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化二十二年。
澜意心头一颤。
这时候,李家没有出事,她也没有嫁为人妇。
难怪拒霜还在,祖母也会“怪罪”她。
她的祖母罗敏华,是一个重规矩的女人,对自己严苛,事事都要做到最佳,教导子女也更佳严苛。
李家家风能正,离不开祖母的功劳。
到老了,反倒变得慈眉善目些,对待孙辈皆是宽松的,只要孙辈开心就好。
祖母本是很喜欢她的,因为她长得最像年轻时候的祖母,所以在十五岁之前,得到了祖母最多的偏宠。但因为她在一次宴会上对郁颢一见钟情,声称非他不嫁,从此惹怒了祖母,以致于这一年来祖母处处看她不顺眼。要不是婚后那两年郁颢对她极好,祖母恐怕都不会再搭理她了。
“拒霜!”澜意回过神来,为了不让拒霜心生疑虑,便道:“我看话本子把自己看进去了。”
十六岁的她,最喜欢看的就是话本子,所以能够对郁颢一见钟情,也会被他的甜言蜜语所骗。
门外传来一声笑,暮云推开门,带着两个端着面盆和毛巾的小丫鬟进来,道:“姑娘下回再看得入迷,奴婢可要跟三夫人知会一声,把姑娘的话本子全部缴了,看姑娘还能看什么。”
澜意但笑不语。
这些话本子的确害人不浅,她从今以后不会再看了。
暮云接着道:“拒霜,还是让白蔻来梳头吧,以你这样梳,到时候姑娘就是最后一个到老夫人房里的。”
按照李家的惯例,夫人们三日给老夫人请一次安,姑娘、奶奶们五日给老夫人请一次安。
隆化二十二年,李家已有三位姑娘出阁,两位公子娶亲。
所以,未出阁的姑娘中,澜意最年长,若到晚了,罗老夫人的确会怪罪她。
拒霜闻言,轻声应了,退下去出去叫白蔻进屋。
屋子里这么多人围绕着澜意,澜意才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活过来了。
前世她到最后的那几年,身边连个能和自己的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现在不同了,她回到了最初。
她的命运,一定会改变的。
而那个害得她满身污名的郁颢,她也不会放过。
他如何对她的,她定要他悉数偿还。
澜意目光逐渐汇聚在一处,镜子中的眼神变得坚定不少。
…
…
李家世代簪缨,家风严正,自李太师的祖父起,就主张不纳妾,一心一意对待妻子,不允许李家子弟流连烟花之地。
李太师与罗老夫人青
梅竹马,感情深厚,育有四子二女。长子在十年前的一场战役中阵亡,次子读书不行,只会经商,常常出海做生意,李家如今当官的,只有三老爷和四老爷。三老爷如今是正四品的鸿胪寺卿,四老爷如今是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
澜意前去慈寿堂请安时,意外看到大夫人杨惜桃和二夫人江璇都在。
她先带着暮云和拒霜向端坐在上首的罗老夫人请安,“孙女给祖母请安。”而后一次看向杨夫人和江夫人,“大伯母、二伯母。”
罗老夫人身穿一件棕色暗纹直领对襟褙子,头发已经花白的她看起来十分得庄严,年过六十,身体硬朗得不见一点衰老。无人会知道,几年后的她满头雪白,靠人搀扶才能勉强走动路。
风吹动澜意额前的碎发,让她鼻尖酸涩不少。
“今日你来得算早了。”罗老夫人淡淡开口,心里还在埋怨澜意。
她不喜欢郁颢。
杨夫人体型消瘦,因守寡多年,从不见脸上有半点喜色,穿着也格外地朴素。
她虽在看澜意,目光却是空洞无神的。
坐在她对面的江夫人可就不同了,她体态丰腴,喜好奢华,发髻上带了三四个金钗,走起路来,手上的戒指和手镯被阳光照射得光芒四射,险些刺痛了澜意的眼。
江夫人笑着上前牵着澜意的手带着澜意坐下,因今日夫人们都在,按照年龄,澜意只能坐最后一个,江夫人说:“澜清最近得了一个新样式,今日你去我院里,我亲自给你量体裁衣,给你做一件漂亮的衣裳。”
斜对面的澜清闻言颔首,算是默认了母亲的话。
坐在小兀子上的六姑娘澜心撅了嘴,“母亲偏心,怎么只给四姐做,我不管,我也要这个样式的新衣服。”
江夫人拿小女儿没办法,“好好好。既如此,那就谁都不亏待,澜意、澜诚、澜心都有。”
澜心轻哼一声,满意了。
彼时四夫人孙择瑛还未进屋,跟着她来的五姑娘澜诚就高兴得拍拍手,小跑着进屋,扬声道:“二伯母在说什么?新衣服?我也有新衣服吗?”
她笑着,脸蛋圆润了些,露出两个大大的酒窝来。
江夫人戳了戳澜诚的酒窝,嗔怪道:“别人长身体是竖着长的,你倒好,横着长,要浪费你二姐多少布料。”
澜诚吐了吐舌头,浑不在意地挥挥手,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二姐也是乐意的。”
澜清闻言掩袖轻笑,爽快应了,“行,一块布料而已,我铺子上的绫罗绸缎任你挑。”
澜诚毫不客气,“那就多谢二姐啦。”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依次给在场诸人请安。
孙夫人这时才带着三公子听润进门,她是个极其温婉的江南美人,听润也像她,长得偏乖巧了些。请过安后,看着大家乐呵呵的模样,她下意识望向坐在澜意对面的澜诚,“你又惹祸了?”
澜诚急得要跳起来,“我才没有!”
江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替澜诚解释,“四弟妹误会了,是我要给孩子们裁制新衣。”
听润听了吞口唾沫,“二伯母,我也有吗?”
江夫人正准备回答,澜诚得意洋洋地说:“这衣服只有我们姑娘家才有哦。你想要的话,等下回吧!”
听润最听的就是姐姐们的话,乖巧道:“好的五姐,我知道了。”
屋内众人笑声不断。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熟悉,跟前世发生的事情重合,令澜意觉得上辈子的事恍如昨日。
二姐爽利,五妹活泼,六妹单纯,三弟听话……
到头来,整个李家靠二姐一人撑起来,一向活泼的五妹选择终身不嫁帮助二姐,六妹死于男人的哄骗,三弟溺亡……
澜意紧握手中绣帕,险些将其撕裂,深深吸气,让自己从那样的悲痛中缓过来。
这么鲜活的家人一个个变得死气沉沉,这让澜意怎能不狠。
她每见家人和乐的场面,心底对郁颢的恨便多了一分。
她忽然想起了,今日似乎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澜意脸色白了几分。
坐在小兀子上的听润见她出神,一脸的忧虑,扯着她的衣袖关切问:“四姐,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差,是身上不舒服吗?”
这下子,屋内众人止了笑,齐齐看向澜意。
一直沉默的杨夫人开了口,“眼下正值晚春时节,是夜里着凉了吗?”
面对她们的关怀,澜意心中一暖。
没关系,她还有重来的机会。
这时,她的母亲沈玉瑶带着二嫂沈念宁进屋,盖住了她原本的声音,似笑非笑道:“她呀,是想着今日的一件大事呢,夜里怎能睡得好?方才我还去她院里寻她呢,结果听到白蔻说她来了婆母这。你们瞧,她这是不是心切?”
“儿媳给婆母请安。”沈夫人垂下头来恭敬请安,她身材纤细,双手行礼时露出白皙的手腕。
澜意望过去,一眼就注意到沈夫人手上的镯子,她才发现,原来母亲的镯子没有大了,而且是正合适的。
都是因为她的任性,令母亲操碎了心!
澜意满腔怨恨。
沈夫人笑着行完礼,她知道过不了多久,罗老夫人会面色铁青地说出那件事。与其让罗老夫人斥责澜意,不如她这个做母亲的来说。
上首的罗老夫人的确面色铁青,随意挥挥手,说:“坐吧。”
沈夫人坐在杨夫人右手边,见沈念宁挨着她坐下,目光不由得看向澜意,心里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为长长的叹息。
她也不喜欢郁颢。
但是女儿喜欢,爱屋及乌,她只能强求着自己去喜欢。
澜意这时问:“母亲,郁家来下定了?”
沈夫人心有不满,但这不满哪里比得过爱女之心,只轻声答:“马上来了。”
罗老夫人刚想怒斥澜意,就听见澜意说的一句话,让她整个人愣了愣。
“祖母,母亲。”澜意一脸郑重,“我要退婚。”
第3章 从今以后嫁娶各不相干。……
屋内众人无一不惊讶。
澜心年纪小,如今才十三岁,正是藏不住心底事的时候,大张着嘴巴问:“四姐,你是看话本子看糊涂了吗?平日里你总跟我和五姐说,你非郁二公子不嫁,你怎会想和他退婚?”
澜诚仅比澜意小一个月,也是同样的不相信,“四姐,你莫不是在唬我们吧?”
澜意连忙回了姐妹们的话,“你们就当我想通了,从前说的都是假话,不能当真。”
作为澜意的母亲,沈夫人也不确定女儿说的是否是真心话,“这半年来,我们一直明里暗里反对你和郁二公子的婚事,你……”她也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说女儿坏话,改口道:“你这是缓兵之计?”
江夫人与孙夫人对视一眼,两人皆面色诧异。
澜意摇头,“母亲,我是真的想退婚。”说起郁颢,她满脸厌恶,“这样一个人,还不值得我与他长相厮守。”
江夫人咂舌,不可置信。
之前澜意为了嫁郁颢,寻死觅活地逼着李家众人同意。
现如今却要退婚?
江夫人惊得叫出了声,“那……澜意……”却支支吾吾地一句囫囵话也说不清。
杨夫人静静观察澜意的神色,见澜意目光决绝,要说的话也吞回了肚子里。
澜清面色平静,“退婚就退婚,我四妹那样好的女儿家,难道还愁嫁吗?”
二房没有儿子,其他各房只有一个儿子,二老爷不想让自己的财产都归于堂兄族兄的儿子,所以让自己长女招赘。
所以她没有体会过,嫁为人妇是什么感觉。
她只知道,守好李家是她的责任。
只要家里人好,她就好。
杨夫人也赞同,“澜清说得不错。”
“好啊!”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中,罗老夫人的情绪转变是极大的。她先是诧异,随后转念一想,退婚不是好事吗?遂拍手叫好。
“事不宜迟,四丫头,你随我和玉瑶去前院,我们退婚!”要不是经历得太多,罗老夫人险些藏不住心底的愉悦。
身边的崔嬷嬷轻声咳了咳,罗老夫人这才想起其他人。
“你们都散了吧。”罗老夫人道。
罗老夫人所居的慈寿堂是李家最大的一个院子,占了整个太师府的三分之一。
太师
府是两个四进的宅院合并的府宅,李家四房同居,在慈寿堂门前分了五条路,除了中间那条路连接着花园直通前院,其余四条路都是分别通往各房和小花园的。
众人出了慈寿堂,皆面色各异。
江夫人还是好奇,忍不住问澜诚和澜心,“你们两个可曾发觉你们四姐这段时间有何异样?”
澜诚是个老实头,答:“没有啊,我看四姐吃得好睡得好,跟从前一样啊。”
澜心的想法跟澜诚差不多,遂点点头。
江夫人无奈,“你们两个带着听润去花园玩去吧。”
澜诚三人乖巧应是,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江夫人道:“看来这是澜意临时起意了。”
杨夫人不赞同这样的话,“或许是想明白了。”
“大嫂说得对。”江夫人对这个守寡多年的大嫂,还是十分尊重的,即使她反驳她的话,她也没有半分怨言。
换句话说,府上所有人,都尊重杨夫人。
当年大老爷战死沙场,所有人都劝杨夫人和离再嫁,没有用名声将杨夫人捆绑在李家。杨夫人出身将门,见惯了战场上的厮杀,知道丈夫去世后,女子支撑家门的艰难,可她还是不顾一切,留在了李家。
在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自父亲去后,母亲为何敢孤身一人带着他们姐弟,守着偌大的杨家了。
这就是她们女子的命啊。哪怕和离再嫁,能保证之后遇到的夫家,比李家还好吗?
女子立世本就不易,更别说和离过的女子,更多的人带着偏见去看她,更有甚者,会出言诋毁她。
想到这,杨夫人才重新振作起来,将明润和澜舒抚养长大。
江夫人这时转移话题,道:“四弟妹,我母家侄儿过几日就要入京了。”
孙夫人一双眼睛微微发亮,忙问:“此话当真?”
江夫人边走边道:“这是自然,到时候他借住李家,你可要让澜诚抓紧机会。”
“二嫂,瞧你说的,这是我女儿的终身大事,我自会放在心里。”孙夫人轻抚胸口,她最担心的就是澜诚出了岔子,让江家公子嫌弃。
杨夫人但笑不语。
三人一齐在前边拐角处分手,各回各院。
…
…
澜意等人到达前院时,郁家的聘礼已经送到。
还是郁颢亲自跟着郁夫人来下聘的。
他今日穿了件深蓝色的琵琶袖直裰,端端正正向上首的李太师和三老爷行礼。
面色恭顺,言语谦和,任谁都挑不出错处来。
崔嬷嬷轻咳一声,“老夫人、三夫人并四姑娘来了。”
李太师和三老爷连忙站起身。
三老爷连忙让座,同时上前搀扶母亲,边走边说:“母亲怎么亲来了?”
他顺带瞥眼沈夫人和澜意,心里略微无奈,又问:“这件事有父亲、我和玉瑶做主,母亲不用这般劳累的。澜意怎么跟着来了?”
罗老夫人瞪了瞪多话的儿子,三老爷立马识相闭嘴。
“我让她来的。”她话虽是回三老爷,但是目光却看着李太师。
李太师笑着捋一捋胡子,他没有意见,道:“既然是澜意的婚事,澜意跟着过来了,也无可厚非。”
算是对坐在另一侧的郁夫人一个交代。
郁夫人长相偏刻薄了些,喜欢穿鲜艳的绸缎,挥挥手摸头顶上的发簪,大袖褙子上的花纹若隐若现,只道:“原来李家是这样的家教,百闻不如一见啊。”
她暗讽李家家风不严谨,姑娘家也能跟着长辈来待客了,真是稀奇。
澜意前世没少和这位“婆母”打交道,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入座后,轻声细语道:“我竟不知郁夫人如此神通广大,都管得了别人的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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