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沙壤土保水性很差, 通气却良好, 往年若遇上了, 农户们多半只能在上头种些豆子、芝麻之类的作物,今年可好,朝廷随同赈灾粮一道拨下来的,竟还有适宜种在沙壤土的粮食。
那些被洪水闹得流离失所, 预备逃荒的百姓们一下子就心定了。
说真的,他们不怕在田垄间风吹日晒雨淋,也不怕吃苦受累。农民的收成和饥饱,就藏在这一日日挥洒的汗水里头。
他们只怕天灾无情,人事无果,一年种不成,再二再三还不成。
到那时候,谁还会一直给他们托底呢?
幸好,当今天子忧民之所忧,既给他们送来了鱼,也送来了最好的钓竿。
……
这根钓竿要送好也不容易。
此番遭难的涉及各道二十八州,要保证这些州县百姓的最低温饱水平,番薯的需求量可不小。然而,兕子能拿出来的番薯藤却是有限的。
因此,即便番薯的亩产量可以达到五千斤,要保证二十八个州县,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搞定春番薯苗供应的任务,落在了司农寺卿薛常头上。
为了广种番薯,还不能伤害或是浪费现有的番薯藤,薛常和同僚们讨论出了许多法子,一一写在奏疏上,打算呈禀陛下之后,再一一小心尝试。
光是这份奏疏,就熬得薛寺卿顶了俩熊猫眼。
兕子悄悄观察好几日,急得终于看不下去了,哒哒哒找上他:“老薛啊,你这样不行呀。”
薛常看到兕子,简直像是看到了农神转世,眼头发亮,连连拱手作揖请晋阳公主指点一二。
兕子本就是来解决问题的嘛。
闻言也不藏私,将万界庄园学来的扦插法注意事项都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薛常。
扦插而定苗,早在南北朝时期的《齐民要术》中,便已经详细记载了这种无性繁殖培育果树的好处。
而相比起果树,红薯通过这种方法,还能最快收获数量最多的春苗,可算是一本万利的法子。
“要知道,仅一条番薯藤,就能剪下百二十根枝叶呢!”
兕子叉着腰说完,就叫松萝寻来一些麻袋,袋子里装满加了蛋壳碎的营养土壤。
这时候,只需取用一条红薯藤,从上头剪下无数碎枝叶插到麻袋里头,注意保持其中水分就可以啦。
等这些作物苗分批运送到二十八州之后,育苗期也差不多过去,便可以直接下地定植了。
兕子连时间差都算好了呢!
她拍干净手上的泥土,不无感慨地对着薛常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老薛啊,您得多多努力,还需要进步啊。”
薛常下意识拱手,弯身答:“……公主说的极是,薛常受教了。”
不知怎么的,他已经接受了这副七岁稚童指点江山的画面,公主若是哪回不点名批评两句,他全身上下还怪不自在的。
老实的薛寺卿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是中了邪。
……
相比起春苗问题的顺利解决,李二陛下这头却为一桩事犯了难。
长安的赈灾银与各处粮仓均已准备妥帖,唯一还没落定的,便是此番外派赈灾的人选。
这些银、粮不是一笔小数目,外加又有新作物的春苗混在其间,李二陛下十分看重,因而只愿意派个信得过的人前去把关。
这个人最好年轻一些,是他看好的小辈,如此,赈灾还朝之后,他也能趁势给人升个官,岂不皆大欢喜。
立政殿内,帝王沉思许久,手中的棋子都未能落定在棋盘上。
长孙皇后只抬眸瞧了对面的人一样,便笑着递了新泡的春茶过去,问:“陛下有烦心之事?”
李世民从不避讳与发妻谈起政事,当即将心中思虑一一告知,又无奈摇头笑道:“今日散朝后,承乾自请前往二十八州赈灾,言辞恳切,但……朕顾念着他的腿疾,实在不忍心叫他连日奔波劳累,加重病情,便拒绝了。”
长孙皇后眼中露出一抹了然。
“陛下是担心承乾这孩子未能如愿,再度犯了轴,因此才仔细斟酌人选,既要避开诸王兄弟们,又得排除与其交好的朝臣之子,这才犯了难吧?”
李世民扬起唇角,与妻子相视一笑:“天上地下,唯有观音婢最懂我。”
长孙皇后摇摇头,有些怜惜地望着李世民:“予与陛下自成婚以来,一路风风雨雨相伴二十四年,如何能不知陛下是何等重情重义之人呢。只是予总想着,陛下惦念着天下百姓,国之重事,还得兼顾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中的平衡,总也没有个喘息的时候,身体可是要吃不消的。”
“承乾既已行冠礼,便是长大成人了。他该学着体谅体谅阿耶的难处,帮着分担一些了。”
长孙皇后的眼波如同一汪才化的春水,温柔且平和地看向李世民。
“陛下,便就此松快些吧。”
李二陛下向来听不得这些直白的内心剖析。
因为他共情能力实在太强了,好几次都在翻阅古籍时,跟一帮老臣感慨着抱头痛哭,互相抹眼泪。
这会子,听到爱妻如此关切真挚的话语,李二陛下理所当然地又湿润了眼眶。
他牵起长孙皇后的手,泪眼朦胧,才准备发表感慨。
炕榻里侧的兕子骨碌碌碌滚出来,一路滚到李二陛下腿边,翘起小脚丫捧着一张脸,乐呵呵接茬道:“就是就是,阿娘说的可太对了。耶耶,太操心容易老得快,你答应过兕子,要慢慢变老的!”
长孙皇后“扑哧”一声笑出来。
李二陛下的感动再度荡然无存。他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你这丫头不是午睡了么?竟敢偷听朕与你阿娘说话。”
兕子做个鬼脸,倒打一耙:“才不是呢。耶耶说话声音太大,把兕子吵醒啦!”
李二陛下气笑了,却也只是咬牙切齿地捏了捏小萝莉肉乎乎的脸颊。
手感甚好,看来闺女冬日里又吃得圆润了一些。
兕子手脚并用爬起来,盘盘腿坐在李二陛下身侧,又是捶腿又是捏肩的出起了主意:“耶耶打算派谁去赈灾呢?”
李世民敲她脑门:“小小小年岁,还议起朝政了。”
“我才懒得管嘞。”小萝莉双手抱胸,气呼呼道,“因为仙家给的番薯藤统共就这么多,兕子只给自己留了二分地的苗,其余全都给耶耶派发各地了。若是运送路上出点岔子,或是种植没成活,阿耶能赔给我新的吗?”
李世民自然是不能的。
他仔细想了想,小心探问道:“这些作物若是种不活,仙家就不给你新的了?”
兕子想到那两千五百点好感值,露出一副肉疼的表情:“倒也不是不给,就是……”
耶耶的臣子实在太抠门了,要想兑换新一批番薯苗,怕是得明年才能种下了。
这些话,兕子都没有说出口。
李世民看着女儿变幻莫测的丰富小表情,也聪明的不再追问下去。
对于通灵之事,他一向是默默看着,不多插手,唯恐惊扰了仙家乘风离去,不再眷顾大唐分毫。
如今看来,不多干预兕子的种田事务,该是他做的最为正确的决定。
李世民思索之间,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朕打算叫许国公(高士廉)辛苦走一趟。也无需他亲自下到底下各州县,只要坐镇洛阳,派戴道国与各地仓储协调开仓赈粮之事便是。”
兕子板着一张小脸,跟着她阿耶的思路连连点头。
嗯嗯,外太舅父出任吏部尚书许久,看人的眼光毒辣得很,凡他举荐的官员,从来没有任何劣迹,是个可靠的大人呐。
长孙皇后看着不懂装懂的女儿,忍不住掩唇笑道:“这些年外放的地方官员中,受到舅父(高士廉)照顾提点者不计其数,有他前往坐镇,想来定能事半功倍。”
李世民叹道:“只是,要难为他来回奔波一趟了。许国公到底上了年纪,许多事情在外需要人留神照顾,朕会再派两个相熟的小辈跟去,也好叫朕放心些。”
兕子一听这话,顿时有了鬼主意。
她扯了扯阿耶的袖子,凑上去贼兮兮道:“阿耶,跟外太舅父最熟的,不就是舅父一家吗?我听舅父和大姊姊说,近日驸马可闲了,不如就叫他陪着外太舅父吧?”
李世民下意识地觉着,闺女没打什么好主意。
但不知怎么的,他脑海中电光石火之间,想起了长乐年前回宫时的样子。粉脂朱唇,华服美饰,都不足以遮掩长女眉眼之间的一点疲惫忧愁。
长乐不愿提起,做阿耶的便只好装作不知。但每每忙完政务空闲下来,李世民总能想到那个独自坐在雪天之间,愣神发呆的长乐。
或许,叫长孙冲出去历练历练,也是一件好事。
……
长孙冲就这么一脸懵的被李二陛下派出长安了。
他的任务不重也不多,一是照看好高士廉;二是每日帮着高士廉查看一番麻袋里的番薯,免得路途中就出了岔子。
番薯的生命力真是惊人的旺盛。
它们扎根在小小一只麻袋里,经过一个月左右的颠簸,却依旧苍翠欲滴,昂扬向上。
四月中旬的天,黄河两岸已经彻底回暖。
农户们提前半月就整地起垄,将这肥沃的沙壤土高高堆起,以便加强排水透气。
这时候,甘薯苗已经顺着麻袋四出的空隙疯狂生长,大了一圈。农户们按照朝廷官差的教导,将每只插穗从顶端保留四片叶子左右,小心插入挖好的穴中,或横或纵,任其根须生长。
南山这头,兕子也在种番薯。
虽说只有二分地的番薯苗,小萝莉也依然严谨,要宋管事寻了些红紫苏的苗,来跟番薯栽种在同一垄上,间株成行。
南山的地力足够肥沃,因而适合这种混栽方式。
甘薯的叶、蔓天然具有固氮作用,在肥料养分充足的土壤中,容易引起蔓徒长,地下块根不膨大的问题。
而红紫苏吸肥能力较强,且能驱除金龟甲这种为害地下根块的害虫,使其不来产卵。因而,在肥沃土壤里将两者混栽,到时候得产量是一定会远远高于黄河沿岸的。
哼。
兕子要叫耶耶刮目相看!
小萝莉满脸的嚣张跋扈,看庄户们将番薯苗和红紫苏苗扦插定植好,还特意按照她说的,将番薯苗总插下去,这样就可以得到又大又圆又甜的块根。
不到一个时辰,二分地的农活儿就忙完了。
庄户们彼此面面相觑,还真没给皇家种过这么少的地。
兕子蹲在地头,歪着脑袋思考片刻。
番薯是不需要追肥的。
只是在秋收之前,须得注意一件事。番薯蔓在生长过程中,每一节都有可能在与地面接触中生根。蔓顶端的养分无法流向基部,块根就无法膨大,也就结不出好番薯。
因而,长蔓的过程中,要时时留意反蔓。
兕子将这件事叮嘱了宋管事,便起身拍拍手,打算去瞧瞧去年冬日里堆的高碳肥料。
经过三个
月不间断的干草叉翻动,高碳肥从满满一箱,已经缩至一半。
宋管事:“堆肥逐步升温后,到今春已经缩小成一团。奴按照公主的吩咐,每五日给通气翻动,其中气味也的确越来越轻了。公主,这是不是……就算成了?”
宋英成问的小心翼翼,兕子却长出一口气,露出萌化人心的笑容:“嗯嗯,成啦!”
高碳肥的成功给了小萝莉自信心,她决定一鼓作气,将高氮堆肥也弄出来。
宋管事开春之后就早有准备,连忙派人将收集的蔬果残渣、绿草绿植、庄内牛羊兔子等食草动物产生的粪便都搬来,按照去岁那样的方式,在堆肥箱内耙起来。
与高碳肥不同,氮肥材料气味要更重一些。
等那些天然材料都在堆肥箱内按序耙好,兕子已经承受不住,默默从松萝手中接过棉布条,将两个鼻孔都堵上了。
见宋管事看过来,兕子梗着脑袋解释:“我才不是娇贵。阿娘说了,小孩子的嗅觉就是比大人敏锐好多的!”
所以,他们觉得很臭的时候;
那兕子就快要臭死啦!
宋管事看着小公主生动鲜活的模样,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是奴先前疏忽了,公主。不若今日就先回宫去吧,剩余的差事奴已经心中有数,定会办好的。”
被宋英成一提醒,兕子才想起已经出来了大半日。
她忍不住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过段日子天热起来了,我要邀请大姊姊来庄子上散心。宋管事,帮阿姊留一座清静的小院收拾出来。”
……
五月末,长安的行道树庇荫成片,风中都带着花果清香。
李二陛下收到数筐珠崖(海南)进贡的越王头(椰子),因实在不好这一口,都打包塞到了立政殿,送到了兕子手里。
兕子得了满满五大筐椰子,简直要开心得飞上天了。
且不说椰果椰汁,就是这椰子壳打磨过后的椰糠就十分有用,可以拿去庄子上做成营养土,配合堆肥成功的氮肥更有奇效呢。
小萝莉跃跃欲试,都有些等不及了。
三日之后便是芒种,到了兕子与长乐公主相约的日子。
小萝莉起了个大早,引着城阳、高阳一道出宫。才到南山庄子大门前,她就眼尖地瞧见了长乐公主的车驾。
兕子一跃跳下车驾,提着裙摆奔过去:“大姊姊!”
长乐才站定,瞧见妹妹自由撒丫子奔跑的模样,不自觉上扬了唇角,伸臂将人搂在怀中:“你啊,也不怕跳下来摔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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