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生人死于非命,都尚会悲伤惋惜,何况对方与自己,还有着十年同门之谊……”
悉星河低缓说道,声音轻哑如细雨垂枯叶。
她抬起头来,深深吸起一口气,又颤抖着叹出。
“李师兄还给我折过纸蝶,送过晚膳,那般日日相见、活生生的人,就这般……”
悉星河声音倏地哽了哽。
“连尸骨都没留下。”
少女萧索的身形,在梨渺眼中变得模糊不明。
生人死于非命,尚会令人悲伤惋惜。
她一遍遍默念着这话,字句在脑中裂成斑驳的碎片,她逐字研读,却仍参不透,最终只能看着它们沉入识海,消弭于浪潮之中。
怅惘间,梨渺回想起了那些阔别已久的面容。
初入师门时,她不知轻重,出手打伤了两位师兄师姐,众人向她投来怪异的眼神,说她顽劣,说她怪胎,她不以为意。
那时候,她以为清净门与凡界市镇并无区别。
师尊没有责怪她。
他平息了众人的言语,将她带往后山,耐心叙说了许多道理。
她方知晓,原来,力量需要“控制”,待人应当“友善”。
她遵照师尊的教导,稀里糊涂地去向同门道了歉。
渐渐的,那些刺耳的声音消失了,之后再见,他们的脸上,时常挂着笑。
时间越久,她愈发确认,这里和凡界不一样。
三师姐总说她没规矩,却会冷着脸给她缝补擦破的衣裳。
二师兄会在她犯错被关禁闭时,偷偷跑去后山给她讲笑话。
大师兄热衷于找她切磋,他说她凶狠却毫无章法的剑势,打起来颇有乐子。
……
原来这些,皆为“情谊”。
她胸中难以捉摸的压抑感,便是因为这些“情谊”么?
可为何,她看着他们惨烈死在眼前,她没有哭呢?
梨渺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恐惧,她抱住自己的双臂,身躯微微颤抖。
“渺渺,你怎么了?”穆忘朝蓦地出声。
他始终注视着梨渺,瞧见她状态有异,顿时心下一惊。
梨渺陡然回神,她凝了凝涣散的眼,恍惚说道:“我……有些冷……”
冷?她元婴期的境界,怎会因寒热感到不适?
如此异常,反叫穆忘朝愈发不安,他上前攥住梨渺冰凉的手,环住她的肩膀,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可有好一些?”
梨渺六神无主地点头,握住少年伸来的拇指,捏得极其用力。
看样子,这位小师妹并非是对同门之死漠不关心,她只是有些迟钝罢了。
迎真默默给梨渺下了此般定论。
她看着树下神伤的绿衣少女,惋惜叹了一声。
“仙途险恶,生死无常,既踏入此道,便注定会经历生离死别,一次次看着旁人永远停留过去,直到自己也彻底断了脚步。”
“收拾好心情,便继续上路罢。”
“嗯……”
悉星河擦了擦泪,双手合十,闭目道:“若有来世,望两位师兄能过得安顺些。”
离开荆棘崖,穆忘朝担心看着始终心不在焉的梨渺,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还冷么?”
梨渺眨眨眼,感受着少年掌心温度,心微妙地安定了几分。
“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她抬起琉璃似的眸。
“阿朝,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
少年面露怔然,旋而凝眉垂眸,低声道:“不许胡思乱想。”
“哦……”梨渺讷然应了声,显出几分低落。
穆忘朝悄悄觑她一眼,瞧她一副霜打花叶般的模样,眸中又掠过一丝慌乱。
他故作镇定:“我会尽我所能护你,所以……别说这种话。”
谁知她发问的一瞬,他手足无措,当真感到心慌了。
梨渺愣愣看着他,忽听悉星河声音低哑地轻笑了一声,道:“穆师弟当真记挂你,都身中剧毒神志不清了,还唤着你的名字一个劲往外走,我拽都拽不住。”
梨渺诧然张了张口,却见面前的少年倏然变了脸色,竟是比她还震惊几分。
“阿朝,当真?”
穆忘朝目光躲闪,垂眸涨红了耳根。
第53章 可要与我定情?
“我、我不记得。”少年沉声道。
梨渺看他羞愤难当的模样,盈盈展了颜,忽觉心中好受了不少。
“看来阿朝对我甚是挂念,不管你记不记得,有星河师姐为证,你可抵赖不了。”
想那么多作甚,只要师尊能乖乖待在她身边,那些事情弄不明白,又有何关系?
穆忘朝局促地看看梨渺,又看看另外二人,只觉百口莫辩。
他当真不记得自己做过那种事,偏偏悉师姐还这般当众说出,打了他个措手不及,想否认些什么,又无从驳起,最终只能闭嘴沉默,佯装镇定。
“说起来……”
悉星河又迟疑着开口。
“我被邪兽袭击,失力昏倒之前,好似看到了一个人影。”
梨渺目光轻悠悠飘了过去。
“是他从邪兽口中救下了我。可惜雾太重,我又不甚清醒,没看清他是谁,连身形都辨不明白,只记得他好似拿着一柄剑。”
“你们说那邪兽疯狂时威力堪比元婴,所以那位恩人的修为,应当不在元婴之下,元婴期的剑修……我们宗门中,还有这号人物?”
悉星河偏着脑袋一脸迷惑,可答案显而易见,整个唯我派,除了掌门靳无常,便没有元婴强者了。
听到她的说法,迎真也露出讶异又困惑的神色。
“阿渺,你赶回山洞时,可有见到旁人?”悉星河转回身来看向梨渺。
梨渺不假思索地摇头,圆睁着眼睛满是茫然。
穆忘朝不着痕迹地牵了牵唇角,此处的元婴剑修,自然唯有一人尔。
迎真思索道:“今歌白前辈也在此方秘境,会否是他出手相救?”
“我想……应当不是。”梨渺抿着唇腼腆说道。
若悉星河什么都未瞧见,她倒是能肆无忌惮地推给白哥哥,可她偏偏瞧见了她的剑,白哥哥可不使剑,如此谎言,一戳便破了。
“那还能是谁?”
悉星河百思不得其解,忽然灵光一现,轻呼了一声。
“难道这秘境之中,还藏着位隐世高人?话本里便有这桥段!”
梨渺明亮了眼眸,惊叹于年轻人的智慧,热情附和道:“噢噢!说得有理!”
“真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向他道声谢呢。”悉星河遗憾叹了口气。
你已经道过谢了――梨渺在心中默道。
便让她信那莫须有的传说,她便无需费脑筋撇清自己,如此倒是省事。
两日后,众人齐聚在秘境出口的大树下,人数却依旧未变。
失踪的五人无一例外都遭遇毒手,只留下了破损的衣物、武器与储物袋。
靳无常看着众人收集来的遗物,神色低而沉静,绵长叹了声。
便在这时,白衣男子忽然自远方赶来,越入巨树屏障中。
“噢?诸位都在。”
今歌白负手于身后,轻悠打了声招呼。
众弟子只知来人的身份是钟家夫妇的客人,一时警惕起来,纷纷将手按到了武器上。
今歌白轻挑眉梢,作出无辜之状:“诸位,为何对在下如此戒备?”
“白哥哥!”梨渺脆生生唤了一声,走上前疑惑问道:“这些天你去哪儿了?我还担心你赶不及出口开放的日子呢!”
众弟子顿时惊诧。
“什么?阿渺师妹竟与这位前辈是熟识?”
“先前怎的未听你说过?”
“嗯,我们认识许久了。”梨渺点头回应,可对于先前白哥哥为何不让她在钟家人面前与他相认这件事,她也不知道缘由。
今歌白:“我在南方地宫猎兽,原本该由钟家主接应我离开,可久未等来其人,我只好强行破出,却没想到外面竟大变了样。”
他看着梨渺淡淡笑了笑。
“好在,我赶上了。”
听到他的说法,靳无常狐疑蹙了蹙眉,却未作声。
“这几日发生的事,可多得人眼花缭乱了。”
梨渺对今歌白向来深信不疑,即便是此刻他略显生硬的说辞,她也未去细想。
她将这三日的变故稍加润色讲给了今歌白听,今歌白听完,若有所思地说道:“没想到钟家人竟有如此险恶之心,莫非我自一开始,也是他们寻来的目标?”
穆忘朝静默注视着今歌白,眼神微妙地沉了一分。
“呵,答案如今已不重要,倒是靳掌门,钟家八人无一生还,离开秘境后,只怕我等会被钟家反打上个凶手的名号,阁下打算如何应对?”今歌白道。
“不劳今兄操心,靳某人在口舌上还是有几分功夫的。”靳无常弯着眼角,似笑非笑。
日上中天时,秘境之眼骤然有了动静。
天色剧变,山河震荡,一道缺口陡然自虚空劈开,显露出一片混沌,正如一月以前将入秘境时所见那般。
众人陆续跃入混沌之中,一阵天旋地转,便回到了钟家后院。
院落中已站了不少人影,为首的是钟家大公子钟煜,他身旁站着当初领人进门的那位管家,身后的八人应是家仆与门客。
钟煜翘首以盼,也没盼来他迎接之人。
两方修士便这般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场中静默许久,钟煜方开口询问:“诸位道友,怎不见家父家母……和其他钟家人出来?”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了唯我派众人的脸上形形色色的怨气,不禁面露疑惑。
靳无常臂揽拂尘,上前一步,摆出一副愠怒姿态,先发制人:“我等好心对待诸位,却不想钟家竟豢养邪兽,借秘境之名加害我等,本君痛失五名爱徒,若非自救及时,我师徒二十一口人,便都要成为邪兽口中亡魂了!”
闻言,钟煜目瞪口呆,急匆匆反驳:“这不可能!”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管家,却见他面色发青,虚汗直冒,不禁身躯一震。
“许管家,他说的是真的?”
许管家立马摇头,矢口否认:“绝无此事!一派胡言!”
靳无常眯了眯眼,看来这钟家大少爷并不知晓他父母做的勾当,而这位管家显然了解内情。
难怪当初中大公子踌躇满志自请历练,李凝玉却坚持将他拒绝在外,原来是瞒着自家儿子呢。
靳无常咬定不松口:“任尔等如何狡辩,也盖不了事实,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父亲豢养的邪兽,到头来吃了自家人,这便是恶报!”
此话一出,在场钟家人皆是大乱,钟煜目眦欲裂,如遭当头棒喝,头脑一阵发懵。
“不……不……”
“你说我爹娘被邪兽吃了?不可能!定是尔等谋财害命,还反咬一口!我要杀了你们!”
钟煜神色癫狂,嘶吼着扑上前,却被管家死死拽住。
“大少爷,冷静,冷静啊!”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老爷夫人都没了,钟家便只剩他这么一个独苗,可折不得啊!
靳无常昂首挺胸,蔑然看着钟煜。
“哼,是与否,公子向这位管家细问便知!钟家近日分外冷清,想必缺失的人手,早早便被令尊用来饲养邪兽了吧!许管家,本君说得可对?”
许管家满目怆然,自知如今的钟家已成了破瓦舍,连面前的唯我派修士都斗不过,他再如何替老爷隐瞒,都无济于事。
他跪在钟煜身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钟煜愕然看着他,渐渐明白一切,一步踉跄跌坐在地,如同一具被抽了魂的死尸。
靳无常的先声夺人之术成效甚猛,钟家人人如塌了巢的蚂蚁,根本无底气与他纠缠,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唯我派便无阻退出了这是非之地。
大道上,靳无常回头看了看这些弥漫着消沉之风的弟子,缓悠悠叹了一声,道:“好了好了,事情结束,就别绷着张脸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罢!”
他吊儿郎当的语气并未起到什么效果,气氛依旧不轻松。
道人略显郁闷地抱起了双臂,眯眼将目光转向平日里最是活泼的悉星河,“星河,阿渺,你们先前不是说,想去奚城游耍一番?可方便捎上为师?”
“啊,啊……好。”走神的悉星河突然被唤名,匆忙又心不在焉地回应。
“真儿,你可有兴趣?”靳无常笑吟吟转向迎真。
迎真一往如常摆着冷淡的脸,瞥了他一个眼神,仿佛在鄙弃他的没心没肺。
“宗门需要人驻守,我会回越州。”
靳无常耸耸肩。
“掌门,五位师兄师姐的遗物……”一位女弟子细弱出了声。
道人淡了神情,他看着虚空,默默呼出一口长气。
“将它们带回曲州据地,设下衣冠冢罢。”
“此事我来操办。”二师兄平静出声。
靳无常:“嗯。”
他看向众人。“诸位辛苦,此行虽艰苦,却着实为一场历练,想必诸位也有所收获。不必太过愤懑,也不必执着悲伤,应得的报酬,待本君游玩归来,再分给诸位。”
应得的报酬?
弟子们闻言愣住,他们哪来什么报酬?抠门的甩手掌柜,突然转性大发善心了?
梨渺眼珠一转,便懂了靳无常的意思,钟家八人尽灭,秘境开采整月的材料、夫妇俩二人随身藏品都落到了他们手中,靳无常是想用那些东西来犒劳门人。
梨渺捻了捻左手上的纳戒,决定心安理得地吞掉这一半战利品。
都说论功行赏,她出了最多力,立了最大的功劳,故而分得最多的报酬,再合理不过了!
成堆的稀有药材、二十万灵石……还有诸多法器用具,想到这些,梨渺便心情大好,硬绷了绷嘴角,掩下喜色。
许多用不上的药材,便拿去售卖好了,法器她用不上,可若也拿去售卖,难保不引起他人注意,暴露她与钟家惨案的关系,若是招来其背后主家的目光……那便不好了。
梨渺思来想去,忽然灵光一闪,看向穆忘朝。
既然卖不出去,何不将那些法器熔炼,用作铸器之材?
她手上有些积蓄,又能靠药材赚上一笔,铸剑的计划如今便可提上日程。
如此,她便需要购置一只好鼎、一只百炼锤、一方铸造台,铸器炼药两不误,然后再寻来些心仪的铸剑材料,奚城繁华,想必她的这些想法,都能在其中实现。
“……渺渺,你一直看着我作甚?”
穆忘朝见梨渺忽然眼眸晶亮地看着他,他局促了半晌,结果她又一幅盘算的模样,眼底还不时跃动着喜光,他不由得渐渐失了底气,怀疑她是否又在想些作弄他的坏点子,心下躁动不安,还有些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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