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欠。
她对王恒有一份亏欠,这份亏欠清秋无力偿还,唯一的法子,好像就是嫁给他。
王恒将手中茶递给清秋,温声道:“付二姑娘,世上事非常也,我信这世上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信竹篮打水,可付二姑娘,你千不该万不该要用常也来衡量我的真心。”
清秋因着一份歉意,想要回应他,可他所求之物并非歉意,而是她的一分真心。
这几个月来,王恒辗转难眠,他当年在谢师宴所见的姑娘怎么就是这般的模样,那一双明亮如水的眼眸,分明是她,可为何又总含了一分悲切。
他所见到的是清秋,至始至终都是清秋,直到前些日子,王恒才惊觉,他所钟爱的那姑娘是明媚可爱的,眉如远山,眸若秋水。
是清秋,亦不是清秋。
到底是相逢恨晚。
第69章 一步错,步步错
长月高照, 汴京亮如白昼,长街巷尾嬉闹声不止。
清秋只身一人,沿着长街独行, 她想她对王恒的亏欠恐怕一生都不能了结, 倘若她早些明白, 是否就能避免一切的发生。
王恒在青山寺等她两年,陪她烹茶酿酒,她以为只要能满足王恒的心愿, 就能抵消那份情意。
——“世上事非常也。”
世上的事并非平衡,得失不尽相同, 不必勉强。
她直到如今才明白。
清秋回到付宅, 已是戌时,云露正在杏院前打理庭院,韦南风托人寻了好些花种在院里。
云露见清秋回来, 上前笑道:“姑娘,这些都是先前你喜欢的, 夫人让李妈妈送了些来,房里还有好些糕点果子,今日姑娘不在, 晚间师郎君来过了。”
闻言, 清秋凝眉,疑道:“他为何而来?”
“倒是向夫人说了些话,只说是来寻姑娘说话的, 旁的我不知道了。”云露回道。
这倒是稀奇。
往日师无涯从不走正门,有事径直翻了她的院墙了事。
清秋心下生疑,倒也没去深究,再过两日便是尹惜回京的日子, 她答应尹惜要去接她。
瞳瞳翻年后比往日胖了一圈,清秋抱起它在青梅树下玩了好一会,见天色不早,清秋起身将瞳瞳抱回猫笼,只刚一进屋便听外头有动静。
瞳瞳懒懒地喵了一声,清秋眸光一转,捧着灯要去关窗。
“清秋...别关。”
师无涯将手叩在窗沿,眼中倒映一豆灯火,清秋微微抬眼,见是师无涯毫无惊讶,只淡淡地盯着他,看他要做些什么。
清秋不语,师无涯眸光轻颤,急切道:“我有话同你说,先前你不愿见我,如今还是不肯么。”
清秋思忖片刻,认真地点点头,她就是不愿见他。
师无涯蹙眉道:“从前种种,是我不对,我未将话同你说清楚,如今你可愿在听我一言?一句话,半个字,你都不愿听?”
清秋微怔,愣了半晌,道:“你说半个字我听听。”
师无涯眉头拧了又拧,实在不知道这半个字该如何说。
“师无涯,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曾救过我,也伤过我,我如今也救了你,你我之间已经扯平了。”清秋淡声说着,眼中平静无波。
师无涯的言行再牵不起她心中的情绪。
师无涯摇了摇头,眉心长蹙,“不是这样的,我待你姐姐无半分情意,从前因我的错,才使得你伤心难过,清秋我待你是有真心的。”
“真心?几分真心,师无涯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你求了官家圣旨,我退不了婚,你也娶不了我,何必呢。”清秋轻叹道,“师无涯,我不会原谅你,此生绝不原谅,旁的事尚有转圜余地,唯独这件事没有商量。”
言罢,清秋紧叩窗棂,掐了灯烛。
合窗之后,清秋并未睡下,听到师无涯翻身出院后,清秋才重新燃了灯烛,从书架下取出一方红木匣子。
她和师无涯之间,纠缠已久,牵扯颇多。
细数相知相伴的十二年,清秋不知该如何面对心底的感情,她和师无涯之间究竟该何去何从,清秋心中尚无定论。
清秋忆起那日断湖底,她坠入湖中本欲凫水逃生,却不想刚睁眼,就见师无涯坠下湖中。
师无涯本会凫水,可他在彻骨的湖水中毫无动作,俨然一副死样子。
在断湖下见到师无涯,清秋心中思绪万千,终是捞了他一把,就当作是换了当初的恩情。
那日的月光,就如此夜一样,静谧安宁。
清秋在湖边看着昏迷的师无涯,指尖不自觉地描绘着他的轮廓,仿佛又回到旧宅相伴的时光,只可惜寒风一吹,清秋便醒了过来。
她和师无涯是什么时候套上了死结。
为何就是解不开了......
清秋无法替从前的自己原谅师无涯,却也无法真正的恨他,爱恨交织在一处,实在是太痛苦,无人能解开她心底的疑惑。
那日过后师无涯先后来府上造访过几次,却都被韦南风挡了回去,一是清秋不愿见师无涯,二是韦南风不愿见师无涯。
这些时日清秋偶尔去陪吕汀英,或是陪着盛婼说说话,她们妯娌之间无甚矛盾,盛婼性子温和许多,吕汀英常在清秋跟前夸赞,每每说及此,清秋都藏不住笑。
四月十五,是尹惜和贺清回京的日子,清秋如约去接尹惜,尹惜神色不错,眉目温柔,见着清秋便将湘令扔给贺清。
“我与清秋有些话说,夫君先回罢。”尹惜唇瓣轻扬,含笑捏了捏湘令的脸。
贺湘令皱眉甩开尹惜的手,扯了扯贺清的袖子,嗔道:“爹,娘亲眼里哪儿有我们,这才到汴京呢...”
闻言,贺清抬手捂住贺湘令的嘴,轻咳一声,温声道:“早些回来,少吃酒。”
尹惜颔首,不听贺湘令的话,见娘亲如此,贺湘令龇牙咧嘴,气鼓鼓地道:“娘亲!我今夜就要将你藏在箱子里的酒都倒掉!”
尹惜面上笑得温柔,心底却打了寒颤,回头眯眼笑道:“湘令,仔细你的皮。”
贺清拽着贺湘令的手往回走,“我与湘令先回去,你早些回来。”
清秋微怔,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
尹惜回过神来,挽上清秋的手,笑道:“汴京一别,已有一载未见,你倒是无甚变化,我已听闻你的亲事了,倒也没什么,我留给你的话,你可参透了。”
清秋摇了摇头,尹惜留的那句话实在难懂,直至如今她也未瞧出端倪。
——“满腹空心思,到头是始终。”
尹惜眸光忽暗,将那句话揣摩一阵,她站在故事的终点,已观定局,自然明白何谓始终,可清秋至始至终都只是来时人,不知去时路。
不过这因果,尹惜无法和清秋讲明。
她重活一遭,不过是有几分机缘,道破天机反倒不好了。
“始终嘛,清秋,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果就是你埋下的因,所谓机缘也从这里来。”尹惜思忖道,“这本不是什么要紧话,你悟得多少算多少。”
清秋和师无涯,在尹惜看来是两世情缘。
只可惜尹惜上一世,与付家并无太多接触,只晓得付清秋和师无涯受官家指婚,终了是成了夫妻,成眷侣还是怨侣,尹惜无从得知。
清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谓因果,清秋也曾读到过,或许是理解的太过表面,尹惜所说的话,清秋实在堪不破。
尹惜与清秋在飞云楼小酌片刻,还未待多久,贺清便遣人来催,灵霜和冬月齐齐来劝。
“好姐姐,快回吧。”
清秋见势起身,趁尹惜分神之际,清秋转头跟着云露从后面绕出飞云楼。
——
从满城春色至金桂飘香,师无涯曾到付宅无数次,次次被拒,锲而不舍地来往半年。
清秋期间回过几次青山寺,好巧不巧就在客堂撞见师无涯。
元智拉着元圣躲在客堂廊下,侧耳倾听。
青山寺枫林簌簌作响,火红的枫叶烧至群山首尾,与天边红霞相争。
“好巧,师郎君也在这儿。”清秋眸光平静,敬完香后自大殿内走出。
师无涯候在殿外廊柱下,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
“不巧。”
清秋无言以对,给师无涯台阶下,他还站在上边不肯下来了。
“巧与不巧,都不甚重要,师郎君你挡着我的路了。”清秋左右试探,谁知师无涯像是一堵墙,无论如何都要挡在她身前。
清秋仰头,眉目含嗔,“你要作甚?师无涯,这是在寺里,佛前殿下,你有什么话是要拦着我说的。”
师无涯剑眉深蹙,垂下眼睫注视她。
“清秋,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许多话,十二年来所有不曾说过的话,我该早些同你说的,如今算晚吗。”师无涯眼眶泛红,眼尾勾出一道泪痕。
清秋阖目,微微叹气,淡声道:“师无涯,说那些话又有何用?再无别的意义,你送来的信,说过的话,我都明白。”
暮色四合,晚霞犹如碎金落地,洒满青山寺的每一处。
师无涯逆着霞光,垂首注目。
清秋凝眉道:“师无涯,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你我有过最深刻的裂痕,十二年是真,我曾喜欢你是真,如今恨你也是真,我如今也不愿再嫁给你。”
语毕,清秋轻轻推开师无涯,迎着霞光,回首道:“师无涯,放手吧。”
师无涯眸光一凛,咬紧牙关,“我不放手。”
“可是因两年前,我与你说过的那些话,又或是因为旁的事,清秋你我该把话说清楚,而不是糊里糊涂的绕过去,纵使你恨我,你怨我,你也告诉,我愿意做任何事。”
师无涯眸光颤动,眼底泪珠划过,他轻声道:“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
清秋顿步,眼睫轻抬,“师无涯,我要你敬重我。”
“倘若你做不到,何谈与我成为夫妻,又何谓‘喜欢我’你敬重我,我便原谅你。”清秋一字一句地说着。
她和师无涯之间,隔阂最深的那道墙,便是出自“敬重”二字。
从前的师无涯不愿正眼看她,忽视她的一切,将她所有感受抛掷脑后,如今师无涯问她因何恨他,这就是其中缘由。
“师无涯,我曾为你几度自戗,修行两年,你如何还我?”清秋眸光平静,直直地看着师无涯。
师无涯喉间哽咽,忆起清秋往日为他所作的事,心头不自觉地悔恨,清秋所受的苦,皆是由他而来。
跳金明池,深秋重病,寺中修行......
他也曾想将清秋捧在手心,不知不觉间竟将清秋越推越远。
师无涯鼻尖酸涩,揽着清秋的下跪,泪如断线,呜咽道:“清秋,对不起...我愿承你之苦,可否原谅我。”
清秋所受的苦,师无涯恨不能揽在自己身上,他仰目含泪,眼下红痣犹如朱砂,如此落泪,好不可怜。
“师无涯这是不一样的,你受了我所受的苦,难道我曾受过的痛苦就能抵消了吗?”清秋垂眸,眼中倒映师无涯颓然无措的模样。
师无涯墨色长袍在山风中荡漾,发尾红缨飘扬,在霞光中岿然不动。
清秋别开眼,轻叹道:“你若想跪,就在佛前忏悔,但是为你自己,却不是为我,你我之间是扯不平的,纵使有婚约在我也不愿嫁给你。”
语毕,清秋没入霞光,迎着暮色下山,师无涯垂首落泪,清秋不曾回首。
青山寺的红枫是汴京城内独一无二的景,城外红枫绵延,城内金桂飘香。
寂寂秋日,杏院青梅树枝头绿意盎然。
李家因宫变一事外放,付清岁与李飞青不日启程,清秋得知前去送行,城门前,清秋是第一回见到她这个姐夫。
李飞青书生意气,言行举止得体,挑不错来,可清秋总觉得这样的人无趣古板,跟在李飞青身边的李母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二人。
付清岁向李母请示,又向李飞青说明,这才挽着清秋到一旁说话。
清秋满目忧心,问了些近况,付清岁笑着应好。
二人静默半晌,付清岁唇瓣微张,几度启齿,却又咽了回去。
“清秋,姐姐对不住你。”付清岁倏然转身,捏着绣帕拭泪。
清秋尚未回应,便见城门前有一绛紫身影踏马而来,其人面容俊逸,眉骨极深,是位风流浪荡的世家公子。
杨淮蔺眉目紧锁,他映着秋光,踏碎枯枝,旁若无人的走近付清岁。
付清岁惊慌后退,颤颤抬眸,眼底蕴着水气。
“跟我走。”杨淮蔺高坐马背,朝她伸手。
付清岁仰目,摇头道:“中郎将曾在我这儿落下一物,如今我也该还了。”
语罢,付清岁从马车上取出青罗伞,云纹青罗伞似春日雨后的朦胧远山,付清岁双手捧着青罗伞,唇瓣轻弯。
杨淮蔺微怔,出神地望着青罗伞。
那日长街小雨,他赠伞于她,解她风霜之苦,可如今谁又来解他的相思苦。
两年,他等错了人,亲眼看着心上人嫁与他人。
付清岁见他久久不语,出声提醒道:“杨郎君,一步迟,步步迟,犹如此伞。”
付清岁曾做过攀高枝的梦,只是杨淮蔺这根高枝,到底是没攀上,一步错,步步错。
倘若她知道杨淮蔺待她情深意重,当初她便不会下嫁李飞青,落得婆母蹉跎,姬妾成群的下场。
纵使再低的门户,也拦不住当家的纳妾的心。
她已没有回头路,当日长街尽头,若杨淮蔺将她认出,便不会有今日的结局。
第70章 经年之后,仍如当年
付清岁终是没和杨淮蔺走, 杨淮蔺犹豫许久,收回青罗伞。
清秋和杨淮蔺在城门前送付清岁离开,见马车走远, 再也瞧不见一点影, 清秋才回过神来, 杨淮蔺已翻身下马,立于清秋身边。
“你姐姐是个很好的姑娘。”杨淮蔺眺望远方,分明已瞧不见任何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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