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锦郁抬腕看表,她是争分夺秒派,宋岭乐是虚度光阴派,总有人屈服,那个人自然而然是她。宋岭乐一边吃一边走,哪像学习者,更像饭后散步。苗锦郁忍不住催促:“快点啦,这都七点了。”
“这不在走嘛,不吃饱没有力气走嘛。”
“一会儿他们学完回家了。”她今天的学习任务还一个没划掉,时间却没剩多少了。她挽着人加快脚步,宋岭乐小步跟着:“好好好,最后一口最后一口。”
两人姗姗来迟,两人并未说什么,将对面的书挪开。苗锦郁坐下就立马进入学习状态,拿出练习册。她放弃以前的题海战术,放弃数量。
一个数学题,她研究整天。晚上趁着夏广易在,她再次尝试,一个应用题,给出一系列条件,求a和b的值。苗锦郁验算很久,实在没办法了,低声问对面人,将练习册推过去。
图书馆的桌子很大,她要倾身才推得过去,“你能帮我看一下这道题吗?”
夏广易推了推黑框眼镜,“等一下,我看看。”
他的黑框眼镜占据半张脸,垂头看题,总是不经意下滑,夏广易时不时上推。苗锦郁在等他的空挡,视线只能落他身上,看夏广易一丝不苟演算。
看来题不简单。
夏广易在草稿纸算了一会儿,俯身低声推过来,“你在哪儿看到的这个题?”
苗锦郁在一本物理逻辑思维的书上看到的,书上论述理科思维逻辑,顺带着举例,说是入门级奥赛题。如果出在卷子上,绝对是压轴题。
她抄下来,想研究一下。
夏广易问她“已知条件是什么,你觉得这个题考什么知识?”
她一一写下,再试探性抬眸看他。夏广易点头:“思路很正确。”他又说:“再拔高一下,想深一点。比如这个公式,你会推导吗?”
苗锦郁点头,熟练将公式推导步骤写出。
夏广易换红笔,圈出第三步骤,苗锦郁恍然大悟,“考的是这个算式?”
“嗯。”
她欣喜若狂感谢,夏广易轻声:“不客气。”眼前的女生,笑起来时很明媚,不知道她本人知不知道?夏广易不敢一直看,很快挪开视线。
大概八点,程久桉给宋岭乐发消息,说来找她们拿钥匙。宋岭乐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回,有车,顺路。苗锦郁看她眼巴巴的样子,知道她是坐不住了。对面两位也差不多要走了,他们俩住得更远。
她点头,收东西。
程久桉远远看到她们就降窗招手,心奋地不像正常人。宋岭乐很嫌弃,让他收敛点,又向人介绍身后两个男生。
程久桉眨巴眼:“你们这是?”他故意拖拽长腔,不怀好意。宋岭乐的包砸过去,程久桉:“物理防御!”
苗锦郁习以为常,扭头和两少年说再见。
“明天见。”
“明天见!”
——
周末,宋岭乐要回家,顺带问她回家吗,邀请她去家里玩,苗锦郁在纠结要不要回。她好久没见过爸爸,该回家。宋岭乐说:“你可以周六回,梁司聿周六要回。”
梁司聿也好久没回家,她顺口问他去做什么。宋岭乐正拿水彩笔在新笔记本上写偶像名字,漫不经心:“他爸回来了,让他回家吃饭。”
苗锦郁从未见过他爸,也从未听他嘴里只言片语有关梁父,又确切知道父母没离婚。苗锦郁满是疑问,又不敢往深问。
“我还没见过他爸爸长什么样。”
宋岭乐:“他爸爸很忙,全国到处飞。尤其这年,他更是不着急。要不是复检,他才不来呢。”说起他,宋岭乐有堆砌如山的埋怨,根本藏不住。
复检、
苗锦郁猛抬眼皮,问她细节。宋岭乐眼神躲闪,盖笔帽,换个颜色继续涂画,“就身体不好,之前动了个手术,要定期检查。”
她问哪个医院,宋岭乐答了,说那个医院梁家有入股,所以他们全家都是去那家私人医院。
周末,苗锦郁回家了,带着满腹疑问和胡思乱想。苗强得知闺女回来,特意换班,下午早走,要介绍她和张阿姨认识。
张阿姨很早就开始备菜,苗锦郁和她不熟,说帮她,张阿姨只将人往外推,要好好犒劳辛苦学习的她。苗锦郁无法安然坐电视机前,站在门框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
“学习很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是,苦也没办法,只有这条出路。”
“但要劳逸结合,老苗都不担心你学习,就怕你不休息,逼自己逼太狠。”
“就苦三年,三年晃一下就过去了。”
苗锦郁和她聊学习,聊她小孩,聊做饭,聊到老苗爱吃的菜。
苗锦郁说:“我爸上次复检怎么样啊?”
“没什么问题,医生说好好养着,遵医嘱,少抽烟,不熬夜,多慢走运动,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苗锦郁没直愣愣追问,爸爸要瞒她,必定会和人打招呼。“我爸就好那口烟,他这次体检有做肝胆脾胰彩超吗?”
张阿姨囫囵点头,苗锦郁:“多少人因为过度抽烟得肺癌,我劝不住他,阿姨你知道我爸体检报告放哪儿吗?我看看。”
张阿姨:“不知道啊,等他回来你问问。”
苗锦郁说自己去找,张阿姨诶了两声,跟她身后,手先一步搭在门把手上,“要不、你还是跟你爸说一声?”
“是不是、体检报告有什么大问题,所以才不让我看?”她的害怕和惊恐写满脸。
“没有,你爸身体好得很。”
苗锦郁不断猜测,试探,张阿姨不敢说多,又怕她乱想,只担保:“苗苗,别胡思乱想,你爸爸身体好着呢。”
她再三询问:“真的?”
“真的。”
苗锦郁擦拭眼角的泪,将这事拂去。
周六,趁苗强上班,她偷偷进他房间。苗锦郁从不主动进他房间,除了打扫卫生。她借着打扫名义,推开门。房间布局简单,床头柜左右两个,要么在衣柜。苗锦郁打开左右床头柜,没有。再去翻衣柜,小心翼翼,尽量不碰任何。
但衣柜也没有。
苗锦郁想不到有哪里能藏东西,随后趴地上看床下,也没有。
越是这样,越怪异。
苗锦郁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遍,但没有。她分析,如果真是体检,怎么找不到体检报告。张阿姨的神色明确说明这事问题很大。她还在床头柜发现几瓶药,爸爸在吃药。
苗锦郁记了下来,除此外,别无发现。她拿着扫帚扫地,在出去时又不甘心地扭头扫视整间房。最后,目光落在旧衣柜顶的黑行李箱。
苗锦郁搬来板凳,垫脚取下行李箱。闷黑色是潘多拉魔盒,是黑洞,紧盯着会让人迷失,眩晕,情不自禁走向它。
她直觉,里面有她想要的答案。
为什么爸爸当保安,说一切欣欣向荣,说不用再领低保了。为什么她一个低保户家庭,能跨省转学到贵族私立?苗强还说,要在她的大学附近开店,可是开店资金呢?苗爸说不用她操心,信誓旦旦,势必达成。
窗开着,突然一阵风拂面,她颤了颤眼睫,看着风中缥缈的窗帘,它极力向她。她盯着,直到目光失焦,视线重叠。
苗锦郁再次垂眸,拉开行李箱拉链。
——
那天晚上,强风怒号,悲戚呜咽,一次次抽打常青树,树冠摇摆,持续窸窣声。总觉得有暴风雨,各家各户收了居民楼下的晾晒物。可夜里,除了狂风叫嚣,别无其他。
苗强回去时,给她带了烤鸭。在门口就喊人别学习了,出来吃宵夜。连喊了几声都没反应,苗强这才发现,没开灯。运动鞋在,也没拖鞋。
苗强试探性喊她,先去她的房间开灯,发现人也没睡。再是到自己房间,他迟钝想起,上午走时,门关拢的。
房间没被黑暗吞噬,有门框处的斜四边形光线,有窗外渗进来的路灯。苗强伸手开灯,整个房间扥时明亮。
黑暗是胆小鬼,永远不敌亮光。无光时,它们是小分子,将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拢聚,肆无忌惮,嚣张称霸世界。可一有光,它们突然散去,留下被哄骗的贪婪,欲望,自私,利益在原地。
赤裸裸,接受光明拷打。
苗锦郁头也没抬,没有精气神地靠着墙,坐地上。苗强重重叹口气,蹲到她的身旁,“地上凉,快起来。”
“我买了烤鸭。”
他伸手抽走她手里的文件,裹着塑料封皮。她紧紧拽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爸爸,低保户的女儿,能上私立贵族学校,这是原因吗?”
第18章
苗锦郁看着他,眼泪大颗蓄积眼眶,重重砸落在苗强的手上,滚烫得让人想缩手。
“乖,听话,先起来。”
“爸爸,你是卖了一颗肾,换我的前途?”
苗强抚摸她的头,百感交集,平日能说会道的他,在此刻哑然无声。他该怎么解释,才能显得没有女儿所想的可怖。
未成年的世界,道德界限分明,黑白分明,天堂的另一端,只是地狱。她的眼里,这是天大的事。
她不能理解成年世界的复杂,所有事可以举重若轻,轻描淡写,粉饰太平。那些被标为贬义词和褒义词的词汇,其实没什么两样的。利益权衡,择其优而选之,才叫正确的人生。
2011年,有则新闻说,一个高中少年为了买昂贵的苹果手机,和黑中介交易卖肾。所以‘卖肾买苹果’是每年苹果发布会时,被热议的玩笑话。
宋岭乐他们,也经常会开玩笑,“新款?我看看,你肾还在不在。”
“两个肾,买两个!真好!”
苗锦郁每次听,都是写题时跟着笑。如今再回想,她每一次的笑,都显得很讽刺,虚假。
周末,梁司聿家司机要送他去学校,他发信息问她,【你回学校了吗,要不要带你一程?】
直到他出发,没有等到回复。而那个晚上,听宋岭乐说,她没有回来。苗锦郁不是已读不回,没礼貌的人。梁司聿问宋岭乐原因,他担心是不是遇事了。
宋岭乐:“她说想明天早上再回,没说原因。”
梁司聿讥讽:“真有意思。”说完,转身回对门。
“什么?”
苗锦郁没回租房地,早上直接到教室。宋岭乐迟到,被罚站一个早读。下课回座位,嘟囔:“你不在,都没有叫我起床。”
苗锦郁面无表情,嗯了声,没后话。宋岭乐迟钝,好几个来回对话,她都单音回复,宋岭乐趴桌上问:“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
“大姨妈来了?”
“没有。”
“那你怎么了嘛?”
“没怎么。”
宋岭乐问不出来,上课铃阻拦她的追问,写小纸条给她。【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苗锦郁要听课,快速回复:【下课说。】
宋岭乐忐忑等到下课,大课间,她找借口请假,拉着苗锦郁去到钢琴教室。
宋岭乐问:“到底怎么了,如果不是我的问题,那和你爸爸闹矛盾了?”回趟家再来就这般,她更觉得和老苗有关。
“嗯。”是,也不是。
宋岭乐追问:“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苗锦郁答非所问:“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宋岭乐茫然与她对视,却被她持续尖锐的目光刺透,迟钝地察觉到她的别有深意。逃避她的目光,假装听不懂。
苗锦郁是这件事的中心人物,却是最后知情者。所有人都瞒着她,越瞒着,越显得她像个傻子,像个笑话。“我爸给了梁司聿的爸爸一颗肾。”
宋岭乐盯着她看了好几秒,“你、都知道了?”
“嗯。”她短促从喉间生涩发出音节,竭力稳住情绪,难以言喻的情绪附在紧绷的琴弦上,被拨动,止不住的颤。
宋岭乐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她的反应来说,她还是不要随意开口更好。
苗锦郁的双眼通红,紧攥拳,不让泪流下。
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流泪,不想被人看到脆弱。讨厌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被室友排挤,针锋相对,她没哭。努力付诸东流,倾盆大雨猝不及防只淋她,她没哭。
这一刻,她也不想。
苗锦郁站在风口,只是看了一眼窗户,微风突然成小刀,划向泪腺。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苗锦郁转身,用衣袖挡脸。
苗锦郁的眼睛,泛着红,像海蝴蝶,海中精灵。她的泪,大颗,饱满,悬落,是海中精灵坠入黑暗。宋岭乐第一次看她哭,无措道歉。
苗锦郁暴风落泪,还能理智回话:“对不起什么,又不是你错。”
那是谁错?是她的爸爸错了吗?还是需要换肾,并有幸得到完美匹配的梁司聿的爸爸错了?又或者是她的错?
这何曾是判断题?
苗锦郁说不出来占据上风的情绪,是由什么组建。即便她的作文能拿满分,即便她对自我认知很清晰。
宋岭乐转到她面前,哽咽说:“老苗是个好人,好爸爸,是梁家的恩人。”
“如果不是他,梁司聿就没有爸爸了。姑父等了一年才等到老苗,是他救了姑父,他是个好人。那个时候,我去看他,他张口闭口都是我家苗锦郁聪明,懂事,洗脚都在学习,才初三就又学了新菜……”
那时候,宋岭乐就对他口中的小苗充满好奇。她看过照片,是初一苗锦郁的入学照。后来听说苗锦郁和自己是同桌,她就很希望,很希望能和人坐同桌,是最快认识对方的捷径。
宋岭乐说:“最开始,他爸爸说要给老苗一百万,老苗拒绝了。后来,他们知道你学习好,可在欠发达地区,教育资源不足的地方,怎么努力都有局限性。所以他爸爸主动说要不要把你接来读书。”
宋岭乐是听妈妈说的,没添油加醋,和苗强所说倒差不差。苗锦郁不质疑,可在她心里,还是被定义为一场恶意交易。
她好后悔答应来这边,人就应该安分待在归属地,而不是奢望环境可以逆天改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了要付出加倍代价。
她想回去,回属于她的地方。
她的话,宋岭乐听得一知半解,一味挽留她。“我们才成为好朋友,你不要走。”
“回去干什么,不行,不准走!”
两个半大的姑娘抱头痛哭。
是这么一发泄,苗锦郁的情绪好多了。宋岭乐以为这事过去了,一如既往的做任何事。中午吃饭,喊她,苗锦郁说题没做完。第二天,说单词没背,第三天,说早餐吃太饱。第四天,说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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