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回神,深深望了兕子一眼,弓下腰去应一声“诺”。
不过须臾,大明宫前殿的宫人们就都被调动着忙活起来。太上皇身边离不得人,阿福也不敢放着年幼的公主单独待在此处,只能亲自陪在身侧,派了徒弟去两仪殿。
李世民匆匆赶来时,兕子的两只眼睛已经憋得通红。
见女儿委屈又难过的模样,李世民心头那点隐隐的悲痛被牵起来,也暴露在了明面上。这一刻,大明宫内仿佛没有了帝王之争、皇家龃龉,只剩下人生走到尽头的老翁,与他情感稍许复杂的儿子,以及至纯至善的小孙女。
生命燃到尽头,太医令已是束手无策。他只能给太上皇扎了银针提气吊命,再默默退出去。
兕子被李世民揽在怀中,正双手牵着翁翁的手,默默将小脸埋在里头掉眼泪。小孩子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仿佛永无停息,太上皇粗糙的大掌竟都承不住了。
他不得不从昏迷中转醒,费劲全身力气,再摸一摸小孙女肉乎乎的脸颊,笑叹:“不哭啊,翁翁的好兕子,可不能再哭了。”
这般伤心又伤身,叫他这个做阿翁的瞧了,如何能不心疼呐。
兕子听到这把沙哑的声音,眼泪连忙止住,抬起头唤道:“翁翁你终于醒了,我、我还以为……以为翁翁不要兕子了。”
太上皇浅笑着,抚着兕子的发顶:“翁翁答应过你,要去看緤花,只怕……是要食言了。这是我心中一桩憾事,便叫你阿耶代我去一趟南山吧。”
兕子拼命摇着头,哽咽到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愈发攥紧了太上皇那双冰凉的手。
“二郎。”太上皇又唤。
李世民连忙凑过身子,将大掌覆在兕子和太上皇的手心之上:“阿耶,我在。”
“阿耶还记得从前,玄霸就总追在你身后,在他眼里,你才是最厉害的兄长。平阳尚在军中那些年,也多番夸你才智无双,有勇有谋。后来,玄霸走了,平阳也走了,便再没有人护着你向着你,连我这个做阿耶的,也未能护你一分,实在……对不住。”
太上皇一阵急咳,见李世民面色微变,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复杂又悲伤,便忍不住闭了闭目,叹息一声。
“二郎,这话虽然迟了许多年,可阿耶临走之前还是想告诉你——”
“是阿耶从前错了,大错特错。可你却不能困在阿耶犯下的错里,自苦终生啊!”
太上皇提着最后一口气,努力地从床榻上爬起半个身子,伸手反握住儿子的手,将这撑起整个大唐的厚实手掌交到小小的、软软的兕子手中。
那双手交握之处,是暖阳正好透过南窗照耀到的地方。
他如释重负,欣然笑道:“二郎啊,往前,往前去吧。”
有兕子陪在你身边,阿耶也能安心了。
贞观十一年腊月二十五日,戌时二刻。
外头的天已经黑严实了,廊庑下亮起一行八角宫灯,才叫人恍惚间注意到,长空中下起了簌簌小雪。
太上皇的尸身,在这一场落雪中变得冰凉。
李世民垂着眸子坐在黑暗中,不知何时,被兕子往脸上塞来一块又新又绵软的小手绢。
小萝莉忍着哭腔安抚:“耶耶,这是……是兕子给翁翁做的小手绢。翁翁用不上了,先借给你用。”
李世民闻言,遮住双目,无声地打湿了半面棉布绢子。
那巾帕一角,赫然绣着歪歪扭扭的“翁翁专用”四个字。
第35章 35 一场迟来的棉花之约。
“生居苏杭, 死葬北邙。”
在唐人眼中,北邙不仅是归身的理想之地,更是帝王公卿丧葬的圣地。①
李世民沉浸在迟来的情绪起伏之中, 昏昏沉沉地想着, 定要给阿耶一场盛仪。可谁知,太上皇却像是早就料到帝王心思,留下了一道遗诏——
“……气聚则生, 气散则死,生死有常而变幻无常;
吾死之后, 只需素棺时衾一场薄葬, 还归自然之间足矣。”
在那些无法入眠的深夜, 李世民也曾经想象过, 若是他的阿耶有朝一日西去, 他究竟会怀着何种心境和情绪去面对。
许多次思索, 都未能得出一个答案。
今日,阿耶当真走了, 还留话要求简办丧仪时, 他忽然悲从中起,整个人仿佛都被一头巨大的海底异兽吞没。
唐人一向崇尚厚葬之风。
阿耶不愿大礼入土, 是因为……心中有愧, 想要赎罪吗?
李世民已经无法再去求证此事。他只能忍着悲恸, 要礼部依照太上皇的遗言, 一切丧仪从简操办。
帝王治丧, 即便从简,也少不得要按着初丧与既丧的流程走一遭。②
天还未亮,太极殿前就早早挂了白。
大行皇帝静静地躺在那里,由五位朝中的高官老臣进行招魂仪式——“复”。招魂仪后, 便要将人抬至殿内沐浴,除旧服,再以角柶嵌入牙齿,燕几固定双脚之后,才算是完成了整个“复”的流程。
这些繁琐的小事,李世民并未假手他人。
他将太上皇的头轻放在竹席的凉枕上,一点点按着规矩行事,直至燕几发出“咔哒”一声,将人彻底固定在竹席上,李世民才忽然回神反应过来,他的阿耶魂魄归一了。
今日,便是他作为子女最后的告别。
不知何时,礼部官员在旁高喝一声“悲——”,示意帝王带领百官举行哭礼。
李世民终于能够俯身,毫不掩饰地在众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情绪,痛哭着嚷一声“阿耶”。
那个他花了许多年没能看清摸透的阿耶;
再也不在这世间了。
……
唐人七日而殡。
因太上皇这一去,贞观十三年的除夕和正旦便就此静悄悄度过了。等到一应设铭、悬重、大敛奠和停棺待葬的大礼走完,李世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兕子偷偷去瞧过一回,见阿耶的身形背影果然不比年根底下威武雄壮了,有些心疼起来。
小萝莉见识过生死,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一些。
她不像往常那样直接蹦进去,钻进李世民的怀里,而是悄悄跑去内宫尚食局,请杜尚食为阿耶弄来一些开胃可口的小食。
“这些吃食绝大多数都是翁翁从前爱吃的,阿耶即便不饿,也会用一些的。”
兕子其实一直都知道,耶耶将翁翁那块帕子贴身收着,再没舍得用过一次。
她还知道,耶耶心里一直有根刺。
而今,那刺终于慢慢被捂化了。
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前,各番邦属国都要入京前来朝贺。
今年虽然年份特殊,举国素服,属国该有的规矩和诚意却一点也不能少。
李世民一直记着兕子提过的高昌草棉,眼瞅着日子到了,特意问起张阿难:“今年高昌可有将朕嘱咐的緤花种子和马奶葡萄送来?”
大唐对番邦一向出手大方。
他既然开口要了这两样植株种子,也必然不会叫高昌使臣空手而归。
李世民在心中已经想好了赏赐,却听张阿难一脸为难答:“陛下,高昌今年……并未来朝哇。”
小国拒来朝拜,必有不臣之心。
若放任高昌如此肆意妄为,西域诸国看在眼里,他日便都成了大唐的祸患!
帝王冷笑一声,沉声道:“阿耶才走数日,不宜见刀光血影,朕且再给高昌王一次机会。明年元日大朝会,若还不能带着种子前来朝拜,朕便打到他服!”
……
朝堂之事烦杂,兕子这样的年岁看不懂,也不乐意看懂。
她如今唯一有些明白的事情,就是生死。
高阳、城阳和雉奴三个人平日里与太上皇并不亲近,因而对这位阿翁的逝去,三人也都没有什么太大太强烈的感触。
于是,兕子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在三
个人的围观中放声大哭起来。
高阳平日里与兕子玩得最好,见不得她这副模样,连忙凑过去将她的鼻涕眼泪一抹:“别哭啦,阿翁去了还有我们陪着你啊。反正,我身体这么结实,能陪你好多好多年呢!”
城阳也蹲在一边,将兕子的涕泪抹得更均匀一些:“我……我也好好陪着兕子。”
雉奴这小子有些轻微洁癖,终于瞧不下去了,递了个帕子过去:“别擦了,别擦了,再擦下去兕子的脸就不能要了!”
这话一出口,雉奴便知要糟。
果不其然,方才还沉浸在悲伤中的兕子转眼变了脸,爬起身来,冲着他张牙舞爪就扑过来。
可怜的雉奴又又又被妹妹们欺负了。
孩童的情绪大开大合,却总是最容易被转移的。
只需要这么三五玩伴陪在身边,或笑或闹上一段日子,便是有再多难过悲伤,也都能抚平消散在风中。
贞观十三年的春风,柔和地吹来了一场绵雨。
南山漫野新绿,生机盎然,宋管事也在多番实验对比中,送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奴自作主张,年根底下又叫木博士按照公主的图纸,打造了一架四十纱锭的纺纱机,瞧着笨重得很。原以为它不好用,谁知这三架纺纱机同时转起来,竟是这四十纱锭的纺纱最快,也算是误打误撞了一回。”
兕子闻言,简直开心得不得了。
要知道,另一个平行世界种中,要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才能制作出至高八十个纱锭的珍妮纺纱机。她们才开始钻研几个月,就能举一反三,制出四十纱锭啦。
果然,大唐子民就是天下最聪明、最无敌的!
小萝莉想要立马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阿耶,叫他也能多开心一会儿。于是站起身,抓了油纸伞冲向廊庑,奔进喜人的春雨中。
……
两仪殿内。
李二陛下正与阿福送来的一只拂菻犬大眼瞪小眼对峙着。
他蹙着眉头,左想右想,终于记起来这狗应当是高昌国有一年朝贡送来的,太上皇一眼相中便养在身边,成日念叨着说是什么东罗马的犬种。③
李二陛下仔细打量过去。
已经两岁的猧儿通体雪白,高约六寸,长一尺,性格瞧着很是温和亲人,正俯身趴在阿福怀中,对着主位上的帝王摇尾巴。
李世民看着那高高翘起的毛绒大尾巴,还有吐歪了的舌头,不知怎的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兕子。
门外的兕子将伞一收,大跨步进来嚷道:“耶耶,耶耶,兕子有好消息给你讲!”
拂菻犬听到动静,歪了歪头好奇看去。
李二陛下也连忙轻咳一声回神:“大雨天的,什么好消息叫你不管不顾跑来了?”
兕子笑嘻嘻的才要开口,扭头瞧见阿福怀中的小狗,把要说的事一下子都忘了:“哇!是翁翁原先养在身边的小狗!”
这狗在大明宫养了半年,都是由太上皇亲自照看的。后来太上皇身子越来越差,力不从心,便只能交由犬房的宫人去打理。
阿福眼前一亮,寻着机会开口:“是啊,难为晋阳公主还能认出来。如今先帝走了数月,只余下这小毛团儿尚未安顿好了。先帝定然还记挂着它呢。”
兕子上前,将狗揽进自己怀中,用脸颊贴了贴它毛茸茸的脑袋顶,问:“翁翁走前,是怎么说的?”
阿福:“先帝说了,这狗或是留给陛下,或是留给公主您,权当是个念想吧。”
于是,还不等李二陛下开口表达自己的意愿,兕子便热情洋溢地嚷道:“我要我要,小毛团儿跟兕子同吃同睡,一定能养得胖乎乎的,像个棉花球!等到夏天南山的緤花都开了,阿姊就带着你去瞧瞧緤花花海。”
翁翁没能看到的美景,就让小毛团儿代他去吧。
李二陛下越听越不对劲,不满地咳一声,拍了拍桌子:“那朕呢?”
兕子抱着毛团儿,满面灿笑:“耶耶当然也要去啦。答应过翁翁的话,就要说到做到嘛!”
……
谷雨之后,南山庄子上开启了紧锣密鼓的种棉花大业。
今年春种,宋管事要忙活的事情还真不少。
首要便是这新棉花。早春才下过雨,土地微润,庄户们提前将垄上齐齐翻整了一遍,施用配好的氮磷钾肥料,静置十日左右,便可以将棉籽一一种在土壤里,再盖一层薄土压实,静待发芽了。
除此之外,庄子上也免不得还要再种些西瓜、胡萝卜、辣椒、玉米之流。
比起深秋在暖房耕种,春种可要轻松多了。
除了耕地种疏果,庄户们只需再分成两批,一队接着沤制今秋要用的新肥料;另一队则将余下的氮肥运去林区,给越发茂盛高大的橄榄树施上肥料,静待今年的结果期。
春日在一派繁忙中悄悄溜走了;
长安的夏日来得匆忙而夺目,不过六月初,南山的田埂上几夜之间便冒出一朵又一朵緤花,一眼望不到头去。
宋英成知道,公主与太上皇有个约定,一直就在等着这一刻,连忙派人传了信进宫去。
兕子简直恨不得当晚就乘车去南山。
她半梦半醒着迷迷糊糊睡了,爬起来好几次,问着松萝时辰,直到天亮之后才昏睡过去眯了一会儿。
午时二刻,帝王的车驾在山野之间飞驰许久,终于抵达了南山。
兕子抱着小毛团儿跳下马车,急吼吼地催促着:“耶耶,耶耶,快一点呀!”
毛团儿落了地,也欢快地转着圈圈:“汪!汪!汪!”
李二陛下被这两小只吵着闹着,越下马车,抬手弹了弹闺女的额头:“緤花又不是昙花一现,催得你阿耶险些闪了老腰,臭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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