
借夜色如墨遮掩,卫逸微微抬眼,只隐隐瞧见女子唇边含着的盈盈笑意,并不见任何慌乱异色,来时的忧心方才去了几分。
见她伸手,便顺手接过了她递来的茶,却是执着地不肯于她身侧坐下。
“仆衣衫携有湿寒之气,仆于一侧站着即可。”
来时避开巡逻的重重府卫确实花费了他不少精力,得她这般好意,卫逸心中莫名熨帖,喉结滚动,抬首将那盏水温正好适宜的茶水饮下。
饮完,他放下杯盏,开口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男人穿着墨衣立于石桌一侧,他身量又颀长,季书瑜望去,便觉好似一堵高大的黑墙立于眼前。
她以手支颐,神色闲适悠哉,却突然开口言道:“卫逸,跪下。”
卫逸一怔愣,抬首望她一眼,眼神中陡然生出些许疑惑,见她面上并无玩笑之意,未待她再复述一次,便很是识趣地屈膝下拜,模样瞧着顺从又无辜。
她方才还言,他于她面前无须拘礼、叩拜,可不知为何,转眼又忽然转变了态度。
季书瑜开门见山,道:“你到底瞒了我些什么?”
卫逸沉默片刻,心中已隐隐有所预料,眼神无波:“公主想要从仆这里知道些什么?仆必知无不言。”
“上次你也同我说‘必知无不言’,可我知晓,你并未履行此诺,仍在冷眼欺瞒于我。所以这次为了防止再被你哄骗,我便于那盏茶中添了些好料。”
卫逸忍不住抬眼,却见她说出此话时,面上仍维持着那副对谁都笑意盈盈的模样,杏眸轻晲着他,神情不见丝毫阴郁矜傲之色。
是他小瞧她了……竟真相信她转了性子,落于困境之中,会老老实实地等着他寻法子来搭救。
“只要你如实道来,便可以安然离开此处,可若是你今夜仍选择欺瞒,日后我必不再信你,便是你再翻墙来寻我,我也决计不会再见你,甚至还会将你当成登徒子差人乱棒打出去。”
为防止撕破脸,她后半句话说的极为委婉。
其实她亦可以态度再强硬些,主子要磋磨或发卖府中一个下人,不过一句话的事。
卫逸自知被动,一直沉默不语,继续安静地听她用柔软的语气说着狠话。
“你先前那通模棱两可、模糊不清的话,于我毫无益处,今日唤你前来,我亦是想再给你一次机会。”
瞧见他轻蹙长眉,薄唇欲启,季书瑜提前开口,淡声道,“你也无须多费口舌自称什么‘仆’了,我要知晓你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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