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魏太后来往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施元夕瞧见她这般和颜悦色,甚至放下了那高高在上漫不经心的态度,整个人都显出了几分温和来。
“你放心,只要这次的事情办好了,哀家定会许你一个锦绣前程。”魏太后笑意不达眼底,正是温和可亲时,话锋骤然一转:
“哀家听闻,你父母亲在施府内过得很是不易,所以特地下令,提拔你父亲为正八品知事,另赐下府邸,让你父母亲可以别院居住。”
魏太后目光如炬,落在她的面容上:“如此一来,便能让你父母不必继续留在府中受气,还能让你安心投入兵部之事中。”
和此前的疾言厉色不同,甚至和底下的魏昌宏的态度完全不一致,魏太后今日完全就是一副体恤下臣的模样。
他们给施元夕的,仅仅只是一个入朝中历事的资格,却连带着她的父母一起进行了封赏。
大梁朝堂,自来只有那等极受重视的重臣,才能够得到这样的优待。
可施元夕心底再明白不过。
眼看这个局面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她去,魏家便打算软硬兼施。
说是因为她立功而提拔了她的父亲,本质上却是将她父母当成了人质。
或者说,是在用这样的 方式来直接控制她。
父母是最深刻的血缘纽带,大梁律令中,对此看待得也极重。
施元夕父亲骤然为官,还是在魏家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想要让他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而一旦他出现了什么纰漏,施元夕必定遭到连坐。
大梁重视孝道,她只要还是施旭的女儿,便不可能单方面断绝与父亲的关系,而只要血缘关系存在一日,她必定会受父亲掣肘。
魏家不愧是魏家,便是在这等情况下,也能够将她控死在了手中。
这拿着的何止是她的父母,也是她的身家性命。
魏太后在告知她,小心行事,不然等待着她的,就是全家一起奔赴刑场了。
边上的魏昌宏,见施元夕变了脸色,嗤笑了下,端起了旁边的茶盏,再不去看她。
施元夕面上神色多了些忐忑,开口便道:“学生替父亲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她郑重其事地承诺:“改制火铳及子弹之事,定能不负太后所托。”
太后见她是个聪明的,轻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再同她多言,只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施元夕走后,她这才抬起头来,此前的和善也好,温和也罢,皆是褪了个干干净净,面色冷沉且不耐地道:“再如何有能耐,也不过只是个年轻女子,若想控制她,多的是办法。”
魏昌宏面色冷冽地道:“不管如何,都派人盯好了她。”
“改制火铳和子弹,不论如何,皆不能再次从兵部中流出!”
那边,施元夕离开了宫中,脱离了那么多人的视线后,她脸上担忧惶恐的表情骤然消失。
她神色冷了下来,静坐在了车内,思考着应对之策。
许是终于觉得她这个人有几分重要了,魏家头一次在她身上用上了这样的手段。
确实,无论是现代还是大梁,血缘都是极其难以割断的纽带。
有这个纽带在,想要操控她,也会变得格外容易。
她父母还都是京城土著,和那猎户不一样,她可以让人将猎户送出大梁,却没有办法在魏家的眼皮底下,将她父母也一并送走。
魏太后口中的那个宅邸,只怕周遭安插的都是魏家的人。
即便是周瑛派给她的人手都回到了京中,想要凭空让人消失,也是难如登天。
不过好的是,魏家眼下也同样需要她,所以只要她暂时不做出些什么魏家难以接受的事情,他们便不会轻易下手。
弱点这种东西,握在了手里才会是最有用的。
毁了或者是提前做了什么,反而称不上弱点了。
魏家不会在子弹彻底做出来前,与她反目成仇,知晓这点就足够了。
施元夕睁开眼,眼中已经重现了清明。
按照常理来说,她此前做出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现在这等情况下,也确实该消停些。
盯着这个东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就算是她什么都不做。
等到东西制成,将要运送至边疆时,也必然会有人按捺不住,对这些东西下手的。
真到了那时,东西是丢了还是被人给毁了,按说也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此刻不轻举妄动,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她就不是一个会按照常理来做事的人。
她也没有真正打算,将这些东西,就这么献给了魏家,给那魏昌宏。
武器设计出来,到了最后,其实有利的是整个大梁。
而此刻谁拿到这个东西,占据的也不过是一时的先机,但对于政客而言,便是什么都比不得占据先机重要。
而这个先机谁人能占据,最终还是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何况……
她铺设了这么多,又费尽心思进入了兵部,所为的,可不是给魏家造武器那么简单。
这些年,因为严广海在边疆得势,也逐渐影响到了兵部之中,是以兵部的情形,许是比那翰林院还要糟糕。
也就是说,里边绝大部分都是魏家的人。
她来都来了,不得给整个兵部送上一份大礼?
那天以后,施元夕对外一直表现得尤其乖顺。
每日里除了去国子监,便是去往兵部。
兵部钱侍郎对火铳了解最多,也是与她来往最多之人。
有孙侍郎的前车之鉴在,钱侍郎半点都不敢忽视她,在她进入兵部后的第一天,就给她看了图纸和他们目前做出来的半成品。
施元夕只看了几眼,就指出了其中的问题。
钱侍郎就在旁边看着,她确实没有藏私的意思,在她的点拨之下,困扰了兵部许久的东西,终是得到了解答,改制火铳之事,再次运作起来。
除此以外,子弹的研制,也已进入了章程。
整体看来,除了朝上仍旧波谲云诡外,兵部一切进展顺畅。
施元夕从宫中回来以后,也并没有私底下见过任何一人,甚至在国子监内,都对徐京何多有回避。
这等情况,一直延续到了春闱放榜当日。
因为眼下朝中有着太多的事情,今次的春闱放榜,实在算不上热闹。
但有趣的是,施元夕从国子监内得知,本次春闱的前十名,似乎极具含金量。
朝上争斗凶猛,她得了甲优评分的文章,朝中臣子都曾看过。
却没想到,此番的春闱前十,文章皆不输于她。
其中更有那么几位,所作文章格外老练,不光文采斐然,所写内容更是获得了一众国子监学正的夸赞。
策论一项上,施元夕确实弱了些许,其主要原因也是在于,她在现代最后的那几年里,都投身于高科技和武器研究中,国学之上未再进行深造。
且她越到后边,思维越是跳脱,很难写出合乎规制的文章。
反而是在现代那般自由的环境下,自由散漫地生长。
是以科举里有人的文章胜过她,在她看来也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比之这个,更有趣的是这些学子的出身。
今次前十名中,有至少六位出身于寒门。
也就是说,各大世家,尤其是魏家耗费了诸多精力后,能够进入殿试的,也没有几人。
这便是肃清科举舞弊弊端后,所得到的结果。
京中对此热议不止,连施元夕所在的兵部,都有人谈及此事。
施元夕只是在兵部历事,如果没有特别宣召的话,是不需要去早朝的。
她听闻旁边的人热议时,也几乎不发表任何的见解,只做自己的事。
就在这等情况下,朝中开展了殿试。
殿试当日,除了皇帝和朝中重臣外,还传了许多的国子监生入殿内旁听,入殿的名单中,施元夕赫然在列。
能够在殿试上旁听的,都是国子监内品学兼优的学子,施元夕入国子监不到半年,就已至甲三级,自然是可以去的。
当然,也不排除是底下的人,刻意将她的名字加上去,其目的……自然是为了讨好魏昌宏。
总归,施元夕就在这等情况下,再次入了宫。
入宫当日,逢着国子监沐休。
天气彻底转暖,施元夕也换上了轻薄的衣裙。
衣裙是淡淡的红色,胸前绣了些漂亮的图案。
只这身衣裙,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不合理的地方,等到入了殿内后,跟在了施元夕身边的宫人才反应过来……
这衣裙的颜色和样式,与大梁的官袍很是相似。
但也只是相似,到不得完全一致的地步。
何况施元夕头上还挽着发髻,戴着钗环,走在人群里,也是格外好辨认的。
来得较早,殿试还没有开始,各大臣都分散在了各处。
施元夕没有跟这些官员交谈的意思,而是在殿内环视了一圈,随后缓声同身侧的宫人道:
“怎不见魏大人?”
“我有要事要禀报给大人,烦请替我通报一二。”
那宫人听了以后,不疑有他,当即应了下来,转身出了大殿之中。
今日所有的官员都汇聚在了此处,这边除去了施元夕身边的宫人外,也还有其他的宫人盯着,倒也不怕施元夕会乱走,亦或者是做些什么。
施元夕确实也没有离开。
她穿行在所有的官员中,一路走到了一个较为僻静的角落。
这边远离人群,也没有宫人看守。
不,此前是有的,但早已被支使离开。
施元夕过来之前刻意往人堆里走,那身和在场之人身上穿着的官袍尤其相似的衣裙,只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稍不注意,她便消失在了眼前。
唯一一个注意到她动向的宫人,视线还没来得及调转,便被广郡王遮挡住了视线。
就在这瞬间,施元夕已经走到了角落里。
此处除她以外,另外还有三个人。
这三人,倒也不是旁人,正是徐京何、谢郁维和裴济西。
三人里,两个在朝堂中占据了重要地位,更有两个施元夕的前未婚夫。
他们凑在一起,本该引得全场注意才是。
在施元夕往这边走之前,殿中却闹出了些大动静来。
正是徐京何身边的夏莱,同京畿营的方运起了争执,二人皆是武将,稍不顺心便就要动手。
还处在了殿内,官员最多的位置,弄得周遭的官员心惊肉跳的,哪还有心思注意到这边。
极少数关注到的人,也因隔得太远,视线受阻,而看得不是尤其真切。
施元夕便凑巧在此时走近。
这三人怎么看,都不该凑在了一起才是。
尤其还是在宫中,在无数人的注视下,在魏家较为放心的地盘。
能够选出这种地点的人,也只有施元夕。
没错,今日还真就是她让影三给这三人传递的消息。
而且她每个人都只传了一句话,便是殿试时见,至于他们怎么安排,怎么遮掩,那是他们的事。
谢郁维目光朝向她,面上带笑。
即便是过了许久,她还是跟从前一样,胆子比天还大。
魏家将她看得太死,从她进入兵部以后,便时刻有人在盯着她,包括她的府中,也埋了不少的暗线。
她明面上不与任何人接触,背地里却将魏家所有的敌对方,全部聚集在了一块。
且还是在殿试的大殿内!
裴济西神色复杂,他本以为施元夕只是给他传递了消息,心头还尤其兴奋,为着今日和她见面,还准备筹谋了许久。
没想到刚一过来,就撞见了谢郁维。
从前谢郁维就是在他和施元夕解除婚约后,和施元夕走到了一块。
如今这般情况下,施元夕竟还叫上了他。
裴济西一时想不到,她此番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他和谢郁维无话可说,就算是没有当年他们联手设计誉王和镇北军的事,有施元夕的缘故在,两个人也绝无可能站在一块好好说话。
他看不上谢郁维的行事做派,谢郁维亦是。
正两看生厌时,徐京何到了。
一开始只是两个人,且都还算跟施元夕有点关系,这便算了。
徐京何算是怎么回事?
裴济西当时便直接开口道:“怎么,徐司业这是代替了姜大人的位置?”
他口中的姜大人,便是施元夕从前定下的第一门婚事,如今的施家大姑爷姜浩。
姜浩今日没在殿上,施元夕却把徐京何给叫了过来。
这般局面下,唯有他与施元夕的关系最浅,却又不是真正的陌生人。
裴济西也清楚,倘若他真的与施元夕不相熟的话,今日这等场面,施元夕便不会叫上他。
谢郁维轻垂眸,神色亦是颇为复杂。
裴济西本以为徐京何并不会回答,因这人寻常在朝上的表现就是如此,待人冷漠疏离。
没想到他却是直言道:“谈及代替,到底不及世子。”
直接一句话便让裴济西脸色铁青。
他这话里的意思,是说裴济西再如何,后续仍旧被谢郁维给取代了。
代替。
裴济西平生从未觉得这两个字那么难听过。
旁边的谢郁维,却是在徐京何吐出这番话后,抬眸看向了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徐京何情绪似乎不是很高。
谢郁维也是如此。
他本以为,施元夕只邀请了他一人。
如今三方齐聚,倒是有些不明白施元夕想做些什么了。
还好施元夕来得很快。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魏家盯了施元夕这么久,大概怎么都想不到,施元夕会直接在这种场合下和旁人接触。
但她心底也清楚,以这样的方式,阻拦不了多久。
她抬眸,看向了从前的两个前未婚夫,一个如今的国子监师长。
三人目光同时落在了她的身上,等着她开口。
施元夕着一身轻浅的红色,目光坚定,神色平缓,开口就直接道:“有一件事情需得要几位知晓。”
这般情况,又是这么特殊的几个人,若换做是三四年前,只怕世人都以为,她这是同时与几人爱恨纠葛,牵扯不清。
但……
三四年后的今日,施元夕说的却是:“改制火铳和子弹,我将会毫无保留地教给兵部的人。”
这话一出,她也不管面前的三个人是什么样的神色,直接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不管来向我讨教的兵部官员是谁,对方有什么样的出身,又和谁人有所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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