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难见怪不怪,垂眸例行公事地问:“晌午,晋阳公主还有一堂房相公的课……”
“念什么课,不念!那乌龟儿子口出狂言污
蔑兕子,当老子的还想再说教兕子?没门。”
李二陛下正在气头上,也不管不顾房玄龄的为人作风了,骂骂咧咧:“朕的兕子满身功劳苦劳,处处皆好,也轮得到几个乳臭未干、毛都没长齐的蠢王八来评判,真当他有那缩头免死的绿毛壳子呢?告诉房玄龄他们,当爷娘的既然管教不好,朕就想辙代他们管教!”
很快,房玄龄梅开二度被打发归家的事儿,就在朝中重臣之间传开了。
谁都知晓,这回房杜两家捅了大篓子,只怕不能轻轻揭过呢。
梁国公府这头,自然免不得又将房遗爱揍得皮开肉绽。
卢夫人此番下手,比起房公还狠许多倍。
她已瞎了一只眼,可人活半世,自问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唯独在这个次子身上,这回实在伤了心失望透顶。
“我与你阿耶磊落一生,何曾教过你看轻、恶意揣测女子?还敢厚着脸皮觊觎皇家公主的身份富贵?房遗爱,你没皮没脸自甘堕落,还要拖累整个梁国公府,乃至长安勋贵子弟都遭受牵连,那这其中的果,你就且一一受着吧!”
卢夫人挥袖甩过最后一鞭,不再看房遗爱一眼,平心静气吩咐府中仆僮备好伤药,务必叫人早早恢复,免得耽搁了陛下的惩处。
房遗爱脚下一个踉跄。
阿娘这是……果真要弃了他么?
李二陛下果真说到做到。
房玄龄汇编养猪十疏的第三日,六学二馆就收到了陛下亲旨,着令进行改制。
所谓“六学二馆”,即为大唐的中央官学。囊括了隶属于国子监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算学、书学,以及弘文和崇文二馆。
这里头层级分明,想学什么入哪个馆,都有严苛的规定。
比方说,国子学就只招收三品以上的官僚子弟,太学则放宽至五品,四门学又降至七品……
想要当个国子监监生,除过皇亲国戚、官员子弟之外,也就只剩下附属国的留学生了。
在这之上,还有弘文、崇文二馆,地位要更为超然。
弘文馆乃是太上皇武德四年初设,隶属门下省,能入其中修习经史的生徒不过数十人,无一例外皆是皇族勋戚。
房遗爱就因为有个好阿耶,被塞了进去。
相比之下,崇文馆虽是贞观十三年才设立的,却因直接隶属东宫,其二十名生徒名额也瞬间被抢夺一空。
杜荷也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挤进去的。
如今的六学二馆之内,充斥着房二郎和杜二郎这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勋贵子弟。
李二陛下早两年便曾忧虑此事,这回索性借着房杜失言和养猪十疏,给它来个大整顿!
这改制的头一条,就是在原有课目基础上,增加一条“农务实践”。
六学之中,习国子学、太学、四门学这三门儒家经典的监生,每月需完成十个时辰的务农耕种实践,二十个时辰的养殖长白猪实践;
后三学律学、书学、算学为专科性质,实践要求便宽松一些,每月只需五个时辰务农耕种,五个时辰养殖长白猪。
重头戏还在崇文馆与弘文馆这头。
因二馆内尽是地位超乎寻常的子侄,资荫甚高,连学习的内容也比国子监要简单许多——
二馆馆生,只需学习一大经,一小经,二中经,读文精熟、言音典正,策试十道粗解注义即可。
正因课业实在过于轻松,叫这帮半大小子成日里闲着没事儿,无一技之长,却惹是生非。
连太子殿下都感叹过:“阿耶于两馆荟萃人才,开拓文化,可惜了生徒们不解其中苦心,只怕再无往日十八学士的风采了。”
这话传到李二陛下耳朵里,越发坚定了帝王严惩二馆的心思。
昔年文学馆十八学士的风采不再?
那就脚踏实地,珍惜一米一粟来之不易,至少乖乖做个守成的后人。
就叫房遗爱这帮纨绔先别念书了,每月务农耕种二十个时辰,其余时间都泡在养猪场里头吧。
……
门下省地处西内,正在太极殿东廊之左。
弘文馆就在门下省的东面,占地不小,汇聚了天下珍本孤品书籍,多达二十余万卷。
因为靠近太极殿,它还得了个别称,唤作“近玉阶”。
可惜,往日荣耀非凡的近玉阶,今个被李二陛下一耙子全放倒,就要打包送去猪栏里头了。
房遗爱此刻鼻青脸肿,背上的伤还没好全,听到这消息,顿时如遭雷劈。
他长这么大,连那腥臊的黑毛猪肉吃都没吃过两回,怎么能泡在猪栏里头养猪呢?!
听令史说,养猪新政正要施行,只怕他们都得送去太仆寺的猪场听候调遣。
那何时才能熬到头啊?
阿耶阿娘难道真的狠心,就此不管,叫他做个养猪人吗?
就不嫌丢了房家的人嘛!
房遗爱满腹怨言,却不得不遵从圣旨,与一帮锦衣玉食长大的尊贵小郎君前往牧场。
巧的是,他与杜荷被分到了一处;
不巧的是,他们分到了南山皇庄,且头一桩差事,便是学习谯猪。
谯猪刀子锋利无比,谯猪人右脸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只手起刀落间,就叫满猪场的公猪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房遗爱与杜荷对视一眼,两股一紧,似乎能感受到那种痛彻心扉的苦难。
谯猪人是南山土生土长的庄户,孔武有力,半身的腱子肉,不仔细打量,几乎要叫人忘了她是个妇人。
她往谯猪刀子上喷了口酒,见这几个勋贵家的郎君都吓白了脸,不免觉得好笑。
“陛下有旨,托房公与杜公家两位郎君的福,诸位才能有幸来学习这密不外传的谯猪术。机会难得,还望诸位郎君莫叫宫中失望。”
这话一出口,十几双愤怒的眼睛直勾勾看向房遗爱与杜荷。
若他们手中有刀,这两人便是案板上待骟的猪了。
“好哇,我说这日子混得好好的,陛下怎么忽然对二馆下手了。原来是你们两个老鼠屎!”
“房公、杜公摊上你们这样会惹事的儿子,也真是倒了大霉了。”
“莫说他们自家人,我们不都跟着遭殃了吗?”
一帮混吃等死的米虫,开始喋喋不休地嘲讽起来。
房遗爱以往仗着他阿耶的大相公之位,那是要多能惹事就有多能惹事,这会儿反倒成了哑巴鹌鹑。
他很清楚的知道,再靠不上阿耶了。
片刻,谯猪人觉着火候差不多了,再度笑眯眯开口:“这里头都是半大的猪,统共四百一十五头,是此番要去势的公猪。你们要尽快学会阉割,帮着我弄干净这批肉猪。”
一听到被骟的全是公猪,众人都明显愣了一瞬。
他们是养尊处优,不知民间疾苦,但绝不是没有一丁点儿政治敏锐性。
陛下将他们送来学习骟猪术,还全都是些公猪,定然是在暗示些什么啊!
想到那些被去势的宦官,充入掖庭的罪奴,这帮不学无术的郎君充分发挥了想象力脑补起来。
人一旦开始自己吓自己,气势上就输了。
于是,谯猪人不费吹灰之力,指挥着这帮人轮流上阵操刀,都切身感受了一把阉割猪睾.丸的滋味。
男人总是更能设身处地的理解男人。
即便是头猪也一样。
干完这桩差事的房遗爱等人个个犯着恶心,手脚颤抖着回到暂住的屋舍内,迎来了今日头一顿餐食。
宋管事不卑不亢:“庄中怕怠慢了诸位,因而特意按照宫中新得的食方中,准备了一桌全猪宴。都是陛下与一众大相公夸赞过的,还望能得诸位郎君喜欢。”
房遗爱:“……”
杜荷:“……”
说实话,他们现在听不得半点“猪”相关的。
可这桌全猪宴连陛下都说好,他们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更何况,吃饱有了力气,他们还得去掰玉米,再给猪栏里的种猪配种,最后还得挑猪粪去堆肥呢。
……
兕子这里忙得很,才对六学二馆的改制才
没兴趣呢。
一帮娇滴滴的小郎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什么事儿都干不好,说不准还得耽误进度。
也就是阿耶愿意给他们机会磨砺了。
小女娘掐指算了半晌,发现距离六千好感值还差着好几百,不由叹了一口气。
“唉,要兑换新的杂交稻种还差了不少呢。可是,我实在薅不到好感值了啊!”
这小半月里,她把认识的不认识的老大臣们都挨个拜访了一遍,就连公主府有官阶的长史司马,掾属主薄,都被威逼利诱薅了个干净。
如今能想到的,唯有太史局了。
前些日子,宣义郎李淳风推演历法时,无意中发现了先代太史令——傅仁均在“戊寅历”推演中的纰漏。
古历分日起于子半,傅仁均减除稍多。
可具体差了多少,如何证明,李淳风尚且还没有个定论。
兕子倒是不介意,给太史局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
最好,能叫李淳风在诸位同僚面前多夸她几句,那就太完美啦。
李淳风今年已然三十有八,却仍是个醉心于天文、历法、算学的呆鸡道士。
这位宣义郎到了御前,跟李二陛下噼里啪啦推算一番,双眼放光道:“子初为朔,遂差三刻。用乘天正,请陛下更加考定。”
李二陛下对这呆鸡小子的专业水平,自是深信不疑的。
摆摆手应下,笑问:“月前你还束手无策,怎么不到半月就琢磨出来了?”
李淳风倒是个纯澈人,对兕子在天文历法一道的天分大为赞叹,恨不得将这位公主请到太史局去帮忙。
李二陛下才舍不得呢!
不过,舍不得归舍不得,听大臣们从各种角度夸赞自家女儿,一向都是他最爱的节目。
于是,夏秋之交的午后,李二陛下拉着李淳风细细盘问,从闺女的飒爽英姿,问到太史局一众官员的反应。
继而忍不住自个夸起来:“兕子打小就活泛,学什么一点就通,往往还能举一反三。”
只困于其中某一道,的确是可惜了这上乘天赋啊。
李二陛下捻着衣袖,头一次将农学与养殖抛到一边,重新打量自己这个封号为晋阳的女儿。
她是大唐的公主,亦是王朝守成、繁盛的新希望。
……
六学二馆改制一个月后。
勋贵子弟叫苦连天,反倒是国子监内下三学的一些监生表现尤为出色。
下三学多出自朝中低品阶文官武将之家,阿耶或阿翁俸禄低微,他们的阿娘便要算计着用好每一分银钱。
在这样的家中耳濡目染长大,自不会缺乏生活常识。
李二陛下知晓此事后,心中感慨良多,也彻底歇了与朝中大员再联姻的心思。
他跟这帮老臣是刀山火海拼过来的交情;
可这帮子侄……的确远远比不上他李世民的女儿们。
“朕听说,从三品的卫尉卿——薛怀昱之子薛瓘。高标朗秀,颇有才学,于农务之道也颇有心得,此番在上三学中表现甚优。倒是可以考虑考虑,给城阳做个驸马的备选……”
只是卫尉卿虽是三品大员,却无实权,主管朝中宴席仪仗事务。
也不知城阳愿不愿……
一心为女儿着想的老父亲,此刻也学会了考虑女儿自己的心思。
一旁,张阿难笑着搭话:“说起来,此番六学二馆改制,倒多亏了秦家二郎呢。连晋阳公主都夸了秦小郎君几句,说女儿家择婿,至少也该挑个这般的——”
话音落,李二陛下满面欣慰的笑容就消失不见了。
破防的老阿耶咬牙切齿:“秦善道这滑头小子……去,传朕口谕,命秦善道即刻出发前往陇右赴任,不得有误!”
第50章 50 阿耶太能生崽儿了!
胡国公府这头接到口谕, 四脸懵懵然。
陛下不是说,善道奔波劳苦,年少颖达, 要他在京中多留些时日, 过年之后再出发吗?
这才过了半个月,咋就变卦了呢。
秦琼蹙着眉头看向次子,上下打量一番, 严厉问:“你又做什么多余事,给陛下状告谁家了?”
秦善道将头一甩:“阿耶明鉴, 我可向来老实得紧, 没做过半点出格的事儿。”
秦琼听得胡子眉毛直抖擞。
二郎从小就对自己没数儿, 就他那行事作风, 能跟老实扯得上什么关系!
不管怎样, 圣谕已定, 秦家自当遵从。
歇了几日的秦善道拾掇拾掇,告别爷娘兄长, 孤身打马前往陇西赴任。
陛下待他不薄, 借着最近几桩功劳,愣是给他连升两级, 做了秦州军府的果毅都尉。
果毅都尉是大唐府兵的职官名称, 乃各府折冲都尉的副职。因为秦善道所在的秦州军府为下府, 是以, 他这个果毅都尉也跟着打了折扣, 是从六品下的官位。
这位子不会太高,引人嫉恨使绊子。
秦善道觉得陛下真是太有心了。
事实上,李二陛下只是故意把这小子丢到秦州,试试能力罢了。大唐的武官晋升, 一般都是从果毅都尉起,至折冲都尉或郎将,再至中郎将,最后升为将军。
这臭小子做不到将军之前,休想肖想他的宝贝女儿!
……
闹得老父亲频频破防的兕子,此刻已然成了太史局的座上宾。
38/45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