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安静了下来,卢祭酒沉默了片刻后,到底是站了出来。
他一出现,殿内的官员皆是一顿。
王瑞平轻眯了眯眼睛,其实这般情况下,对施元夕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投靠魏家的对立方。
不论是徐京何,还是谢郁维,都一定会竭尽全力地保住她。
所以她若是在这个时候做出选择,也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
而看到了卢祭酒率先出面,落在了官员的眼里,就是施元夕偏向了徐京何那一方。
远处的谢郁维,难得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目光冷沉。
早朝以前,他才刚知晓了昨日江太妃所做的事情。
加上昨天夜里,顾安仲告知他的交易一事,他眼下正是情绪复杂之时。
见得那卢祭酒率先出面后,面色越发难看。
施元夕这般聪慧,她若知晓了昨日江太妃所做的事,直接转投向徐京何那边,也是极有可能的。
此事,坏就坏在他对江太妃过于信任,将自己人从太妃府中撤出,导致了对方肆意行事。
险些令得他们错失了最佳机会。
只是不知,眼下的徐京何,是不是也一并成为了施元夕的交易对象?
殿内气氛诡异,卢祭酒微顿了下,开口就道:“启禀太后娘娘。”
“今日乃是国子监的晋升考试,施元夕一早便入了国子监中参与考试,特让臣……向皇上告罪。”
满场俱静。
王瑞平当下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他顿了下,转过了头去,不可思议地同身边的人道:“什么!?”
施元夕杀了半宿的人,扔了一早上的尸首。
将朝堂、京城甚至整个大梁的一池子都给搅浑了以后,她居然,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参加晋升考试去了?
王瑞平:……
他此刻很难用言语去形容自己的心情。
莫说是眼下了,就算是放眼整个大梁朝堂,都没出现过这么荒谬的事。
他抬眸,往魏太后的方向看了眼。
这一眼,果然瞧见魏太后深吸了一口气 。
隔着一道帘子,他都能预想得到魏太后能有多么地生气。
施元夕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是觉得魏家会这么简单地放过她?
晋升考试是重要,但一切在强权面前,都算不得什么。
私造兵器这个罪名摆在了眼前,魏太后现在就可以让她从国子监里边出来接受审问。
甚至不需要任何的流程。
“来人。”上首的魏太后,已是端坐着开了口,打算叫人去缉拿施元夕入殿。
卢祭酒见状,亦是无可奈何。
他回头扫了眼徐京何的面色,却见对方神色平和,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这般情况下,只能说明施元夕也并没有倒向他们这边。
卢祭酒眼眸微动,正打算开口为施元夕求情。
不管出于什么缘由,施元夕都是国子监中最为优秀的弟子之一。
可他还没有开口,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从百官中缓步走出。
此人一经出现,整个殿内都安静了三分,许多官员皆是抬头,不明所以地看向了他。
魏家上位以后,郑奇明这是第一次主动出现在了人前。
人人都知道,翰林院被魏家把持着,他早已经没有了实权,如今在朝堂上,不过是明哲保身。
而这么一位老臣,却在这般时候出面,着实令人意外。
正想着,就见郑奇明面色沉肃,声音洪亮地道:“启禀太后娘娘,施元夕并非是私造武器。”
他一开口,前边静站着,神色平静的魏昌宏,终是回过头来看向了他。
郑奇明虽没了实权,可他在老臣中极有声望。
先帝驾崩以后,魏昌宏便多次想要笼络他们这些老臣,却都始终不得其法。
而现在,他竟然站了出来,在替施元夕说话。
施元夕背后的人,是谁?
在满殿之人惊诧的目光中,郑奇明缓声道:“施元夕乃是奉圣上之令,为朝中组建的火铳队,铸造兵器。”
“而昨日击杀所有刺客之人,正是朝中秘密组建的火铳队侍卫。”郑奇明轻抬眼皮,他目光浑浊,抬头看人时,却带着几分清明几分讥讽。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直接从怀中掏出来了一道圣旨。
圣旨是他所拟写,但上面并没有翰林院加盖的印章。
郑奇明没有实权,自然无法为其加盖印章,按理来说,这份圣旨是不合章程的。
但是。
“此为圣上口谕,其上,有中书省加盖印章。”
第63章 先帝遗诏
中书省!
朝中官员反应过来,俱是变了脸色。
大梁早在淮康帝时期,便已废黜了门下省,余下中书省及翰林院。职责上来说,翰林院和中书省一样,都可以参与拟定圣旨。
从淮康帝时期沿用下来的旧例,一道圣旨从拟定到颁布,正常情况下是需要翰林院和中书省都在圣旨上加盖印章的。
但先帝去世后,魏家把持着翰林院,谢家则是占据了中书省,这就导致某些所想要颁布的‘旨意’上,难以达成共识。
魏家就有过数次越过中书省,直接颁布了圣旨。
而谢家因为没有垂帘听政的太后,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无法像是魏家这么肆意妄为。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被那谢家把持了大半的中书省,竟然会悄没声地给郑奇明手中的这道圣旨加盖了印章!?
这件事情能够进展得这么顺利,说来还得感谢江太妃才是。
今日晨起时分,谢郁维还在跟顾安仲商议着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对他们来说,给施元夕审阅一道圣旨并且加盖中书省印章的事,其实并不算难。
眼下整个中书省,几乎都是在谢郁维的把控中,魏家也好,其他人也罢,皆无法插手其中。
走个流程的事情,瞧着是没有那么复杂。
可问题在于,这件事情会令中书省担上风险。
他们心中都清楚,施元夕手里的这道圣旨,是直接越过了魏家的,而魏家如今把持着小皇帝。
往严重了说,他们协同施元夕做这件事情,等同于和施元夕串通在了一起在假传圣旨。
假传圣旨这等事,但凡经手了都是死罪。
魏家正愁寻不到对付广郡王一派的机会,真这么做了,就是自己把这个把柄往他们的手里送。
施元夕手里的甲胄确实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但也还没有到了他们甘愿冒这么大风险给她行事的地步。
顾安仲觉得,此事不能应允,施元夕那边,可以允诺给她别的东西,或者再进一步商议。
谢郁维却是了解她的。
此事若是不成,他们想要再跟她合作,就几乎没有可能了。
而她手里的甲胄,对他们而言,确实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中书省是谢家在朝上立足的关键,若是因为这个交易折了人手进去,实在是得不偿失。”顾安仲面色发沉地道。
和他比较起来,谢郁维面上几乎看不出什么难色。
他静默许久后,忽而道:“她应该也清楚,即便中书省在这道圣旨上加盖了印章,只要圣旨没得到魏太后的同意,那她就还是在假传圣旨。”
“假传圣旨之罪,可比私造武器要重多了。”顾安仲亦是道:“她没道理以身涉险,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谢郁维眼眸幽沉,淡声道:“她手里的圣旨又是从何得来的?”
不是随便拿了一块明黄色的布,再找一个翰林院官员写下诏令,便能称之为圣旨的。
所谓圣旨,代表的是皇帝的旨意,所以圣旨上边,必须得要有皇帝亲章,也就是传国玉玺的加盖。
目前大梁的传国玉玺,一直都被魏家把持着。
这等重要的东西,施元夕就算再得魏昌宏信任,以他对魏昌宏的了解,对方也不会将玉玺交给她。
没有玉玺加盖,一切都等于空谈。
以她的聪明才智,不该忽略这最为重要的一点才是。
除非……
“这么看来,与您此前的猜测一致。”顾安仲眼中震荡,倏地站起了身来:“青云寺里的那位,果然不是面上看着的那么简单。”
“施元夕在朝中锋芒毕露,除魏家以外,我们也好、徐家也罢,甚至包括了镇北军,先后都有接触过她,可她却始终都没有表现出来任何的偏向。”
“其根本原因,并非是她受魏家钳制,不敢或是无法表露自己的想法,而是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顾安仲想明白的瞬间,心下大震。
施元夕竟然在还未踏入朝堂前,就已经深入谋划了这么多。
而且从头到尾,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像是情势逼迫下的不得已为之。
谁能想到,她在背后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
谢郁维面上神色复杂,眸中情绪起伏。
刚开始做决策时,他也考虑过周瑛。
可和江太妃比起来,周瑛实在是势单力薄。
江太妃是淮康帝的宠妃,先帝登基后,正如日中天时,她还能带着广郡王从朝中全身而退,便足以说明问题。
当初淮康帝给足了她宠爱,广郡王虽是过继到了她名下去的,可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
虽说只受封为郡王,可其名下却有着超过他名号的封地。
有封地就等同于有食邑,有人手,且……还有着自己的军队。
先帝登基后,率先处理了他那几位手足兄弟,及那几位残留在了朝中的势力。
而广郡王到底只是过继的宗室子,加上江太妃主动避让,带着广郡王去了皇陵中一住就是两年。
先帝便只收回了广郡王的封地,并未直接对其下手。
后来魏家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大,先帝自然也就顾及不到这对母子了。
到先帝驾崩后,这块封地虽说是已被收回,可到底曾在广郡王名下多年,封地仍旧还留有江太妃的人手。
且这么多年下来,这块封地还让江太妃积攒下来了不少的银钱。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江太妃都要高于周瑛。
只是当年先帝驾崩得太过突然,后来魏家又大肆把控朝政,导致宫中曾有过一段混乱时期。
谢郁维也好,魏昌宏也罢,其实都怀疑过周瑛手里是不是留有先帝的人手。
为此,谢郁维还亲自登门见过她。
可她油盐不进,加上又被魏太后反复折磨,瞧着已经是一副病入膏肓朝不保夕的模样了。
谢郁维当时忙着与江太妃那边建立联系,便将此事暂时搁置了。
只想着周瑛哪一日熬不住时,再与她协商。
却怎么都没想到,周瑛最后居然选择了施元夕,且看目前的模样,她还将手中的底牌,都尽数告知了施元夕。
谢郁维神色越发复杂:“若是如此的话,圣旨一事上风险是减弱了,可这次交易若是成了,朝上局势必定会发生变化。”
从大局上来考量,此刻答应施元夕,就是在帮助周瑛。
虽说现在看来,她们还没成多大的气候,可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
周瑛可是座上皇帝的生母。
是比起魏家,还要名正言顺的存在。
出于这个考量,谢郁维是不想要直接应下施元夕这个要求的。
但她提出的条件,确实也让人无法拒绝。
他和顾安仲彻夜商谈,都未得出结论。
好在施元夕给出了七日的时间,让他们去好好地权衡。
原本来说,这件事情不需要那么着急。
可偏偏江太妃自作主张,派了刺客潜入了县主府,人还全部被施元夕射杀了,尸首留在了她的府中。
此事一出,直接让他们在谈判桌上矮了三分。
不说施元夕会不会对此心怀芥蒂,就说她此刻如若做下决定,直接转向其他人,他们亦是无法阻止的。
虽然中书省在朝中的位置比较特别,但施元夕若只是想要达成这件事,也可以有别的办法。
她手里有甲胄,只要说一声合作,不管是裴济西还是徐京何,都不会直接拒绝她。
而今日以后,她便会直接进入国子监内参与考试。
形式扭转下,谢郁维身边的其他官员还心存侥幸,道:“太妃身边的人行事还算稳妥,行刺失败后,应当也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这是赌施元夕没办法从刺客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无法将此事怪罪到了他们的头上。
谢郁维闻言,当即冷笑:“你未免也太过小瞧她了。”
“朝中官员,有几人能在魏家的眼皮底下如此行事?”
整个谢家的书房内,瞬间鸦雀无声。
偏偏此时还有消息从外间传来。
“大人,县主府内有动静了。”外边的人声音发沉:“施小姐命人将昨夜行刺之人的尸体,全部搬到了府外!”
“县主府外已被大理寺官兵重重包围。”
此言一出,书房内所有官员脸色都变了。
刺客的事,施元夕若是隐而不发,或许还能搪塞过去。
可她如今哪是隐而不发,这般做法,便与那昭告天下没有任何区别!
就算是江太妃派出去的刺客身上没留下东西,那大理寺又是什么地方,真的当徐京何手底下的人是吃干饭的不成?
谢郁维当即起身。
到得此刻,是再不能继续犹豫下去了。
她给的时间是七天没错,可一旦错过今日,等她七天后从国子监内出来,大理寺必然已经查出了结果。
周瑛如今便是能重新出现在了朝堂视野中,也必定会受到了魏家的打压,多方势力下,胜负究竟如何,无人知晓。
而摆在了眼前的甲胄,却是真正具备了极高价值的。
当下,谢郁维直接做了决定,赶在了大理寺开考之前,拦住了施元夕,当面同意了她的要求。
只不过,谢郁维在原本的三条要求上,增设了第四条,那就是甲胄的设计图纸,她只能交予谢家。
施元夕闻言,不置可否,只意味深长地道:“此事之上,我说了不算,谢大人应该先问过江太妃的意思才是。”
世家作风大抵都相差不大,魏家想要垄断火铳和子弹,谢家就想要垄断甲胄。
“昨晚的事,如若再出现第二回 ,只怕你我二人都没了交易的可能。”抛下这句话后,施元夕便没再与他多言,径直进了国子监中。
她没同意,却也没有直接否决,而是将矛头转到了江太妃身上,给自己留了余地。
谢郁维看得清楚,越是如此,这桩交易就必须得要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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