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吧,前面不能再去了,回去城里买药,以后别再来这里了。”
虞知聆淡声开口,将伞塞进了那女娃娃手中,将腰间装了灵石的乾坤袋也给了她。
她做完这些事,转身走入秋雨之中。
孩子在身后喊她:“姐姐,我不能收这些!”
虞知聆没有回头,雨水落在身上,她也没有掐避水诀。
“没关系,我用不到了。”
她走进四杀境内,远离中州的光,走向无人的黑暗。
四杀碑伫立在四杀境最深处,石碑高耸如天,龙飞凤舞的“四杀碑”三个大字每一笔皆是凛然杀意,往后的魔渊黑不见底。
四杀碑旁放了一个木盒,虞知聆打开,里面是一颗血红的种子。
她没有一丝犹豫,拿起吞下,魔气顷刻间游走在经脉中,虞知聆压住翻滚的魔气,脸色疼到煞白。
最后那一眼,她回身看了眼幽暗的四杀境。
随后,纵身一跃而下。
发髻上的鲛珠为她带来了光,在下坠的过程中,她什么都没想,没有去想燕山青他们,没有去想拂春,也没有想墨烛,一颗心沉寂到好似感受不到跳动。
她落地后平静望向远处,一人站在黑暗深处,朝她张开双手。
“虞知聆,你来了。”幽昼踱步走近,笑容愉悦又恶毒:“本尊等你许久了,追杀本尊这么多年,我们来做个了断吧。”
“在魔渊,在本尊的天下,你能否杀了本尊?”
虞知聆的右手握紧了逐青剑,弯曲变形的拇指和中指卡在剑柄两侧,她用这只手练了这么久的剑,如今终于有用了。
她第一次在幽昼面前露出笑。
“只有你死了,他们才能活着。”
所以为了他们,她不后悔。
跳魔渊不悔,打了这场一月的架也不悔。
虞知聆布下了结界,和幽昼在那一片密林里打了整整一月,她的鲛珠被击碎,周围只有鬼火,火影憧憧,倒映在两人的身上。
那身青衫破破烂烂,她身上没块好皮,浑身是血,已经杀红了眼,宛若一个疯子,逐青是柄凶剑,虞知聆用逐青挥出越多的杀招,心底的杀意便越是浓烈。
她满心都是杀。
拦路者杀,有罪者杀,害她师尊惨死、颖山不得安宁者都该死。
她要将他千刀万剐,抽骨碎魂。
她从未抽过人的骨头,那是她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杀人。
她一只脚踩在幽昼身上,逐青剑划开一道道口子,露出白花花的骨头,虞知聆拽住骨头往外抽,一根又一根,直到那骨头被她全部抽出。
鲜血溅在虞知聆的脸上,那张清冷至极的面容宛若妖邪,她看着脚下像是一滩烂泥的人,看到他痛苦喘气,心底竟然生出愉悦。
她踩碎了那堆骨头。
幽昼还在笑,似乎丝毫不在乎自己即将死去。
虞知聆抬手结印,凌乱发丝在身后飞舞,细长的双手翻转,法阵在地底显露,逐渐延伸扩大,金色的篆文流动,映衬出她冷淡的脸。
“幽昼,下去向我师尊赔罪吧。”
在诛魂阵打开的前一刹那,已经软成烂泥的幽昼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朝虞知聆扑过来。
“虞知聆,你知道吗,你想要护住的人,本尊偏要一个个杀干净。”
“你师尊,你师兄师姐,云祉和邬照檐,哦还有谁,柳归筝?哈哈哈哈哈你朋友还挺多啊,本尊偏要——”
污血染脏虞知聆的衣袖,幽昼凑到她身前。
“一个一个,都杀干净。”
虞知聆面无表情,斩断他的手腕:“幽昼,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千千万万次。”
红光大亮,诛魂阵打开,她在这几十年里想过无数法子要杀了他,融合了数个杀阵炼制出的诛魂阵,万千罡风将幽昼的魂魄切成了碎片,连带着那具肉身也化为血雾。
虞知聆腰间的玉牌亮了无数次。
她茫然垂眸,伤口在滴血,一滴滴落在泥地里,执剑的手在颤抖,她握剑的力气也快要消散。
玉牌灭了,过了一段时间又亮了起来,可魔渊离颖山太远,有四杀碑在阻隔,这玉牌能打通,却也处于要断不断地状态。
“师兄,师姐……”
虞知聆当然知道是谁打来的,她跪坐在地,泪花也坠下,抖着手触碰玉牌,无数次想要接通,又无数次等到玉牌自动熄灭。
护身结界因为她的虚弱在渐渐消失,露出结界外早已等候多时的魔魑,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虞知聆踉踉跄跄站起身,捡起爬上裂痕的逐青剑。
她回不去了。
她打了一月的架,被幽昼重伤,却还是义无反顾跃入魔魑群,即使知道自己死路一条,可在迈入颖山的那一刻,拂春便告诉过她。
她可以战死,但不能等死。
魔魑撕下她的血肉,她的脸,脖颈,胳膊和腰身,脊背乃至于腿上全是伤,血快要流尽,到最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她站起来又摔下去,她爬着要去拿自己的剑,却又被魔魑咬下一整块血肉。
她躺在地上,血窟窿淌了满地的血,血气交杂魔魑的恶臭让人窒息,眼前模糊,一片晦暗,只能看到周围无数血红的眸子,它们想要分食她的血肉,活生生吃了她。
她第一次体会到濒死的感觉。
冷,好冷。
不舍得,她不舍得。
腰间的玉牌又亮了,她依旧没接,眼眸半阖,痛到麻木之后连魔魑是否在撕咬她都感受不出来,清楚感受到自己的生机在迅速流失。
耳畔传来脚步声,她恍惚间以为是索命的鬼差来了。
那人蹲在她身旁,可虞知聆睁不开眼,她快死了,死了也好。
有人触碰上了她的额头,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疼传来。
人的三魂七魄是完整的白团,要找到其中任何一魂一魄,都要撕开这完整的神魂,抓住那缕魂魄往外抽。
她痛极了,可张开嘴,连痛呼都没有力气。
虞知聆刚练剑的时候双手双脚磨得都是血泡,历练的时候摔断过腿,被人碎过近乎一半的骨头,从山崖上跌下过,也闯过刀山火海,再苦再难再疼都没有此刻的十分之一。
千把万把的利刃在识海里旋转,切割,剥离她的神魂,搅碎她的识海,她抓紧了泥地,指甲用力到掰断,漫长的折磨下她却毫无还击的力气,到最后,她清楚感受到自己的魂魄被扯出。
虞知聆嗬嗬喘气,磕磕绊绊,到这种时候,喊出的只有一句话。
“师兄……师姐……”
她的意识在下坠,即将跌入深海的时候,听到一人说了话。
“现在,是我的师兄师姐了。”
虞知聆以为自己会死去,可事实上,她躺在那里,那些魔魑想要上前撕碎她,可却连她的十丈之内都迈不过去。
无形的力量聚集在她的四周,整整半月,她就只剩一口气,可偏偏就是这口气吊着她不死。
魔魑无法靠近她,幽昼又派了魔族前去,可那些魔族也无法靠近。
虞知聆明明重伤,神魂被扯碎,血已经凝结,无论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难以存活,可偏偏她活着,她就是活着,即使奄奄一息,但仍旧活着。
她的意识一直处于混沌状态,无知无觉,不知自己死了没,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直到有一天,她慢慢睁开了眼,痛感是第一时间先传来的,她浑身都疼。
随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席卷了她,在她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睁眼了没。
“你醒了。”
那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虞知聆分不清位置。
她挣扎想要起身,可一动便牵起浑身的血,只能躺在地上。
虞知聆艰难开口:“你是谁?”
那道声音传来:“我想问你一件事。”
虞知聆疼到喘气的力气都没,也不想说话。
可那人似乎并不想放过她。
“有人抽了你的[不寐魄],易容成你的模样,顶替了你的身份,去了颖山宗,潜伏在你师兄师姐身边,你的师兄师姐和好朋友全是她的了,你拥有的一切,身份,地位,家人,全部都成了别人的。”
虞知聆在那一刻甚至反应不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想要抬起手,可又再次跌下去。
她磕磕绊绊开口:“不……不可能……”
蝉罗嗤笑一声,坐在黑暗之中:“什么不可能,他们忘了你不可能,还是顶替你不可能?”
都不可能。
虞知聆用了浑身的力气爬起来,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只能在地上爬。
她摸不到自己的剑,四周很黑,她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她哭着喊着:“师兄,师姐……”
不可能忘了她的,不可能有人顶替她潜入到了颖山宗,她明明杀了幽昼,她明明替他们解决了一切危险,可现在有人告诉她:
“你被耍了,你亲手在你师兄师姐身边安插了个致命的危险,她会用你的身份,用虞小五的身份伤害颖山,用濯玉的身份危害中州。”
“你自以为是的牺牲,太蠢了。”
蝉罗唯一给她的温柔,就是没有告诉虞知聆幽昼没死的事实。
如果告诉她这个,虞知聆怕是当场便疯了。
可虞知聆还是接受不了,她崩溃大哭,像是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磕磕绊绊只会喊那几句话。
“师兄,师姐!不是我,那不是我!”
“杀了她,杀了她!”
她甚至爬着想要去求蝉罗。
“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我得回去,我得回去啊!”
虞知聆惊恐到极点,她只要想到有人顶着她的身份去了颖山,浑身的汗毛倒立,心跳快到难以控制,她甚至觉得自己要被吓死了,甚至在脑海里预想燕山青他们会怎样。
会不会被人顶着虞小五的身份伤害,更甚至……
杀了?
“求你了,我求你了,你放我出去!”
“师兄!师姐!云祉!归筝!照檐!”
“不是我!那不是我啊!”
虞知聆身上的血往外流,失血这么多,她早该死了的,可就是很奇怪,她偏偏就有一口气,那口气吊着她在黑暗中爬行了十日,她站不起来,她找不到蝉罗的位置,她看不到自己的状况。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穿上了那女子的芙蓉衣裳,她不知道她的剑,她的青衫,甚至她的一朵珠花都被人摘走当做掩护身份的象征。
那根梅琼歌亲自送的珠钗,即使鲛珠碎了,也被霓萼拿走了。
霓萼用她的剑,用她的衣裳饰品,用她的脸和记忆去欺骗她用命保护的家人。
她的一切都被剥夺,好像她从没来过这个世上。
“求你了!我求你了!你带我出去,你带我出去吧,我求你了!我得救他们,我得救他们!”
可她求了十日,爬了十日,最后那口气死活断不了,她仍旧还活着,清楚知道自己正在经着什么。
恐惧与后悔将她撕碎,把她变成了一个疯子。
第十日,她躺在地上,声音沙哑到说不出话。
沉寂了十日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后悔吗?”
“你为了他们做了这么多事情,可他们现在并未认出你,还想要讨好那个装成你的人,你后悔吗?”
“你用命保护的人忘了你,你的家人朋友,乃至于整个中州无人认出来你,你后悔吗?”
虞知聆沉默了许久。
可能是半个时辰,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一日,这里太黑太安静,她早已没了时间的认知。
等到蝉罗嗤笑了声,嘲讽与不屑。
虞知聆张了张干裂的唇,从咳血的喉中挤出三个字。
“不后悔。”
蝉罗安静了,随后,是急促的呼吸,不敢置信的反问与质疑。
“……你说什么?”
虞知聆说:“我不后悔。”
“你说什么?!”
“我不后悔。”
“你后悔!你说啊!你后悔!”
“我不后悔。”
“你说错了!你快说,你后悔为了他们去死!你后悔保护中州!是他们对不起你,所以你后悔!”
“我不后悔。”
她一遍遍用泣血的嗓音回答。
“我不后悔。”
“不后悔。”
“不悔。”
“不。”
永不后悔。
到最后,疯的人快成了蝉罗,每日癫狂问她同一个问题。
虞知聆忘了过去了多久,最初的时候她会求蝉罗放她出去。
直到蝉罗说无法带走她,她不再求蝉罗带她出去,而是求蝉罗离开,告诉颖山宗真相。
可蝉罗说:“我永远不可能帮你们中州之人。”
虞知聆躺在这里一动不动,忘了过去多久,或许几年都有了。
蝉罗再次问她:“你后悔吗?”
虞知聆说:“我后悔了,是我错了,他们是无辜的,算我求你了,你去告诉他们吧。”
蝉罗气急了,破口大骂:“你骗我!你还是不后悔,你根本不后悔,你还是爱他们!”
虞知聆忽然意识到,蝉罗是绝对不可能帮她的,不管她是否给了蝉罗她想要的答案。
她在这些时间的惊慌与悔恨中已经快疯了,她没办法了,她只能祈求上天。
她向天祈求,希望真的有神明。
“我救过很多很多人,我做过很多很多好事,我的师兄师姐是世上最好的师兄师姐,颖山宗救死扶伤铲除邪祟,是很好的宗门,我的朋友们个个心善,都是顶好顶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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