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敛目垂眸, 轻声道:“若是早些,再早些就好了。”
若是付清岁早些将话讲明, 若是师无涯早些将话说清楚, 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杨淮蔺余光瞥向清秋,似想起什么,笑问:“你不是与王恒情投意合?如今将要嫁给师无涯, 心中是何感受?”
清秋略一思索,沉声道:“无甚感受, 中郎将不必从我这儿寻乐子,当年的事谁又看得清楚呢。”
因将清秋错认成付清岁,杨淮蔺心有不满, 故而拿话刺她, 可此事说到底是他认错了人,被清秋挑明他也不再同她说话,转身离去。
——
青山寺一别后, 清秋已多日未见师无涯,师无涯也不曾来宅里见她,秋日一晃而过,清秋每日温书练字, 闲时便与盛婼说说话,出门的日子愈发少了。
师无涯向官家请辞,官家念他婚事不成,心有不忍,准他婚事落定后再回京。
官家本不愿见这婚事一拖再拖,只是师无涯恳求他再给他一些时日,这一给就是两年,他入青山寺两年,这两年师无涯不曾下山,就连清秋来时他也避着。
元智笑师无涯在寺里做贼,空绝领他在寺中修行,粗茶淡饭,潜心礼佛。
冬日夜里元智窝在被里,师无涯坐在亭子里,元智睡不下,便起来倒茶吃,见着院里灯烛犹在,推门而出。
师无涯坐在亭下,目光远眺。
院中覆着一层薄薄细雪,元智小心翼翼地走近,坐至师无涯身旁。
“师郎君还不睡,明日早课可能起来?”元智打了个哈欠,倒了碗冷茶。
师无涯目光微沉,静静问道:“从前清秋是否也会如此,那时的她,又在想什么?”
元智皱眉道:“师郎君问错了人,付娘子住在那边客堂,我不晓得哩。”
师无涯来青山寺已有一年,每日规矩行事,空绝说什么他便做什么,这样的师无涯和元智印象中的人好似不太相同。
官家赐婚一事,元智略有耳闻,也明白王恒和清秋的婚事告吹。
元智想了想,假使付娘子要嫁人,他还是站在王恒这边,只可惜有缘无分。
——
师无涯青山寺修行两年,此事清秋不知,清秋只晓得她在汴京过了安稳平静的两年。
韦南风因官家圣旨断了为清秋再觅亲事的念头,如今师无涯又不肯来付宅,一拖便是两年,清秋竟快至桃李年华。
寻常人家的姑娘,已是嫁做人妇,唯独清秋还在闺中。
韦南风心里愁,却也不能急,吕汀英再三安慰,“母亲,官家赐的婚,谁敢置喙?”
“我自然不敢说些什么,免不了别人嚼舌根,落在别人眼中,还成了他不愿娶清秋。”韦南风额筋突突直跳,心里焦灼。
盛婼见韦南风气急,连忙斟茶送至韦南风手边,“母亲,清秋向来性情好,旁人不晓得,母亲还不明白么。”
韦南风望她一眼,心头哽了一口气。
“罢了,你们歇着去罢。”韦南风摆摆手,李妈妈上前打帘送客。
李妈妈笑道:“路滑雪重,夫人们小心些。”
盛婼与吕汀英出了正房,吕汀英因事务繁多,又近年关便先一步离开,盛婼见她离开转头去了杏院。
庭中松柏恒青,积雪消融几分,廊下倩影一闪而过。
杏院里清秋正在窗下打整尹惜送来的典籍,盛婼径直推门而入,清秋虽未见其人也知是谁来了。
“盛姐姐,这会怎么来了?”清秋支开菱花窗,清点好书卷,转身坐至书案前。
盛婼咬唇,沉声道:“你母亲不喜欢我。”
韦南风待她和待吕汀英分明是两种态度,就是再愚笨,她也能瞧得出来。
清秋柳眉轻蹙,眸光一转,笑道:“盛姐姐,怎么会,母亲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怎会不喜欢盛姐姐,盛姐姐近来是不是太累了?”
盛婼垂眸叹气,趴在桌边,“我明白的,你母亲因我名声不好,自然不喜欢我,可清秋你也知道我嘴笨,要我周旋圆滑,是不能够的。”
清秋起身,安慰道:“自然是不能够的,盛姐姐别再说什么你母亲我母亲的了,叫别人听了倒不好。”
当初吕汀英劝韦南风答应这门亲事,清秋便知道盛婼进门后恐怕要熬一阵好的,韦南风不喜盛婼,但有吕汀英在,也不至于为难她。
此事需要些时日,清秋眸光一转,笑道:“盛姐姐,母亲近来烦忧,你不妨多和大嫂嫂说说话,再者说二哥哥近来不是在宅里,何必日日都去寻母亲呢。”
前半句无甚奇怪,只是这后半句叫盛婼红了脸。
盛婼骂了清秋句“不知羞”便匆匆离开。
清秋掩唇轻笑,盛婼只刚走,云露便快步跑来,顺了顺气,轻喘道:“姑娘!姑娘!师郎君来了!带着聘礼来了,还有官家身边的林都知也来贺喜了。”
言罢,清秋忙换了身衣裳,虽云露在廊下快步穿行。
正堂内暖香四溢,林都知端坐上首,韦南风一旁赔笑,师无涯坐于坐下首,吕汀英与师无涯对坐,清秋一来,师无涯便站起身来。
林都知见她来,笑道:“官家因师郎君在寺中修行两年,如今才回京,托着婚事两年,实在是不合礼数,这才命我备下厚礼向付二姑娘道声不是。”
两年,师无涯未来寻她的这两年,是去了青山寺修行,当初在大殿前师无涯说要承她之苦,难道他真如此做了。
清秋微怔,目光落在师无涯身上,他着绀色劲装,眉眼深沉,少了年少时的慵懒散漫,从他的眼眸中,清秋仿佛见到青山寺里古井无波的师无涯。
师无涯和她一样,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
两年竟是如此的快,光阴从她的指尖溜走,消磨了她对师无涯的爱恨,到如今再见才是真正的平静。
师无涯箭步上前,目光清和,略带歉疚。
“清秋,从前你答应过我一件事,如今能否应我。”师无涯压低声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清秋眼睫扑闪,仰头望着他的眼眸,岁月沉寂中,再度交汇的目光好似一汪清泉,渐渐磨蚀了过往。
“何事?”
“陪我回一次杭州,我做你的哑奴,不言不语,可好。”师无涯疑了半晌,抿唇道,“你若不愿成婚,我等到你愿意,天长地久,我等你。”
此话一出,叫堂上的一众人纷纷别开眼。
韦南风眸光忽沉,忆起往事,心头生出几分不安。
清秋踟蹰半晌,本欲回绝,却听韦南风低声道:“应了他罢,清秋。”
韦南风不喜师无涯,付宅里人人皆知,可现下却替师无涯说话,清秋心下讶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师无涯喜不自胜,几度抬手想要抱她入怀,却又因不合礼数,收回手,只满目欢喜地看着她。
堂外大雪纷落,汴京满地清白,霞光渐起,铺彻长空。
酉时三刻,韦南风用过饭后,单独留下清秋。
正房内暖炉生香,临窗小几上摆放着几枝金黄腊梅,更添意趣。
“母亲,先前为何要替师无涯说话?”清秋坐至韦南风身边,韦南风垂眸叹气,从妆奁盒子里取出一叠文书。
清秋接过文书,一一过目,几页纸上皆是财产单子,但却并未说是做何用的。
清秋正纳闷,韦南风开口道:“这是师家留给师无涯的遗产,良田铺子,黄金首饰皆在里头,先前你姨母说的那番话,你可还记得?”
韦南絮曾说付彰动用师无涯聘礼的事,清秋自然记得,此事虽是付彰做得不对,但聘礼已补齐,只要不差一丝一毫倒也无甚关系。
“当年,师无涯曾用家产作聘礼,可我回绝他了。”韦南风停顿片刻,复又秉着一口气道,“那时他不过七八岁,那里知事,我便只当他说笑,从未当真。”
清秋眸光凝滞,不自觉地攥紧文书,不知为何她心底泛起一阵酸意。
在韦南风眼中那时的师无涯或许是个孩子,可于师无涯而言,自父母亡故后,他便比旁人敏感早熟,那绝不是玩笑话。
清秋眼中水雾氤氲,恍惚间记起师无涯八岁时曾在灶房割腕。
“可是母亲,我从小就喜欢他,母亲不明白吗,还是不愿让我嫁给他。”清秋眸中含泪,未曾落下。
韦南风自知理亏,别过头,哽咽再三,“清秋,那时的他配不上你,我情愿你攀高枝,做凤凰梦。”
清秋抿紧下唇,鼻尖一酸,泪珠滚落。
“母亲,可我心里只有他,我日夜都盼着能嫁给他,我与他再回不到从前了。”
她对师无涯的喜欢,自少时起便不从断绝,清秋明白韦南风为何看不上师无涯,可当真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她是想要的。
她和师无涯不该是这样的,若那时的她知道师无涯也喜欢着她,或许后来的事,都不一样了。
师无涯对她曾有过真挚的喜欢,以全部家产下聘,想要娶她为妻,而那时的她,也愿意嫁给她。
清秋止不住泪,径直掩面痛哭。
韦南风心疼清秋伤心,忙将她抱进怀里,心跟着她抽泣的声音发紧。
“是母亲的不好,若我问一问你,问问你,也不会叫你离家两年,为他伤心断肠,往后,往后我再不拦着你,清秋...我是盼着你好的。”
韦南风随之落泪,轻抚着清秋单薄的后背。
清秋扑进韦南风怀里,放声痛哭,抽抽嗒嗒的声音仿佛钝刀子割在韦南风心头。
她盼着清秋能享无尽荣华,盼着她余生无忧,却忘问清秋一句,你是否愿意。
“母亲错了,是母亲错了。”韦南风泪眼婆娑,搂着清秋哽咽。
见她二人如此,李妈妈背过身跟着擦泪,窗外雨雪霏霏,房内一片哽咽,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清秋留在正房与韦南风说了好一会话,搁在往日她恐怕已掀桌起身,但如今她能体谅韦南风的关心则乱。
因为在意,故而想将世上最好的捧到那人面前。
韦南风是如此,清秋也是如此。
她喜欢师无涯便将她目光所及的,最好的,都捧到师无涯跟前,不论师无涯愿不愿意,想要不想要,她都加诸在他身上。
他们好似都爱得狭隘,爱得自我,又爱得太过厚重。
——
冬雪飘零,远山共色,杭州城内白雪覆地,枯枝败柳横斜在西湖岸。
云露在城内寻了些女使婆子,暂且雇了几人将旧宅清扫,上次回杭州已是两年前,旧宅内的陈设依旧,白墙落灰,青梅树挂着白雪花。
清秋这回没将瞳瞳带出来,一时怕瞳瞳再丢了,二是冬日跋涉,恐瞳瞳生病受寒。
庭中几棵松柏常青,尚未枯萎,杭州旧宅是三进院子,和汴京的宅子比起来不算大。
清秋在卧房温书,云露出门去采买新物件,师无涯只身一人守在院中。
杭州城白墙青瓦,白雪挂檐,日光犹如碎金洒在雪上。
清秋本欲让师无涯另凭屋舍,可转念一想,师无涯本就是她随行的小厮,做了她的哑奴,难不成还要便宜他偷懒。
书案前,清秋看腻了话本子,正欲上榻歇会,却听院中一阵叮呤哐啷的声音。
清秋心中生疑,拢起披风起身出屋,甫一开门,就见晴光入室,雪花飘落,师无涯蹲在青梅树下修缮秋千。
后院空旷,除却青梅树便是一方石桌。
师无涯侧身蹲在树下,薄雪碎光落在他肩头,他穿着墨色长袍,以布帛束发,手里攥着麻绳。
“你作甚?”清秋凝眉,疑道。
这架秋千已多年不用,早已荒废,师无涯愕然抬眸,见清秋立在廊下,他并未说话,只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一个劲地朝她比划。
清秋慢步上前,还未踏出两步,就见师无涯快步上前,对她摇摇头。
师无涯目光急切,喉头滚动,再三启唇,却又倏然噤声。
从汴京到杭州,师无涯当真一个字未说,当初他在付宅说要做她的哑奴,便真成了哑奴。
“你修这秋千有何用,不过是陪你回一次杭州罢了,往后说不定就不再回杭州了,你也要修?”清秋故意刁难,师无涯紧咬下唇,低眉垂首。
清秋见他执意要修,不再阻拦,转身回屋小憩。
房中安神香凝神静气,白烟袅袅,寒风透过窗棂吹进房内,帷帐轻晃,丝丝缕缕的安神飘入帐中。
迷蒙间,清秋恍惚见到她和师无涯在杭州旧宅的青梅树下,那不是冬日,是春意盎然的三月,青梅树枝叶茂盛,零星碎花开在枝头。
院中浅草茵茵,瞳瞳趴在石桌上,她和师无涯倚着青梅树,日光照拂着他二人,周遭萦绕着暖息,万物生发之际,绵软惬意。
这个梦好似没有尽头,清秋睡得安稳,醒来时已是酉时,窗外铺满霞光。
清秋披上狐裘,却见庭前秋千换上新的麻绳,秋千架也都焕然一新,师无涯坐在石凳上,见清秋起身,忙倒茶奉上。
师无涯骨节分明的双手冻得僵红,清秋指尖触到他的手背,身子不由得一颤。
“云露回来了?”清秋旋握着茶盏,眉尾轻挑,“师无涯,你不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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