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无常将葡萄弹至空中,仰头接下,边嚼边道:“本君广罗天下藏书供弟子畅读,试问天下哪家师父能有我这般大度,怎就怪我耽误了?”
悉星河重重卸了口气,除了缺少传道授业的师父,唯我派也没什么不好,修行靠个人,说到底,是她自己愚钝,再多秘籍摆在眼前,也只是晦涩的白纸黑字而已。
“虽然感觉进步了许多,可阿渺教我的剑法,我也只领略了皮毛而已。回想过去,我还从未见过我爹出手的模样,也不知他是哪般路数……”悉星河低声道。
梨渺:“莫担心,令尊不过筑基后期而已,他也未曾见过你的路数。”
悉星河抿唇微笑,眸光熠熠。“不论如何,我都将全力以赴,即便输了,我也会用功讨回来!”
鼓过劲,悉星河便去一旁平坦之处闭目休憩,有安神丸的作用,很快便呼吸轻缓、陷入沉睡。
“掌门在镇上都瞧见了什么新鲜事?”梨渺走到靳无常身边,随意问道。
靳无常拂了拂阔袖,“新鲜事倒没什么,只是见到两三个门派过境北去,其中不乏门中头脑人物,我猜测,应当也是为寻天启秘境而来。”
天启秘境资源丰饶,又可能会出现上界神物,各派趋之若鹜也是寻常,她只为寻灵犀神木而去,却也难免要经历几番闹腾了。
梨渺略想了一想,道:“既然天启秘境仅循天意开启、无人可控,世人又为何会知晓,下一次秘境会在三年内出现在金州?如此传闻,从何得来?”
靳无常扯起嘴角,“天意未必不可窥。这世上存在一类修士,专修天机道,仰观日月、堪破星辰,能从天相中推测世间运律、预晓未来。”
“天机道之极者,当属渡火宫天璇使,七星中位居第二的人物,传说她不仅可观世事,还能更改生灵命格气运,是助人化凶、还是让人死于非命,全在她股掌之间。”
梨渺闻言感叹:“预测未来、更改命数,这等本事,与天神何异?”
“如此奇人,竟也居身魔道之中……”穆忘朝不安凝眉,忽生沉重。
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岂非就在一念之间。
渡火宫诡奇者甚多,无怪会傲立于世,仙门莫敢沾惹。
“越是强悍超俗的本领,越是有诸多限制。逆天而行,天又岂会任由其肆意妄为。”
靳无常说着,便陷入了沉默。
梨渺看向道人,他低眸失神,仿佛在想着什么深重之事,眼中透着惘然。
片刻后,他无可奈何轻叹一声,一转话音:“说起来,我悄悄潜去悉府看过,那悉家主话放得咄咄逼人,这几日却还在府中哼哧哼哧练剑呢!我瞧他那手生的,像是百年未握过剑似的,十日之限并非为了星河,而是为了他自己哩!哈哈,三脚猫的剑术,非要强撑一个面儿,真有乐子!”
梨渺讶然眨眨眼,“这事,你方才为何不对星河说?”
靳无常抚着下巴弯眸道:“说了,星河还怎么全力以赴?不拿出十成十的决意,她爹又怎能见识她的本事?”
梨渺恍然点头。
数日未眠,今夜得了闲暇,梨渺与穆忘朝也到一旁闭目休憩,靳无常则在不远处静坐,一夜安宁。
天还未亮,梨渺蓦地睁了眼,迷蒙中瞧见身侧空空,忽然心中一慌。
她撑起上身环望,瞧见月色下清静独立的少年身影,顿时安了心,稍稍卸下一口气。
真是睡得迷糊了,不过是做了个不爽快的梦,醒来还当真以为师尊不见了。
师尊如今乖巧听话,怎会无故消失呢。梨渺摇了摇头,为自己方才的失措感到可笑。
少年此时方有所觉,回身看向梨渺,干净又迷茫的眼眸中浮现一丝笑意。
梨渺微愣,不知为何,她方才好似在他脸上看到了怅然若失。
她也朝他浅浅一笑,轻声道:“阿朝不在身边,我都睡不安稳了。”
穆忘朝缓步走来,坐回她身侧,温柔道:“我以为,不会惊扰到你,不想还是让你醒了。”
梨渺歪头看着他的眼,“你方才,是在想家么?”
少年清澈看向她,“为何这般想?”
梨渺:“因为,过去提起家,阿朝便常会露出那般神情。”
穆忘朝轻浅抿了抿唇角,垂眸静默片刻,看向前方深暗的夜色。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身在唯我派,不……是一个与唯我派十分相近的地方。那里的人们面貌陌生,却莫名让我亲切,他们说着什么,我记不清,只记得他们笑容可掬,和乐融融,望见我时,却会向我行礼,姿态恭敬……”
梨渺原本只想听他说故事,却越听发寒,好似冰风灌进了骨血里,叫她心悸胆颤,神昏目眩。
唯我派越州据地乃是仿造清净门风格而建,师尊梦见的不是唯我派,而是清净门!他口中那些陌生而亲切之人,定是清净门中的弟子了!
第79章 他…与清宵剑尊一般模样……
梨渺万万没想到,防了那般久,居然输给了一场梦。
究竟是哪般契机,竟让师尊在梦中窥见前世之事?!
“渺渺?”察觉梨渺心境波动,穆忘朝疑惑看来。
梨渺脑中一片混乱,她耐着心慌,无辜笑笑,“然后呢?”
“然后,我便醒了过来。分明是无由之梦,却莫名令我怅然,好似心中空了一块,恍恍忧之,如絮如萍。”
少年低声说着,无奈牵起了唇角。
“很奇怪吧,我竟因一个毫无根据的模糊梦境,陷入这般复杂情绪。”
梨渺心虚又仔细地看着他的神情,他沉浸于那梦境余韵,好在并未因此起疑心、忆起自己的身份,她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摆出寻常姿态,抱住少年手臂。
“梦本就是这般无因无由,莫名其妙的嘛!我也做过许多怪梦,梦里我变成虎豹,变成旁人,做着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醒来那些场景还在脑中还挥之不去的……反正都是虚假,在意它作甚?”
穆忘朝目光浅淡,低垂的睫羽一张一合,每个细微的变化,都叫梨渺心中悸动。
旋即他握住梨渺攀在他臂上的手,如此方找回些许实感。
“嗯,虚妄之相,何必在意……”
少年笑意极轻,此事总算掠过,梨渺却觉自己饱受了一场煎熬。
她惴惴不安,师尊今日梦回一瞥,来日或许便会想起些什么,她该如何是好?
梨渺试图追其根因,却越想越是无果,反惹得自己心焦意乱,只得将身边人抓得更紧,用他的气息填补自己空洞混乱的内心。
“渺渺可是身有不适?”穆忘朝目光担忧,从方才起,她便有些异样,好似在恐惧着什么。
少女无助抬起面来,双眸粼粼若水。“阿朝,你抱抱我可好?”
看着她脆弱模样,穆忘朝心中微震,忙将她揽入怀中,稳稳环住她纤弱的身躯,紧密无间。
“你也做了不愉快的梦么……”
梨渺靠在少年身前,低垂着眉眼酝酿少顷,嗫嚅应道:“嗯……我怕你离渺渺而去了……”
穆忘朝眸光微颤,垂首靠在梨渺耳旁,轻抚她的后脑。
“不会的,不会的……”
“你也知道,梦境皆为虚幻,莫去想它,阿朝就在这儿呢……”
少年低语如甘霖雨露,浸润在梨渺肢体经脉,她渐
渐放松下去,失神直至日出东山。
天明,梨渺恋恋不舍地离开少年怀抱,神色一往如常。
穆忘朝见她恢复,也总算落下了不安的心。
悉星河休整一夜,已然恢复精气神,一行人回到悉家,悉家家主已在院中等候,他仍板着张脸,眼中还泛着血丝。
悉星河看他这可怖模样,心中便发怵,她壮了壮胆,挺直身板走上前,开口脆亮:“女儿来赴约,请爹爹试剑!”
悉父双臂抱胸,气势威严。
“便让为父瞧瞧,你这些年修来的本事!”
父女交手,悉家上下无不好奇,所有下人皆围到场院周围,都想瞧瞧这大小姐的能耐。
悉星河亮出剑来,目放寒星。“请赐教!”
悉父长剑出鞘,大喝一声“来”,二人顷刻错身,剑光迅疾留影。
悉父剑势稳重,出招颇有魄力,好在悉星河身法灵巧,常能险险避开,靠着梨渺教授的多般变势,亦能弥补修为差距,进退如风,毫不怯弱。
“我还以为小姐在外边虚耗光阴呢,没想到真学了些本事,还能和家主斗得不相上下?!”
“不瞒你说,我此前还当小姐是被奸人蒙骗了,难道这唯我派中,当真有高人相授?”
小厮和侍女们惊叹不已,谈论之中,又不免扯起悉星河的师承来。
梨渺将他们的闲语听得清楚,戏谑看向靳无常,“要挽救我派名声,掌门任重道远呀。”
“本掌门做了自己该做的,又何需挽救什么。”
靳无常不以为意。
他漫不经心走到悉母身边,笑道:“悉夫人瞧着倒是格外镇定。”
悉母微微一笑,“谁赢谁输,对妾身都无害处,我何必紧张。”
靳无常挑起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二人斗得凝神忘我,剑气扫过四方,坏了院中陈设都不以为意,初时二人不分高下,时间一久,悉星河便发觉自家父亲虽剑气逼人,招式却浅薄单一,她领略几番,已然洞悉。
悉父渐显疲态,身形略有迟缓,悉星河却愈战愈奋勇,最终一套幻影剑化出数道剑光,迷惑了悉父目光,又身如鹤冲,一剑挑飞了悉父手中剑。
剑器脱手,悉父愕然一震,侧身看到长剑落地插入石缝中,他怔了半晌,直到颤抖的剑身停止晃动,神思方从渐弱的剑鸣声中收了回来。
悉星河旋身落地,起身喘着粗气,额前碎发尽湿,双瞳火光灼灼。
“我胜了。”
少女吐字铿锵有力,不狂不喜。
她定定注视着父亲,等待他的宣告。
悉父目光怔忡,凝滞了许久,却是一言不发,拾起剑来转身便走。
“爹!”
悉星河蓦地上前两步,吸气道:“您便没有什么话,要对女儿讲么?!”
男子顿住脚步,宽厚的肩颈微微垂坠,似是被风压塌了些。
“我输了。”
他声音沉缓又低落。
“你比爹强,去做你的剑客便是,我不再拦你……”
说罢,他魂不守舍地挪步离去。
悉星河还想唤住他,可开了口,却又脑中空空,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呆立在原地,直到悉母的身影出现在她身旁,她方动容回神,怔怔看向母亲。
“娘,爹他为何是这般反应……输给了我,便叫他如此伤心么?”
悉母抚着她的脑袋,轻声叹息,“傻孩子,你爹哪里是为输剑伤心,他从□□你学商,认定你没有修剑的天分,还处处言语折损、劝你放弃,如今方恍觉自己错得彻底,不知要如何面对你呢。”
悉星河眼波颤动,苦涩垂下面容。
“若如此,他大方承认不就好了,我又不会取笑他……”
悉母无奈牵起唇角,眼神温柔又慈爱。
“他就是这般模样,什么好话都憋在心里,劝你从商,也是不想你离家远行,舍不得自家女儿为了无边际的虚梦枉吃苦头。”
“唉……身为人父如此别扭,实在不像话,我已说过他许多,他原先也改了些,只是你这次回得突然,他一激动,老毛病又犯了。”
“星河,你若还关心他这父亲,便去同他聊聊,他眼下定然也憋了一肚子话,只等一个契机向你道歉呢。”
“娘……”悉星河瘪着小脸望着女子,忽然眼眶一酸,抱着她喉中哼哼唧唧。
“你是不是也舍不得我离开?”
“当然了……你还那般小,我怎么舍得让乖乖心头肉远去呢。”
女子贴靠着她的脑袋,叹道:“可娘更愿你能恪守本心,行己之道,否则当初,我便不会将这柄剑交到你手中。”
“娘亲……”少女仰着头,蓦地声泪俱下。
“我好想你!当真想你!”
悉母低垂着睫羽,笑中含泪,“娘也想极了星河,还想听你述说这些年的日子……”
斜阳如画,母女二人的言语模糊在风声中。
梨渺安静望着二人,双眸映着夕晖,神情讷然。
她们好似裹在无形的气流之中,温暖柔和,甜中泛涩。
梨渺愣愣抚上心口,那里无由变得柔软,却莫名空虚寂寥,好似被蠹虫啃噬出了巨大的空洞,平日毫无所觉,直至此刻便暴露无遗。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困惑于这难言的感受,似在无边之海中飘摇,不知去路或归途。
最后,她将目光投向海中唯一的小岛。
清俊的少年静望着前方,唇角若含浅笑,却也是失魂怅惘,神游远方。
梨渺蹑手蹑脚向他靠近了一步。
轻巧的倩影惹回少年的神识,他转头看向她,眼眸比夕阳更柔。
“阿朝的娘亲,也会似这般怀抱着阿朝,一边说着关切话语,一边笑着流泪吗。”梨渺呆呆看着少年。
穆忘朝淡笑着垂眸,回忆良久,道:“往日虽无有,可若能再见,定会如此一般。”
梨渺微弱扇了扇乌睫,凝望着不远处的母女出神。
悉家款待了众人,夜晚之时,一家三口促膝长谈,梨渺坐在客房的屋檐上,托腮盯着远处窗扉上摇曳的灯火与人影,意念空空,不知何为。
“怎的一人在此神伤,也不叫上你的小情郎?”道人的声音谑然自身后响起。
“不知道。”
梨渺讷讷出声,头也没回。
“我只想一人发会儿呆。”
靳无常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片刻后挑唇感慨:“难能可贵啊。”
院中一阵寂静。
靳无常轻吟一声,掏出一捆卷轴递到梨渺眼前。
“你要的东西,但凡本君瞧见的,都给你收来了。”
梨渺接下那些卷轴,转身抬眸。
“我该给你多少钱?”
道人身轻如燕,一跃而下,悠然传来回音――
“免了!”
梨渺愣了片刻,略微笑笑,跳下屋檐回到房中,迎烛展开画卷,剑尊清冷孤高的面容跃然眼前。
画作十一卷,卷卷仪态相异、风姿卓然。
她浸在那画中人物的眼眸里,不禁晕开笑意,什么空虚复杂的感受,都淹没在潮涌般的浓情之中。
梨渺并不知晓,她呆看了悉家人的身影多久,穆忘朝便在另一所院落的客房中望了她多久。
他透着窗边狭窄的缝隙,偷觑着远处屋顶的少女。
她身披月光,宛若神女,却神色惝恍,好似误入人间的迷途精怪,他思绪为她而牵动,心中泛起忧怜,却不忍前去打扰,只好这般静默无声地注视着她,小心翼翼地不引起她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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