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青年将两个孩子放在地上,把背篓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拿到一个油纸包时,他打开,从里头取出三块饴糖,一人一块。
饴糖散发着一种迷人的焦香,虹娘一下子就口水泛滥了,她相信只要是活人都无法拒绝这种香气,倘若是死人,那也有机会被香得活过来。
小娃娃接过饴糖时,脆生生地说了句:“谢谢师父。”
虹娘有样学样:“谢谢师父。”
青年听到这话,乐道:“浮雪,快叫师姐。”
“师~姐~”拖长的声调。
奶声奶气的一声师姐,唤得虹娘心里沉甸甸的。她抿了抿嘴,神色郑重地点点头,回应道:“师、师……?”师弟还是师妹?
“师妹。”青年笑道,“浮雪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师妹嘛。对了,为师我的名号是乐尘子,你可记住了。”
虹娘用力点头,“嗯!”
乐尘子没有问虹娘叫什么,而是说道:“我也为你取个名字吧。”
“好。”
“嗯,先卜算一下命数才好取名。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吗?”
虹娘摇头。
“没有也可以,为师我可是很厉害的!”
乐尘子搬出个黄褐色的有些破烂的大木箱,翻找起来。虹娘和浮雪在旁边好奇地看着。
他最终取出一块龟甲。
持着龟甲祷祝一番,然后凿孔,接着放在火上烧烤。没多久,那龟甲上便“卜卜卜”地裂开数道纹路,乐尘子刚要开口,龟甲突然碎了,碎成数块。
“咦?”似乎是没想到会失败,他一脸意外,接着不甘心地从大木箱里又取出一块龟甲。
这一次烤了许久,那龟甲始终没有变化,浮雪在一旁看得直打哈欠。
终于终于,它发出了“卜”的一声,紧接着毫无预兆地,崩解成一堆粉末。
乐尘子看着那堆粉末呆了呆,然后更加不甘心地从大木箱里拿出第三块龟甲。
“最后一块了,这次一定能成功。”这一次他小心又谨慎,凿好孔刚放到火上,只听“嘭”的一声响!龟甲直接炸裂了!
幸好他反应快,一把将两个小儿扯到身后。
“咳,”他现在十分极其之尴尬,“为师好像有点,嗯,学艺不精。”
偏偏浮雪还没眼色,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看着火堆,问道:“师父,师姐命数怎么样呢?”
乐尘子感慨道:“那是相当的硬啊!”
浮雪高兴地一拍巴掌,“那就叫她硬硬吧!”
他啼笑皆非:“去!这名字狗都嫌弃。”
虹娘悄悄
松了口气。
乐尘子蹲下身面对虹娘,轻轻抚了抚她的头,温声说道:“脱离前尘,云淡风轻,我为你取名叫云轻,你可愿意?”
虹娘重重点头:“嗯!谢谢师父!”这可比硬硬好听太多了。
——
因为昨晚屋顶漏雨,不少东西泡了水,乐尘子把家当摊开来仔细检查,沾水的就捏个诀直接弄干,损坏的就想办法修补一番。
云轻在旁时不时地搭把手递点东西。浮雪好奇地翻着那些家当,问:“师父,这是什么?”
乐尘子正低头修着个竹箧,闻言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东西,答道,“那是千里同音螺。”
“哦,”浮雪抱着两个螺壳玩了一会儿,扔掉螺壳又拿起另一样,“这是什么?”
“那是八云写命笔。”
“哦,那这个又是什么?”
“那是六道听封铃。”
“哦。”浮雪晃了晃铃铛,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乐尘子:“别瞎玩,当心把老虎招来。”
浮雪放下铃铛,又拿起一个陈旧的丝帛卷轴,打开看了看,问:“这又是什么?”
“那是羲皇无字书。”
“是书吗?可这没有字呀?”
“所以叫无字书呀。”乐尘子摇头笑了笑,一抬眼见云轻立在一旁,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云轻怎么了?”乐尘子问道。
“那个,”云轻指了指那陈旧卷轴,“明明是有字的。”
咣——竹箧失手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
云轻吓了一跳,“我我我……”
乐尘子抹了把脸,“对不起,为师方才失态了,吓到你了吧?”
云轻摇头,“我没事,师父。”
“你说那帛书上有字?是这个吗——”乐尘子从浮雪手中拿过羲皇无字书,展开一些在云轻面前。
云轻看得更清楚了。那个无字书是分两层的,外层是一幅卷轴,玄色布料上绣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图案,应该是这卷书的“衣服”。
在卷轴里面贴着一片长方形白色泛黄的织品,卷轴未完全展开,这片织品只露出一部分,织品之上浮现着密密麻麻的淡金色小字,闪烁着莹莹光辉。
这样明显,不应该看不到吧?
“师父,你真的看不到吗?”
乐尘子摇头答,“我当然看不到。”
云轻指了指那片白色织品,斩钉截铁道:“这上面有很多字。”
“写的什么?”
“呃——”
“算了,你不要说。泄露天机,其罪不小。”
云轻本来也没打算说。主要是,她不识字啊!
乐尘子收起帛书,越想越觉得迷惑,“这不对……”
他拉过云轻,摸了摸她的手腕,又在她头上各处按了按,神色渐渐凝重,“明明就是肉体凡胎,这不应该……咦?!”忽然又一脸古怪。
见他表情不对劲,云轻心中不安,眼里泛起泪花,“师父,呜。”
“怎么了?好徒儿别哭,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师父为你做主。”乐尘子一阵紧张,抬袖帮她擦眼泪。
“师父,我果然是个怪物,呜呜。”
“嗐,”他肩膀一松,“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是怪物。”
浮雪凑上前问:“那我呢?我是怪物吗?”
“你不是。”
师父和师姐都是怪物,只有我不是!浮雪顿觉悲伤又委屈,放声大哭:“呜——哇——”
云轻本来都止住泪水了,见浮雪师妹哭得敞亮,那个气氛一下被带动起来了,她于是抹了把脸,重新哭起来,越哭越大声。
乐尘子在响亮的哭声里扶着额头叹气: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我是挖过坟吗?应该不止挖了一座吧?……求求你们别哭了,都是怪物,咱们都是怪物!”
……
这一天,云轻放肆地哭了一场,压在心头的某些沉重的东西便有些消散了。夜里她同浮雪师妹睡一间房,梦里全是饴糖的香气。
窗外,一个修长的身影徘徊着,轻轻叹息:“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3章 慈悲 听听,听听,这是什么痴人说梦?……
星河斗转,弹指便是十五年过去。
云轻初入龙首山时,只知道师父像仙人一样厉害,我们龙首派是无敌的。
跟随乐尘子修行十五年后,她对龙首派的江湖地位有了更清楚、更直观的认识。那就是——
非常、非常的不入流。
首先,大道三千,咱们龙首派修的道是江湖上最最最普通的“慈悲道”。何为慈悲道?以慈悲入道,通常来说就是“做好事、积功德、立等成仙”。
听听,听听,这是什么痴人说梦?云轻是不相信做好人能成仙的,而世上也确实从未有过以慈悲入道修成仙身的先例。
不过慈悲道没有门槛,江湖上人人可习,因此倒也成了一个长盛不衰的法门。
其次,既然连入道方式都那么随便,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独门功法了。
云轻和浮雪一直以来练的功法,都是乐尘子在外面花钱买来的,买、来、的!人人都能买的东西,想也知道不会有多上乘。
事实上,根据云轻的观察,无道亦无法的龙首派根本没资格开宗立派。
他们更像江湖上那种流窜团伙,只不过自己弄个门派装点门面,出去报名号的时候比较有面子。
再次,咱们龙首派里法宝还是有几件的,可惜多数都不能用。
云轻很怀疑那些法宝来路是否光明。
要知道,大部分法宝使用时需要法诀,一个法宝不能用,最常见的原因可不就是没有法诀嘛。若是偷来的抢来的捡来的,主人不告诉你法诀,这就很合理了。
……
虽说龙首派有着一些微小的瑕疵,但云轻依旧以身为龙首派一员为荣。毕竟,她的生命正是开始于四岁那年的初夏。
——
法宝挑来拣去,止有三件能用,师徒三人正好一人一件。其中羲皇无字书给了云轻,六道听封铃给了浮雪,而千里同音螺则被乐尘子留作自用。
说是自用,其实应该算龙首派公用,比如现在——
古木参天的院子里,云轻与浮雪分坐在小竹桌两边,对着桌面中央的大海螺壳,面带笑意叽叽喳喳。
倘若普通人看到这一幕,怕要怀疑这两位小娘子犯了癔症。
“师父,我做了糖渍青梅你快回来吃吧,晚一点我和师姐都吃光啦!”
“师父,你猜浮雪怎么摘的那么多青梅。她——”
“不许说不许说,师姐你不许说!”
“好好好……”云轻手托下巴,眼睛笑得弯弯的。
浮雪朝她吐了下舌头,赶紧转移话题问道:“师父,晴云岛有什么好吃的?你有没有给我们带?”
她们师父,此番出行正是为了护送晴云岛的风衣娘子。
桌上拳头般大小的海螺壳,表面流溢着五色光彩,周围光晕缭绕,绚烂夺目。
此刻那螺口处传来旷远的声音:“岛上人都食花草、饮露水。”语气颇为幽怨。
“啊?”浮雪呆了一瞬,又不甘心地追问,“过年也吃这些?”
“那倒不是,逢年过节还是会吃点好的。”
“吃什么?烧鸡?羊肉羹?炸丸子?还是都有?”
“云母。”
“……什么?”浮雪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没听错,就是能在药铺买到的那种石头。浮雪,你不是说想去晴云岛看看么,风衣娘子问你什么时候去?”
“我、我……”浮雪红着脸支支吾吾,她不想啃石头啊!
云轻指尖轻敲桌面,乐不可支,见浮雪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整理一下表情,问道:“所以师父你到底还要多久回来?”
“本来是打算直接回去的,路上被绊住了。对了云轻,我给你说了一门亲。”
“哈?”云轻莫名其妙,话题怎么就拐到她的亲事上?她尴尬地轻咳一声,“晴云岛上吃花草的男人么?我们应该吃不到一个锅里吧?”
“不是。你知道华阳派吧?”
“自然知道。”
华阳派是数一数二的门派,许多年前由华阳子温重明一手创办。温重明早已飞升成仙,现如今华阳派的掌门是温重明的徒弟江病鹤。
江病鹤道号眠松子,修长生道,手持一柄威名赫赫的法宝玉河摇天镜,但凡对修行有点追求的人,谁人没听说过他的大名。
说来也是巧,乐尘子回来的路上经过扶钟山,恰好遇到江病鹤在此悟道,道场黑气笼罩,显见得悟道之人即将走火入魔。
乐尘子看不下去,出手搭救,把江病鹤从疯魔边缘拉了回来,于是结下这个善缘。
云轻很不认同乐尘子的做法,“江病鹤都快疯魔了,你也不怕他误伤了你,那玉河摇天镜可是从无败绩。非亲非故的,何必冒这个险。”
“也不算非亲非故,我与华阳派还是有点渊源的。”
“哦?”云轻与浮雪立刻支起耳朵准备听秘辛。
哪知乐尘子只说这一句便不提了,转而续起方才说亲的事,道:
“是江病鹤主动提议结亲的,他儿子比你大一岁,听说生的仪表堂堂,很配得起你。”
“是么。”
“我想着倘若你成了华阳派的少主夫人,法宝秘籍不是随便挑吗,所以就先应了下来。”
云轻奇怪道:“师父你是傻么,你对江病鹤有救命之恩,直接跟他要几件法宝不就好了。再让他送你点银钱给咱们改善一下伙食。”
“……”乐尘子沉默了一下,幽幽答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脸皮那么厚的。”
云轻也沉默了。
浮雪看看师姐又看看海螺壳,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师姐真的要去华阳派吗?”
乐尘子:“云轻你找机会相看一下,如果实在不中意,咱们就退亲,到时候你去跟江病鹤要法宝。”
“……行。”
“一切等我回去再说。”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两天,最多两天。糖渍青梅多给我留点。”
“好嘞!”
——
那之后她们再未能联系上师父。
龙首山一连下了三天的细雨,整座山被洗刷得一尘不染。
旧庙里,浮雪抱膝坐于廊下,看着屋檐下垂落的雨滴冲洗地面的青苔,听着师姐不知道第多少次掐念千里同音螺的法诀。
“在山迢迢,
在水滔滔。
惟尔惟心,
千里同音。启!”
海螺壳依旧表面晦暗,毫无变化。
浮雪塌着肩膀,沮丧问道:“师姐,师父会不会出事了?”
“不可能!你别瞎想。”
她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浮雪心内稍稍安定了些,接着又问:“那现在怎么办?”
云轻豁地站起身,“不能傻等,我们去找师父。”
“去哪里找?”
云轻低头沉思片刻,答道:“师父离开扶钟山后就在往回赶,我们沿着龙首山到扶钟山的方向一路找过去。
若是找不到线索,就上华阳派找江病鹤问问,他毕竟是最后见过师父的人。”
“嗯!”
第4章 上山 我也很擅长偷鸡摸狗。
十日后。
云轻与浮雪终究是一无所获,站在了华阳派的山门前。
只见那山门巍巍峨峨,堂皇高耸,光这一个大门都快比他们龙首派的庙宇大了。
浮雪仰头看着门上雕刻的莲花与符文,惊讶地捂着嘴巴,低低地“哇”了一声。
门下立着两个守门人。大门派要脸面,守门人自然也是挑选过的,这俩守门人端的是高大俊朗。
此刻他们见阶下娘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禁不住相视一眼,摇头哂笑。
云轻从百宝袋里取出用细布包裹的拜帖。
大门派就是规矩多,她们要先过这道山门,然后拿着拜帖往里走约莫一里路,投送到门房那里,门房视来客身份安排一应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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