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知聆又趴了回去,枕在自己的书卷上,一脸生无可恋:“那你还是把我杀了吧,我虞知聆是绝对不会去干仙尊的。”
燕山青笑了声,绕过小案来到虞知聆身边。
他道:“那边挪挪。”
虞知聆蛄蛹蛄蛹,为他腾出一块地方,师兄师妹两人一起坐在小案边,望着对面山头浓重的乌云。
燕山青轻声道:“师尊渡劫满境了,怕是百年便要飞升。”
虞知聆举起手:“我赌五百灵石,最多五十年。”
燕山青白了她几眼。
明明自家师尊在渡劫,两人却并无一点担忧,好像已经习惯了,在他们眼里,师尊无所不能,不过一个雷劫而已。
最后一道雷劫在一刻钟后轰然落下。
山头被削去大半,瓢泼秋雨也挡不住浩荡烟尘,一直趴着昏昏欲睡的虞知聆忽然坐直身子,循声看去,目光明亮。
燕山青道:“师尊渡完劫了。”
虞知聆狂点头:“嗯嗯,我们晚上又可以吃庆功宴啦,我要去山下喝酒!”
“一天天就知道吃。”
一大一小两个并肩坐在一起,窗檐上滴落的雨珠滴滴答答,两人目光落在雾气笼罩的长廊尽头,因为虞小五和拂春住在听春崖,其余几个弟子各自有自己的居所。
一刻钟后,长廊上出现道蓝影。
白衣外裹着淡蓝色的薄纱,衣摆宽阔,每一步带动一汪水花,她的衣裳被劫雷燎烧几处,但依旧得体,迎着雨水走来。
拂春抬眸,看向凉亭内里的两人。
燕山青站起身,恭敬拱手行礼:“师尊。”
虞小五
欢欢快快喊道:“师尊!”
拂春眼眸微红,眸光失神望着两人,往日看见弟子,她定是笑着迎上前来。
可此刻,她安静站在雨水中,周身结界替她隔绝了秋雨。
燕山青拧眉,喊道:“师尊,您进来啊。”
虞知聆歪歪脑袋:“师尊?”
拂春张了张唇,面色苍白,勉强挤出笑:“山青,小五。”
她走进凉亭内,虞知聆冲出来撞进她的怀中撒娇。
“师尊,您渡完劫了,那晚上我们去吃庆功宴好不好,弟子想吃长明楼的板鸭和糕点,还想喝点酒。”
拂春抬起手摸摸她的后脑勺,在虞知聆看不到的地方,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燕山青敏锐觉察不对。
“师尊?”
拂春抱着虞知聆,对燕山青道:“山青,你先回去吧,我和小五有些事情要谈。”
燕山青不是多话的人,眸色深深看了眼拂春和她怀里懵懂的虞知聆,沉默点了点头。
“好,弟子告退。”
听春崖只剩下虞知聆和拂春。
拂春身上很凉,虞知聆从她的怀里退出来,拉住她的手蕴热自己的灵力输送过去。
“师尊,您要沐浴吗,我去准备汤泉?”
拂春却按住她,抬起虞知聆的手腕割开道口子,取出她的一滴血,随后抬手结印,将取出的血凝结在法印当中打出去。
湖水中央逐渐浮出个飘扬的莲花。
虞知聆茫然问:“这是什么?”
拂春道:“你的长秋莲。”
“那是什么?”
“命劫。”拂春侧首,看着一旁的虞知聆,重复了一遍:“你的命劫,小五,你的死劫。”
虞知聆:“什么?”
命劫这东西太过玄乎,只有渡劫修士或许可以看到旁人的天命,看到某人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拂春眼眶渐渐红起来,哽咽道:“小五,为师方才渡劫,于雷劫中瞧见了你的天命。”
虞知聆喉口滚了滚,茫然问:“我的?”
“你的,是你的死劫。”
拂春道。
虞知聆抿了抿唇,瞧见自家师尊红了眼,又扯出没心没肺的笑安慰她:“哎呀哎呀哭什么,那东西又不一定准,弟子强得可怕,我现在都是大乘境了,说不定再等一百年都飞升与天同寿了。”
可拂春道:“长秋莲存在,那就证明我看到的就是你的劫。”
虞知聆装不出乐观的模样了,她微微低头,询问道:“那师尊说说,我怎么死的啊?”
“心境崩塌,自碎神魂。”
“自戕?”
“对,你自戕了。”一贯沉稳的拂春音量拔高,握住虞知聆的手腕,厉声询问:“你修明心道的,你怎会心境崩塌自戕呢?小五,我的小五啊……”
拂春一把抱住她,压抑的情绪爆发,她比虞知聆更不敢相信,一个修明心道的如何会心境崩塌?
虞知聆呆呆站着,目光在潭水上的莲花上停留片刻,听到自家师尊隐忍的啜泣,又忙扯出笑。
“别哭了,师尊您看到的太扯了,你看我像是会自戕的人吗?”
虞知聆轻拍拂春的脊背,细声道:“我虞小五天赋高人还长得漂亮,我还有中州第一的师尊和中州数一数二的师兄师姐们,能有什么烦恼,怎么会心境崩塌呢?”
“师尊,我三岁就入了明心道,师兄师姐们需要修上几天的心法,我两日便能学会,您说过我是最适合修明心道的人,我的心境澄澈坚定,所以您看到的绝对不可能发生。”
她将拂春拉出来,虞知聆很坚定,坚定承诺。
“我,虞知聆,虞小五,向您承诺,绝对绝对不可能自戕。”
“我可以战死,可以因除邪而死,可以因求道而死,但绝对不可能自戕而死。”
拂春闭上眼,一滴眼泪落下,她忽然转身将百十册的心法取出来。
“小五,你以后一日一本心法,可能做到?”
虞知聆看出拂春的不安,坚定点头:“好,可以。”
她拿起心法端坐下来,在拂春的眼皮下开始修炼,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是在安慰自己的师尊。
拂春似乎还是不放心,她瞥到小桌上空无一字的竹册,红唇微抿,回身来到小案前,提笔在那卷竹册上落字。
整整二十三年。
虞知聆一日一本心法,心境越发稳定,明心道也愈发深厚。
拂春总是会坐在亭台中,望向潭水上绽开的长秋莲,日日愁思,盼着那长秋莲合拢。
她教自己的弟子修遍了中州的心法,也亲手为弟子撰写了一本独一无二的心法。
这是一个渡劫满境、半步成圣的修士,花费了整整二十三年,用自己八百年的阅历,基于她对所有心法的研究,亲手编撰出的心法。
她希望,这一本心法可以让虞知聆明心道大成,心境坚若磐石。
心法完成的那日,虞知聆恰好外出除邪,并不在颖山宗内。
拂春留下这卷心法,收到仙盟讯息,前去三危山除邪。
一去,不回。
再然后,目光冰冷的虞知聆回到只剩她一人的听春崖,在湖内的长亭内发现这卷心法。
她颓然跪倒在地,额头伏在地上,肩膀颤抖嚎啕大哭。
已经合拢的长秋莲再次缓缓绽开。
一晃几十年过去。
最后,是如今忘记一切,懵懵懂懂的虞知聆翻箱倒柜翻出听春崖的所有心法,一股脑递给自家徒弟。
“墨烛,去练,都给师尊练完,努力成为卷王!”
拂春为虞小五留下的心法,心境不稳,再修不了任何心法的濯玉仙尊几十年未曾打开,最后被忘记一切的虞知聆当成一本普通心法赠给了墨烛。
水帘在这一刻破碎,过去的记忆消失。
墨烛呼吸沉重,他仍在在自己的识海内。
万物有灵,谁也没想到,一卷书册在一个渡劫大能身边待了二十三年,半步成圣的拂春仙尊花了那么多年用尽心力写下来的这卷心法,竟然成了个法器,生出了器灵。
他看到器灵的记忆,短短一刻钟,像是过了数十年。
拂春和虞知聆经常坐在湖中央的凉亭内,一个专注编写心法,一个闭目打坐修炼。
墨烛呼吸颤抖,脊背一点点弯下,忽然哽咽出声。
比起死劫这种诡异的东西,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拂春说虞知聆会死于自戕,因此拂春那般害怕,每日督促虞知聆修炼心法,更是耗费二十三年为她编写。
虞知聆怎么可能自戕?
她每天那么开心,她无忧无滤,心大到可以自己消化一切情绪,有着最顽强的生命力,永远都会昂扬向上,那么热爱周围的一切。
可如果……
自戕的是濯玉呢?
不是虞小五,而是冷漠寡淡心境不稳的濯玉仙尊。
燕山青曾经说过,虞知聆从七十年前心境便不再稳定,修不了任何心法,境界七十年非但不进,甚至隐隐倒退,这样的濯玉仙尊,好像做出什么都有可能。
墨烛无法静下心冥想,神魂从识海中退出来,他的屏障被自己击碎,再次睁开眼,忽然别头呕出一口鲜血,从榻上栽了下去。
他单膝跪在地砖上,剧烈咳嗽,榻边还放着他方才修炼的那本心法,那本由拂春编写的心法。
拂春以为虞知聆的命劫度过了,因为长秋莲在最后合拢了。
长秋莲绽开,则命劫存在。
长秋莲枯萎,则命劫要来临了。
长秋莲合拢,则命劫已经平安度过。
可拂春去了三危山,她濒死的时候等到了虞知聆,唤自己的弟子亲手碎了她的神魂。
虞知聆再次回到听春崖,她跪在亭内失声痛哭。
湖水中央,原先合拢的长秋莲再次缓缓绽开。
她的命劫又来了。
并且,她终其一生,都会走在应劫的路上。
“为什么!”
墨烛忽然重重摔了那本心法。
竹册砸在地上,他低声怒吼:“您明知师尊有死劫,为何
对她那般心狠,要她亲手碎了您的神魂!”
“做虞小五不好吗,为何临死前托她重任,让她做濯玉仙尊!”
墨烛知晓一切,见过虞小五是如何模样,再想起自己幼时见到的濯玉,终于明白,何为物是人非。
他竟然隐隐生出怨恨,怨恨拂春为何对虞小五那般残忍。
竹册安静躺在地面,不声不响,像在嘲笑。
墨烛看了许久,最后又闭上眼,像是没了浑身的力气。
他其实知道拂春为何这般做。
长秋莲合拢了,拂春以为虞知聆的命劫已经度过,而在拂春被种下魔种那时,拂春死亡的结局已定,能杀她的人,也只有虞知聆。
燕山青,宁蘅芜,相无雪和梅琼歌,任何一个人去都不会碎了她的魂,只会藏起来她,但一个渡劫满境的魔修,他们四人可以藏得住吗?
若成为魔修的拂春逃窜,中州死伤无数。
而恰好,彼时虞知聆在外除邪,比起燕山青他们,虞小五离三危山最近,她是最为心善的人,也是最为听话的一人,即使不舍,也会遵循师尊遗愿,是最合适碎魂的人。
彼时修为仅次于拂春的她也是唯一可以坐镇中州的人,拂春托虞知聆重任,盼她继续守护中州。
拂春却未曾想到,也正是因为她临死前的决策,让虞知聆早已度过的命劫再次来临。
墨烛呼吸沉重,满脑子都是方才在识海内看到的记忆。
他能说拂春是错的吗?
世事无常,谁又能预料到后事的发生呢,拂春怎么会知道虞知聆的命劫会再次出现?
墨烛睁开眼,心跳剧烈,他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耳畔一遍遍回绕足以击碎他的那句话。
——心境崩塌,自碎神魂。
她自戕了。
她怎么可以自戕?
墨烛站起身,拿起书卷往外走。
此刻天还黑着,他不想打扰虞知聆的休息。
但……他真的很想见见她,迫切想要确认她如今是否安好,是否还在身边?
可走到隔壁,他却看到了大敞开的院门。
虞知聆早已出了门。
***
虞知聆来过后山无数次,再往上走一段路便是墨烛修炼的地方,那里是密林深处。
往日的虞知聆不敢在夜间外出,可如今,她每走的一段路旁都挂上了照明珠,墨烛为她留下了足够的光亮。
半山腰处种下了一株枝干粗壮的橙花树,似乎在这里留了许多年,冥冥之中,她好像就是能猜到,濯玉将东西埋在了那株树下。
这株树有百年的岁数,是虞小五幼时种下的,拂春握着她的手,一大一小种下了这株橙花树。
这么多年过去,古木枝干粗壮,需得两人展臂才能将其环抱,六月盛夏正是橙花开放的季节。
虞知聆站在树下,仰头望向这株巨树。
这株树是拂春带虞小五种下的,虞知聆从刚来这个世界便听人提起过,她每次路过这株树都会加快步伐,总觉得自己占了虞小五的地方,夺走了属于虞小五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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