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初妤笑得温柔贤良、得体大方:“为了您的名声考量,您还是自己涂药为好。”
“……”
顾景淮长这么大,从来都是他拒绝别人,甚少有被别人拒绝的经历。
哪怕是皇上的约,他今日也已身上有伤,不宜饮酒的理由推却了。
他暗暗顶舌,还真有些不爽。
姜初妤正坐在扶手椅上,直直地目视前方,一丝目光都不偏过去看他,暗暗较起了劲,就是不愿屈服。
听见药罐被人抬起又重新落在桌上的声音后,她才动了动脑袋,余光看见他自己取了药膏来涂。
忽然心里更失落了。
姜初妤暗骂自己矫情,她仿佛是跟一个树桩比了场马球赛,进球了又有什么意义,本就没有输赢一说。
她想补救,可伸过去的手还未碰到他的,他就移开了。
顾景淮单手缠好纱布,站起身来:“去用晚膳吧。”
在顾府的时候,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和节日,平日里也是各自在各自的屋里用膳,顾景淮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下来几乎不说话,她也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却觉得别扭,也不敢随意挑起话头,更惹他嫌恶。
沉默蔓延着,到睡前、到清晨,一直到第二日。
顾景淮发现红疹已全消了,把药罐交给她:“用不着了,收起来吧。”
这才终于说上第一句话。
成婚以来闹的第一回 别扭,便这么仓促地收场了。
-
为时七日的行猎转眼间结束,皇上在花园中设宴庆祝,席上珍馐野味多为猎来的,经御膳房的名厨烹饪,色香味俱全,乃世间罕有的绝味。
姜初妤从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在盼着这顿饭了。
顾景淮因公事,一早去了皇上那里,午后也不现身,姜初妤索性去找了阿姐,二人相携入席。
此时已近黄昏,日头不算太烈。
园中草木芳香宜人,花团锦簇,湖面波光粼粼,岸旁齐整的柳树垂下茂密的绿荫,处处皆是好风光。
不像在宫中那般庄严肃穆,宴会的氛围颇为轻松,她按照顾景淮之前的吩咐,穿了件规矩的深青色礼衣,高髻上金簪银钗插成排,眉间开着一朵梅花花钿,以合欢团扇遮面,由宫女引着款款落座。
有了之前马球赛的经验,她已不再那般紧张,即使衣香鬓影的皇亲国戚朝自己望来,也自然地回视,或微笑或微微弯腰见礼。
可腰背依然绷得发紧,夫君不在,这宽长的桌案后只有她一人坐着,难免失了些底气。
况且,这些人看着温文尔雅,心里还不知怎么揣摩她与熙和那破事呢。
不过,姜初妤悄悄扫了一圈,来宾中并未看见熙和郡主的身影,方暗暗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就在她与旁桌不相识的贵妇人快要寒暄不下去时,顾景淮终于姗姗来迟。
男人眉如远山面如冠玉,身着玄色窄袖圆领袍,腰束蹀躞玉带,手持一把折扇,比之平日增了些许风流雅致之韵。
即使早间已见过他这副打扮,姜初妤还是被惊艳得目光黏着他走,看着他目不斜视地走过长长的兽皮地毯,离她越来越近。
他在身边坐下,她的腰背方松了下来。
可刚一落座,顾景淮就把折扇一开,黑色扇面上白色勾勒的仙鹤栩栩如生,挡住了他的半张脸。
“你身上抹的什么香?”
“衣上擦了白檀香。”
顾景淮轻咳一声,皱了皱眉:“有些冲了。”
这一皱眉,落在别人眼中,就是不耐与厌烦。
四周射来的目光如芒,姜初妤怕被人看笑话,硬着头皮快速回了句:“那我以后不会再用了。”
坐在顾景淮旁边的贵客没有眼力见地套近乎:“定远侯也觉得暑气逼人呐?”
顾景淮煞有介事地扇了扇,“嗯”了一声。
很快皇上也到了,宴席开始。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一群献歌献舞的美女,歌声千回百转,舞姿美不胜收,与园中百花交相辉映。
姜初妤只顾着享受珍馐佳肴,席上为女眷准备的是桂花酒,味道甘美又不易醉,她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多。
虽然支着华盖,可暑气还是熏得她犯困,醉意也有些上头,只盼着筵席早些结束,好好回去睡一觉。
酒席过半,周承泽停了歌舞,说起闲话,席间净是些恭维之语,听得她脑袋更加发昏,还不如看歌舞呢。
可当话题转到顾景淮身上时,姜初妤眨着眼睛偷瞟了几眼,小口小口吃着酥山,竖着耳朵听他们的一问一答。
两三个月前他得胜归来,皇上就曾大摆宴席,但那时他们并未成婚,这一回可让周承泽有了个揶揄的好机会。
“茂行贤弟,朕为你赐的这桩婚,可还满意啊?”
姜初妤指尖捏着杯盏,顿时紧张起来。
可他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臣与夫人少时就有了父母之命,皇上这是想冒领功劳?”
周承泽哈哈大笑了两声:“那朕便自领‘媒妁之言’吧!前几日你还为了你夫人的事来求朕,想必应是极满意的,甚好,甚好。”
姜初妤手一抖,险些把玉杯里的琼浆洒出来。
她眸中盛着满满的震惊侧目而视,却见顾景淮眸光发冷看向皇上,始终未回视她的目光。
周承泽佯装醉酒,揉了揉额角,又端起一杯:“朕酒后失言,自罚一杯。”
皇上您别喝了,倒是先把话说完啊!
可惜没人能听见她心中的呐喊。
乐官指挥下一场表演开始,众人探究的目光散去,姜初妤才后知后觉地害羞。
她双颊上两瓣红晕悄然散开,吃了好几口酥山才勉强压住,冻得舌头都发僵,又去喝桂花酒,不知不觉喝得有些多。
最后尚存的理智提醒她,再不醒酒就要失态了,姜初妤以袖掩嘴,微微侧身道:“失礼了,容妾先离席片刻。”
没想到顾景淮也站了起来:“我与你同去。”
一个只是出来醒酒,一个借陪着夫人为由离席清静清静,自然都不知道该去哪,漫无目的地在花园外的石子路上走着。
姜初妤浑身软绵绵的,举目瞧半圆的月亮,竟有重重叠影,她知道自己是真醉了。
她被一颗石子暗算,踉跄了一下,险些崴脚,顾景淮眼疾手快拉着她的玉臂,扶住了。
他刚要松手,胸前忽然一热,眼前这个醉鬼直接贴了上来。
他去拉,她不动,一双玉臂紧紧箍在他腰上。
顾景淮本以为顾延清那日描述她救熙和的故事太过夸张,现在觉得他弟弟或许并未添油加醋。
她身上力气,确实比寻常女子大上许多。
顾景淮恐伤了她,没有硬拉,用最后的耐心同醉鬼讲起了条件:“要怎样才肯放开?”
“茂行哥哥。”
“……嗯。”
姜初妤忽然“茂行哥哥”叫个没完,顾景淮无奈答应着,在心里思寻别的脱身之法。
姜初妤埋在他胸前的头钻了出来,双眼中盛着不知是酒意还是月光,清澈透亮又温柔缱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茂行哥哥,皇上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第11章
时间回到前不久那场夏雨过后。
顾景淮方退疹,驾马出现在了猎场。
周承泽见了他,挑起不怀好意的笑,打趣道:“朕听说你夫人吃熙和的醋,把人推水里了?”
“以讹传讹罢了,皇上竟也信这个?”
周承泽不置可否,开玩笑说:“若是置换一下,熙和倒是可能做出这种事。”
“熙和郡主和臣的夫人都不是如此蠢笨之人,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还请皇上明察。”
“朕可不惹妇人腥臊,你内人的事,该由你自己摆平。”周承泽作为过来人,好心提醒他,“不过你若是纳了熙和,后院恐怕是再不得安宁了。”
“我从没想过娶她!”
这算哪门子解决之道,简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顾景淮压下眉间愠色,不再以君臣相称,改口道:“我今日正是为此事来求表兄的。”
“哦?我又能帮弟何事呢?”
“我想,需熙和亲自澄清,方能平息此事,还我与夫人清静。”
“澄清?你看见了?”
“未曾,不过我信延清,他定不会说谎。”
周承泽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信顾延清么?”
顾景淮略一停顿,补充道:“也相信夫人不是善妒之人。”
“说了这么多,你想我怎么帮你?”
“就如从前那般比试一场如何?我若赢了表兄,便替我去约束熙和,摆平妇人之争。”
“你只说我若输了,我可不应。我若赢了你又该当如何?”
顾景淮抚了抚马鬃,徐徐开口:“我若输了,便不怨您赐的这婚了,如何?”
-
深入猎场后没多久,顾景淮拉紧缰绳,勒住马匹,一人一马静静地躲在树后。
他张开弓,独目瞄准几丈外的野猪。
野猪皮厚,他在等待它转过头来的瞬间。
唰——
几乎与箭矢飞出的同时,野猪发出刺耳而短促的哀嚎,瞎了一只眼睛乱窜。
他驾马向前跑了几步,稳稳地又补了一箭终结了它的性命。
这动静不大不小,约莫吓跑了不少周围的小兽,但他抬头望去,惊弓之鸟乍然腾飞。
搭弓,拉弦——
时辰已到,盘点猎物的时候,周承泽指着顾景淮猎来的那一堆,讶然道:“怎么这么多禽类?”
“您说过计数不论大小一律按个头算。”顾景淮眼尾微微上扬,从容中带有一丝得意,“皇上一言九鼎,应当不会反悔吧。”
“这……不会。”
但是他定下这规定是为了照顾参与行猎的几位女子,想着若是有人猎不到动物,还可以拿弹弓打鸟,不至于空手而归。
堂堂将军,怎的还利用这漏洞赢他!
周承泽看了眼他的战利品,全是地上跑的,堆在一起比顾景淮的高一截,但论个数就……
“兵不厌诈,是朕输了。朕会去找熙和说说,行了吧?”
顾景淮双手抱拳:“还望皇上不要向婉妃娘娘提及此事。”
“怎么?不想叫你夫人知晓?”
顾景淮剑眉向下压了压:“暂且这样为好。”
可当时他没想到,竟会被周承泽反将一军,借酒失言就这么地抖了出来,很难不怀疑是气他赢得不光彩。
而顾景淮不想叫她知道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们不是正在闹不愉快么?
他垂首,前胸上好的绸缎已被她压得起了皱,推也推不开。
哪里还有以各种借口躲着,不愿为他擦药的样子。
“松手。”
她摇头。
“有人在看。”
姜初妤唰一下背过手去,小心翼翼地退后两步,眼风向两边扫。
顾景淮挑挑眉,真是意外地好骗。
“该回去了。”
姜初妤并未醉得什么都抛却了,方才半是醉了半是装的,也没问出来什么,再也鼓不出那般勇气了。
她拍了拍发热的脸颊,连忙跟了上去。
等他们回去,席间的表演已换了式样,不见歌姬舞女。
一位驯兽师握着粗如蛇尾的皮鞭,嘴里咕嘟着不成字的拟声,正指挥着一头雄狮像只家宠一样原地打转。
听说是外邦进奉的凶兽,姜初妤从来没见过,没想到强壮如牛的猛兽在人的指挥下竟然乖巧似狸奴,觉得十分新奇。
叫好声连连,果然人都爱看些罕物。
表演到尾声,驯兽人牵着雄狮走上中间的地毯:“皇天在上,小人这就叫这奴兽给皇上、两位娘娘行礼。”
他吹了几声口哨,可那雄狮从走上地毯开始就总是偏头去看两旁的人,别说行礼了,连正脸都不给上首的人看。
驯兽师有些着急,扬起皮鞭打在它前肢上,想让它屈服,可雄狮忽然呲牙咧嘴地发出一声吼叫,就要向前冲出去!
惊叫声四起,驯兽师死死收紧铁链,却反而更激发了雄狮的兽性,眼看事态就要失控,后方有人帮忙拉住了链子,勉强治住了它。
顾景淮手上缠着铁链,边用力边喊道:“护驾!”
带刀侍卫冲进来,排成一堵人墙将雄狮围住,现场乱作一团,直到众人合力把雄狮赶回铁笼里,才感到劫后余生。
“婉儿,你怎么了?!”
周承泽又惊又怕的声音响起,驯兽师冷汗流了一额头,感觉自己小命要不保,连忙跪下谢罪。
姜凝婉捂着肚子,脸色发白,额上有几滴冷汗,着实被吓坏了。
“我的肚子……好痛……”
“快扶婉妃回殿,宣太医!”
姜初妤冲上前去,与宫女一起扶起姜凝婉,小心又急迫地将她抬上轿,跟着一起回到了鹤庭。
“阿姐莫怕,你不会有事的……”
她一遍遍安慰着姐姐,可姜凝婉因疼痛而脸色难看,嘴唇翕动,好似说了什么。
姜初妤将耳朵凑到她嘴边,听见她说:“没了也罢……”
意识到她说的“没了”指肚子里的孩子,姜初妤吓得心中一颤,赶忙去捂她的嘴:“阿姐说什么胡话呢!”
姜凝婉闭上眼睛,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
鹤庭内房中,太医诊完脉,退后几步回皇上话:
“依臣之见,婉妃娘娘近日心气不舒,乍一受惊,才致胎动,但应无滑胎之险。臣开几幅安胎药,请娘娘静养些时日。”
太医又施了针,折腾了好一会,姜凝婉才缓和了面容,疼痛褪去。
周承泽亲自为她擦去面与颈上的汗,待太医走后,姜凝婉坐卧在床上,与他相顾无言。
周承泽先开了口,眼中哪还有半分醉意,一字一顿:“心气不舒?呵。”
姜凝婉默然无语。
“朕依了你的意思,将你妹妹嫁进顾家,有了这层姻亲,你又怀有身孕,皇后之位必是你的,还有什么值得不舒的?”
姜凝婉静默了几息,素雅的脸上毫无生机。
“……臣妾的面子还真够大的。”
年轻的帝王罕见地低声下气:“朕知道过去对不住你,已经在尽心弥补了,朕不信你看不出来。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了吧。”
姜凝婉眼睫微动,轻声开口:“臣妾想出宫……”
“不行!我说过了,你一日都不可以离开我。”周承泽抬起手背去贴她的脸,“何况,太医说了你需要静养。”
8/72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