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乙末其实都算好听的了,若是让他来评分的话,这篇策论,恐怕只能得个丙等评分。
再看其他的答卷,绝大部分都比他手里的这份策论要好,但也犯下了不少的错误。
这般来看的话,似乎确实是施元夕发挥失常导致。
大堂内很是安静,王瑞平放下了手中的答卷,沉声道:“只从答卷上来看,国子监给出的评分是合理的。”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
“难不成真的是她自己没考好,又接受不了要重读一年甲三的结果,才闹了这么一出的?”
“礼部的王大人都确认过了,评分肯定没错。”
外边围观的学子们议论纷纷,王恒之和李谓二人对视了眼,神色异常难看。
如若真的是施元夕发挥失常,她还将此事闹到了大理寺来。
那么此番之后,别说是继续回到甲三级重读一年了,这国子监中,只怕是没了她的立足之地。
按照国子监的规则,她会被直接退学的。
周遭一片嘈杂,无数视线落在了施元夕的身上,施元夕却在此刻抬头,神色镇定地道:“可否能让学生看一下答卷?”
梁皓微顿,倒也没有为难她,只将那一份国子监呈递的答卷,递到了她的跟前。
在许多人的眼里,她这便是不死心了。
胡学正脸色难看,而那位此前言之凿凿的王学正,神色却有几分游移。
那答卷刚拿在了手里,不过片刻,施元夕便沉下了面容,直接道:“这不是我的答卷。”
堂内所有人俱是一惊。
那胡学正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施元夕抬头,目光扫过了在场的国子监官员,冷声道:“有人替换了我的答卷,换了一份不合格的答卷上来。”
“且为了能够以假乱真,还特地模仿了我的笔迹。”
她入国子监这么久,所写过的文章众多,想要找到她亲笔所写的东西照着仿写,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为了能够断掉她的仕途,对方可真是煞费苦心。
知晓买通所有国子监学正压低她的评分不容易,便直接安排人替换了她的答卷。
这份假答卷很明显还是考量过的,她此前一直都成绩出众,若换了一份狗屁不通的,难免引来他人的怀疑。
而面前这一份,不仅经过了详细的计算,且还极其清楚她的优势,像算学之类的答卷,评分都较高。
最差的,便是策论了。
这种程度,是又能让她无法通过考试,且还不会引起大面积怀疑,甚至在发觉以后,还能让她辩无可辩。
果然,她这番话说出口后,那胡学正第一个绷不住面色,沉声道:“你简直是在胡言乱语!”
“这等荒谬绝伦的话,你自己听了能信吗?你怎么不说是有人夺舍了你的脑子,才让你写出这么一份答卷来的?”
听着确实荒谬。
怎么会有人为了让她倒霉,耗费这么大的功夫呢?
可这个话落在了王瑞平的耳中,却让他变了神色。
朝中局面如此,施元夕占据了尤其重的份量,此前是那些人没把她放在了眼里,如今既是知晓她的能耐,那便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刺杀不成,便在她的学业上下了手。
且还做了一个这样的死局。
……这等情况下,因为笔迹相同,施元夕甚至没办法自证。
退一万步来说,便是她自证成功。
她原本的考卷也必定被人给处理了,在没有了考卷的情况下,她仍旧没办法晋升成功。
这是要将她困死在原地。
同样对上了朝上局面的梁皓,亦是神色难看。
他微顿,看向施元夕:“你可有什么证据?”
胡学正嗤笑不已,若非面前的人是大理寺卿,他都要以为对方是疯了。
可不是吗,眼下只有疯子才会相信施元夕所说的话。
“启禀大人,学生有。”出乎意料的是,施元夕竟是直接道:
“国子监的齐学正、邱学正可为学生作证。”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谁?学正为她作证?
所有人皆是诧异地看向了被施元夕提及的两位学正。
齐学正和邱学正二人亦是神色复杂。
齐学正微顿后,直接上前一步道:“是。”
施元夕这场晋升考试时,朝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他和邱学正有些担心会影响到了她的状态,便曾亲自去看过她考试。
那考场中的监考官是轮换的,他们二人去的那天,施元夕考的是算学。
施元夕考完交上答卷后,齐学正还亲眼看过了她的答卷。
确认她状态良好,并未受到过多的影响后,才离开了考场。
徐京何离开后,齐学正有望提拔为下一任的司业,如今是暂代司业一职,所以他不定时在考场中视察,巡视都是很正常的事。
但为了公正着想。
阅卷的时候,他和邱学正二人都进行了回避。
……大概也因为如此,才会让人钻了空子。
施元夕的评分出来以后,他们都有些不可置信,但因为他们本次不参与审阅,所以并没有直接看过施元夕的答卷。
今晨公布评分前,齐学正提出要求,说要再次审阅施元夕的答卷。
且这一次,是整个国子监的学正共同进行审阅。
但这个提议,被胡学正驳回了。
齐学正如今只是暂代司业一职,官位上和胡学正一样,而胡学正在国子监德高望重,有着多年积累的声望。
他作为甲二级的学正,拒不接受,齐学正便只能暂且按下此事。
……更重要的是,齐学正从旁人处听闻,说胡学正的嫡孙,是今岁考入二甲的进士。
前些时日,刚被提拔到了翰林院中。
这般情况下,胡学正背后站着的人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魏家势大,不是他们可以抗衡得了的。
但即便如此,齐学正其实也打算透过其他方式去提醒施元夕。
没想到,施元夕自己将事情闹大。
其实这般情况下,他和邱学正二人仍旧可以明哲保身。
只需要推说他们是随意看了眼答卷,记忆不深,便能将事情揭过去。
可齐学正到底不愿意这么做。
教书育人者,若是连最基本的道德都没有,何以面对那么多的学子?
当着所有人的面,齐学正接过了那份假答卷,找到了算学,沉声道:“施元夕考试当日,我曾见过了她的答卷。”
“眼下这一份,与当日我所见到的,出入极大。”他抬头,在这嘈杂的大殿上,声色尤其坚定:“这份答卷,确实并非施元夕所写。”
整个大理寺都安静了下来。
施元夕眼眸微闪,忍不住看向了他。
国子监内,若谈学识,当属邱学正,而论行事作风,必定得是齐学正。
她其实能有七成把握,相信齐学正会为她作证。
但若是齐学正遭魏家逼迫,而无法在这堂下开口说话,她也不会有所怨言。
总还能有其他的方式。
只是没想到,齐学正能这般毫不犹豫。
这便是大梁。
便有黑云蔽日,也压不住正常人身上的光。
魏昌宏觉得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但在他忽略的那些角落,那些他看不起的人,总是能够尽自己所能,击碎他那些自以为是。
“隔了这么久,齐学正当日也不过粗略扫视了一遍,没成想印象竟是如此深刻?”那位王学正讥声道:“这般情况,该不会是齐学正收受了施元夕的什么好处吧?”
胡学正亦是满脸冷沉,顿声道:“当日施元夕考试时,王学正还是场中的监考官。”
“考卷多次经过了他的手,他都能够确定这份考卷是施元夕亲手所写。齐学正不过看了几眼,得出的结论却与当时的监考官截然不同?”
施元夕抬眼扫了他一下,冷声道:“王学正当然会这么说了。”
大理寺内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她面无表情,目光直视着那位王学正:“因为打从一开始,更换答卷的人,就是王学正。”
“策论考试前,王学正为了能够将这份答卷写得再真一些,特地凑上前来,多次查看了我的策论题目。”
她将手中的策论答卷展开,直接指向了那道题目:“为了能以假乱真,这篇假冒的文章还用了我当时写出的议题。”
“只可惜,王学正的眼神似乎差了些,我当日所写的策论,在最后呈递前再次改动了议题,此事之上,参与监考的其余三位官员,还有最后装订糊名的官员,应当都会有印象。”
不是每个官员在经手答卷的时候,都会细看她所写的内容。
但是糊名的官员一定会。
因为糊名一事上不能出错,他们会进行多次确认。
施元夕猜测,这个王学正之所以能够这么肆无忌惮,便是因为当日监考她的另外三个监考官,也被他背后的人封了口。
不管他们究竟有没有看到施元夕所写的内容,到了这个公堂上,都只会说没看到。
不是每个人都是齐学正,有所忌惮,明哲保身之事,实在正常。
王学正闻言,先是一怔,随后高声道:“你这分明就是狡辩,你那日所写的策论是我亲手封存的,题目压根就没有任何变动。”
“你想要用这等方式为自己争辩,也不问问……”
“是变动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同在这堂上,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过的一位博士,突然开了口。
王学正的脸色巨变,骤然回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了他。
那博士微顿,向前走了两步,缓声道:“下官马宇吉,所负责的,正是本次考试的糊名之事。”
马宇吉,同是本次考上来的新科进士。
不同的是,他投向的不是魏昌宏,而是周瑛。
周瑛既是想要真正走到朝前,那身边就不能只有一两个人。
朝中已有的官员不谈,想要培养自身势力,没有什么会比新科进士来得更好的了。
周瑛从名单中筛选出来了十几人,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考量,最后留下来的只有几人。
其中之一,便有这马宇吉。
寒门出身,勤学上进,人品较为端正。
有影卫在身边,打探如徐京何这样的人的消息不容易,但想要查一个百姓,还是较为简单的。
但因为之前施元夕受到的关注较多,明里暗里也有不少人盯着她,她便没有跟马宇吉有什么来往。
虽没有来往,可互相的立场却是清楚的。
今日这番事情,施元夕在不确定齐学正立场的前提下,还敢这么大闹,就是因为今非昔比。
他们如今并不是无人可用的状态。
这件事情的始末,马宇吉也不是很清楚,但他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必要时候,施元夕只要传递信号,他便一定会接上。
所以,她到底有没有更换议题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马宇吉会怎么说。
那魏家能够以这等方式栽赃陷害她,她如何不能还以颜色。
“下官可以证明,施元夕所写的议题,并非眼前这个。”马宇吉抬手,指向了那些答卷:“且眼下所能看到的所有答卷,都跟下官当日糊名时见到的有极大出入。”
“除此以外,审阅、封存之事,都是由王学正一手操办,此事上,若有人调换了施元夕的答卷,此人必是王学正无疑。”
当下,满场哗然。
当出现第二个人为施元夕作证后,便已充分能够说明此事可疑。
更别说,这位马博士进入国子监的时间尚短,且他一直都在的是丙等院,从入国子监开始,就与施元夕没有任何的交集。
说齐学正偏向于施元夕,或许还能说得过去。
马宇吉是完全没必要这样去做的。
众目睽睽之下,又出现了第三人。
他们说话时,邱学正在一旁,将手里的那张答卷仔细看过,随后道:“这份答卷,确实不是当日施元夕所写的那份。”
邱学正抬头,目光落在了施元夕手里的策论上:“再有,笔迹议题可以模仿,人写文章的风格习惯,遣词造句却大有不同。”
“只要认真对比,必能发觉异处,此事之上,施元夕确实冤枉。”
连续三人!
这等情况下,就连刚开始言之凿凿的胡学正,亦是立不住了。
他眼眸闪烁,撇开了眼,不再多言。
施元夕却道:“这般事情,邱学正识得,国子监内最为德高望重的胡学正自然也该识得。”
“可国子监反复审阅的过程中,胡学正却坚持是我所写。”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胡学正:“究竟是这份答卷真是我所写,还是胡学正想要它变成我写的?”
“你……”那一惯看不上女学子的胡学正,此刻脸色涨得通红,神色难看,却是连半分辩解都说不出口。
证据明确,且牵涉重大。
梁皓当堂判定,国子监出具的这份答卷为假,将胡、王二人扣留在大理寺中审讯。
判处本次晋升考试的评分作废,还了施元夕清白。
但王学正在堂上拒不认罪,还说是施元夕刻意构陷于他,更咬死了没有第二份答卷。
梁皓沉声道:“你原本的那份答卷,只怕是找不到回来了。”
对方咬得这么死,便说明已经将证据给毁了。
没了那份答卷,这次晋升考试等于白考。
虽说卢祭酒说,会给施元夕一个交代,可他们都清楚,没有答卷,再如何补偿,也是不可能越过答卷,直接让她晋升的。
此事虽已言明,但施元夕晋升之路,到底是被对方阻断了。
大理寺堂上,王瑞平看着,都忍不住叹气。
这女子的晋升之路,比起寻常人,是要难上太多。
但事已定论,眼下也是别无他法。
他微顿了瞬,正打算抬步离开这大理寺时,忽而听施元夕道:
“此番学生不求其他,只求祭酒准许学生重考。”
满场俱静。
答卷没有了,她便要再考一次,重新再给出一份崭新的答卷吗?
她无端遭人构陷,这等要求,说来倒也是合理的。
但卢祭酒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他轻皱眉头道:“按规制,每年的晋升考试,都只会设立一次试题。”
重考不是不行。
可试题只有一份,她已经考过了一遍,如今再考一次,很明显是不合理的。
如若另外出题,所需要耗费的精力和时间又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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