兕子连忙胡乱给李二陛下揉了两下腰,直挠得他浑身发痒。
父女俩就这么插科打诨,一路说说笑笑走到了田区。
三十亩棉花地一眼根本望不到头,只能看到十余寸(40厘米)的棉花树碧油油的,从左到右,延伸向远处暖阳升起的天际。
碧树棉株之间,是一朵又一朵正在盛放的,色彩缤纷的緤花。
那些花儿红的热烈,黄的亮丽,白的纯澈。一阵风过,棉花朵儿就会齐齐随风飘摆,带来一种能叫人沉心静气的美感。
李二陛下就这么牵着兕子,静静立在田埂最高处,仔细瞧着这片花海。
小毛团儿绕着他们来回疯跑玩闹几圈,许是跑累了,乖乖溜达回来,紧紧靠着兕子的腿边趴下来,也跟着他们一道歪头探看。
狗狗是看不到这几种颜色的。
想来,翁翁在最后那段日子,也已经分辨不清色彩了吧?
兕子蹲下身,有些怜惜地摸了摸毛团儿的脑袋,继而对着田野放声大喊:“翁翁,兕子带着耶耶和毛团来赴约啦。”
“你看这棉花花海,喜不喜欢呀——”
回应她的,是小狗欢快又清脆的叫声:“汪!汪!”
李世民在这一人一狗的提问与回应中,终于感受到发热的胸腔中散开一团气,由此畅笑出声来。
这一场迟来的棉花之约,成就了他胸中的山海。
第36章 36 老魏:穷得叮当响,无所畏惧。……
夏至后的第三个庚日, 迈入了今年的三伏天。
东宫正赶在这时候传来一桩喜讯:
太子妃苏妃嫁入皇家三年有余,终于诞下了一位小皇孙。
这位太子妃可算有些来头,是前隋尚书左仆射苏威的孙女。当初, 苏威与宇文述等“五贵”大臣共辅炀帝朝政, 也曾风光一时。正是因此,李二陛下才对苏威不满,认为他在生灵涂炭时无法匡救, 政治昏聩时无所作为,根本没有尽到天下宰辅应尽的责任。此后苏威回长安, 李二陛下也从来不愿召见。①
因着这一茬, 李承乾的嫡长子出生, 压根没敢期盼着阿耶能偏宠喜欢。
谁知这回出乎他意料的是, 李二陛下竟颁下诏书, 要在东宫举办大宴, 宴请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
是日天朗气清,东宫宴饮。
兕子和城阳、雉奴三小只因为年幼,
又与太子一向亲近, 也混进了人堆里大吃特吃。
今日大宴准备了孩子们最喜欢的金玲炙、冷蟾儿羹和赐绯含香粽。金玲状的酥饼一口咬下去酥脆有嚼劲;再舀一勺冷食的蛤蜊肉羹,细嫩鲜甜;
兕子最喜欢的就是那淋着桂花蜜的红色角黍(粽子)了。
箬叶裹着糯米, 莹白中透出粽心里的点点玫红。这是尚食局的小宫娥们摘了新鲜的东都焦骨牡丹, 以这纯正的洛阳红熬出花酱, 配合着淋在糯米上的桂花蜜, 快要把兕子的牙甜倒啦!
三小只埋头苦吃, 丝毫没有留意到她们的太子阿兄在做什么傻事。
李承乾两杯小酒下肚,紧了紧拳,鼓起勇气对李二陛下道:“阿耶,上回提起的租庸调税法改制, 您考虑的如何了?”
在兕子的皇庄上来往一年有余,承乾已经完全清楚了白芒村的村民们一年到头要交几石粟,课税绢布几何,每丁劳役二十日满后,又会加役多少天。
这些东西,他都仔细整理成册,交予帝王过目。
李世民看完之后,也曾问过儿子有什么想法。
承乾沉默半晌,开口道:“先前儿臣也提过,不以粮食布匹为税,统一征收银钱,可以有效杜绝繁杂重复的杂税课税。除此之外,儿臣还发现按丁征税实则多有遗漏,官僚、世族、不定居的商户,都有可能占有大片当地土地,而躲过了田亩资产征税,只余下百姓愈发穷苦。”
“儿臣想,当根据资产定出户等,以户等来征收户税,要比单纯的丁税更为合理。”
少年储君这二年来进益良多,沉心静气,事必躬亲,是打心底里为大唐百姓在着想。不仅如此,他想出的这个主意也初具模型,叫李二陛下意外之余,又添几分欣慰。
可一码归一码,要进行这么大的土地税收改革,李世民依旧觉得时机未到。
这也是他拖着承乾不予回应的原因。
然而,谁能想到,今日这小子竟在群臣齐聚的大宴上水灵灵的讲出来了。
李二陛下的笑容逐渐消失;
满朝王公的沉默震耳欲聋。
……
税改之事,李二陛下暂且没接茬,当臣子的自然也不敢轻易开口反对。大家都默契一笑,暂且相安无事地揭过去了。
事情的拐点,出现在三伏天最热时候。
诤臣王珪上书启奏,说:“陛下,如今朝中三品以上大臣遇亲王于路,皆须降乘。而诸王品阶无一例外次于三公,三品以上的朝臣却都是九卿八座,此于礼制,实在不妥啊。”
李二陛下正为税改的事情烦扰,看了王珪的奏疏,心中当即有了个主意。
只是这主意暂且要叫承乾受几分委屈了。
李世民这般想着,嘴上却半分没有犹豫:“爱卿这话就想岔了。自阿耶走后,朕时常在想,人之寿夭从无定数,就像这世事无常,他日若有万一太子遭逢不幸,你又怎么能知晓,诸王之中不会冒出一个新的储君人主呢?”②
“大局未定之时,谁也不得轻慢呐。”
这些话都是李二陛下关起门来,私下说给王珪的。可没过几日,陛下有意易储的消息就在朝野之间不胫而走,连着那句“若有万一太子遭逢不幸”,都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
东宫这头,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盛夏的晌午日头太过毒辣,李承乾担心菜园里栽种的辣椒、玉米就此蔫巴了,特意命人寻了几匹深色的纱网,沿着顶上的藤架遮起来。
兕子带着小毛团儿就悠哉悠哉坐在遮阴处,一边大口咬着西瓜,一边听阿兄近身伺候的小黄门抱怨。
“殿下,王珪去岁才被陛下指为三殿下之师,今年就豁出老脸,不当这个清清白白的诤臣了?您瞧着吧,魏侍中早晚上疏骂的他颜面尽失!”
小黄门压着嗓子嘀嘀咕咕,显然是在为自家殿下打抱不平。
李承乾却变了脸色,皱眉低喝一声:“子安,不可妄议朝臣,你失言了。”
子安垂头丧气,弓身极为熟练地答话:“诺,殿下莫要生气,奴自去后头领罚。”
兕子一边吃瓜,一边听八卦,正听到兴致高的地方呢,难免站出来插嘴:“阿兄真是的,干什么要罚子安呢?耶耶跟老王讲的悄悄话泄露出去,老王本来就嫌疑最大,还不许人问问啦?”
李承乾眉心隐隐有些郁结之气,看向兕子的眼神却是温柔的。
他伸手摘了掉在妹妹头顶的叶子,嘴角噙着一抹略显苦涩无奈的笑意:“即便真是王大人泄露禁中密语,那要不要惩处他,也是阿耶该考虑的事,轮不到东宫插手过问。更何况——”
“或许正如传言那般,阿耶早有易储之心呢?”
果真如此,此番他贸然提起税法改制之事,便是将自己推到了深渊边上。
李承乾垂落眸子,视线涣散地飘在这东宫中院的边边角角,似乎想要将这里的一切都烙在记忆深处,再不遗忘。
兕子最瞧不得阿兄这般垂头丧气的模样了!
她将瓜皮丢在石桌上,小手随意在锦帕上抹了抹,就跳起身蹦到李承乾面前。不等太子殿下反应过来,小萝莉两只冰冰凉的肉手就“啪啪”拍上他的脸颊。
“当年阿兄坠马,落下腿疾都没有沮丧,还说‘关关难过关关过’呢!怎么今日这点小事就没精打采的,比毛团儿落了水还要委屈可怜。”
李承乾:“……”
倒也不用将阿兄比作狗。
兕子才不管这些,捏着李承乾脸颊上不多的肉,迫使他抬眸与自己对视:“阿兄相信兕子吗?”
李承乾下意识点头,答:“阿兄自然信你。”
兕子甜滋滋笑起来,一双神采飞扬的杏眼弯起来,里头像是盛着一汪澄澈的清泉水:“翁翁走之前,有一次跟我玩六博戏,曾教过我一句话。今日我想把它送给阿兄。”
“‘一家人若起疑心,必定离心;但若同心,其利断金’。阿兄,请像相信兕子一样,也相信耶耶吧。”
……
李承乾被妹妹的真诚打动了。
这一次,他什么多余的事情也没有做,只静静处置好每日的宫务,再回到东宫种地、除草、摘果、采蜜、堆肥。
光是忙活这些,就已经叫他抽不出空闲胡思乱想了。
大半月之后,事情果然又见转机。
尚书右仆射、署理太子少师的申国公高士廉,会同中书侍郎岑文本,奉命开始修撰《氏族志》。
这一回,李二陛下特意点明:“山东世族诸如崔、卢、李、郑几家,都免不得有些名门望族的通病。或是矜地敛财,或是为利联姻,又或有鱼肉乡里、背弃妻族之事亦不在少数,朕深以为恶。”
“今特命高士廉遍责天下世族谱牒,清查田产多寡,辩其德行忠奸。若有主动为朝廷分担者,自当提前排序,以资鼓励。”
高士廉和岑文本着急忙慌领了旨意,心中俱是震惊。
原来陛下竟是站在太子殿下那一头的,只是借了《氏族志》做幌子,先拿世家开刀罢了。世家大族最要脸面,也不差这一星半点的钱财。为着明面上的荣耀,自会愿意交一笔赋税给朝廷的。
高士廉一边感叹李二陛下的手段,一边埋头“吭哧吭哧”修起书来。
还真别说,这几日,来寻他叙旧的世族官员都变多了不少呢。
前朝,李二陛下与朝野之间斗心眼子,耍得是不亦乐乎;
内廷这头,兕子也终于搞定了一桩大动作。
给耶耶和阿娘的纯棉秋衣,历时大半年,终于都完成啦!
小萝莉欢喜地扑在立政殿的食床上,给长孙皇后炫耀着款式怪异,手感却奇好的秋衣秋裤。
“阿娘你看,这可都是南山才摘下来的新棉花做的,又软又蓬松,搓了棉条,纺成棉纱,才弄出来两匹布,兕子就连忙叫
松萝给你们做成新衣裳了。等入秋之后天冷了,阿娘和耶耶穿在底下,可暖和啦!”
长孙皇后轻轻抚摸着秋衣,面上除过欢喜,还有遮掩不住的宠爱与疼惜。
无论什么样的好东西,兕子最先想到的,往往都是他们夫妻二人。
这孩子心里满满装着的都是她们。
做阿娘的,如何能不多多怜惜一些呢。
兕子不知道她阿娘的心思,还在举着李二陛下的那身衣裳吐槽:“耶耶把大家伙儿都耍了一圈,今日还能过来吗?不会又要被老魏揪住挨骂一个时辰吧?”
长孙皇后无奈点了点她的额角,笑道:“别胡说。魏侍中是心系万民之人,对这场赋税改制,他会比谁都乐意见到的。”
兕子歪着脑袋想了想,点头附和:“也是。老魏家穷得二十年的老锅底都快漏了,定然是不怕这个税那个税的,他可一点儿都交不起,连官袍上都是补子呢。”
“要不,兕子把耶耶的秋衣也多剪几个窟窿出来?”
长孙皇后:“……”
第37章 37 什么?百万吨的小土豆!
秋风起, 黄叶落。
长安城里的雁群早已南飞,只余下一些久居山岭的灰喜鹊、金鸡与朱鹮,藏在林间泽地预备过冬。
李二陛下也早早换上了一身全棉秋衣秋裤, 来回在两仪殿后殿走动着, 翘起的唇角一刻也没有放下来。
他忍不住又跟张阿难显摆:“这东西贴身穿着舒适又暖和,难怪兕子执意要弄来。朕也喜欢得紧!”
张阿难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嘴上连连应和。
心里却想:要不是这秋衣两肘和秋□□部都被掏出个洞, 陛下简直恨不得穿到外头,大朝会上给臣子们炫耀去!
迫于无奈, 李二陛下炫耀女儿的心思只能就此打住。
而另外一头, 高士廉与岑文本两位老臣正坐在萧瑟秋风中, 将手搓搓热乎, 饮上一杯热乎乎的茶汤, 接着又埋头修书撰稿, 汇集天下世族的田产讯息。
这是一桩细活儿,累活儿, 须得慢工才能得出陛下想要的效果。
高士廉从三伏天一路忙到了入秋一场雨, 才终于从九等世族之间,按照李二陛下的打分排序准则, 挑出了一位黄门侍郎崔民干作为《氏族志》的第一等。①
崔民干这个人呢, 乃是博陵崔氏二房出身。崔氏既是李二陛下点名批评过的山东贵族, 又属于关陇河东豪强之列(关陇集团), 出现在《氏族志》之首, 李二陛下定然不会满意。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崔氏二房此番上交的田产赋税,也仅仅只是个应付了事的数额罢了。
若就此叫崔民干为首,后续的赋税改制想要推进, 只怕会难上加难。
李二陛下不过思索一夜,便差人给高士廉送话:“我朝三品以上官员中,或以德行,或以勋劳,或以文学至位显贵,从无例外。朕与诸卿共奋进这许多年,不就是为了舍名取实,重用我大唐实干官吏嘛。今日申国公选了崔民干为首,岂不流俗?”
君臣一番推心置腹,高士廉也被说动了。
李二陛下再接再厉,颁下旨意:“朕就以今朝品秩定高下,《氏族志》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降崔民干为第三,诸如此后类推。”
这一手牌打的甚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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