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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芸昙不同，坐在马背上的缙云心里并不平静。
两人离得这样近，她就在他眼前，甚至就在他的臂弯之中，只要他稍一用力，就可以将她锁在自己怀里。他的鼻间萦绕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香气，如同当年，她在月光之下伸手环绕着他的脖颈轻靠着他的胸口那时感到的一样。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了当初那注定早亡的背负，当他不必再压抑自己的情绪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当她像现在这样极近地靠在他身边时，他的心可以跳得这样快。
可是……
看着她坐在身前，脊背挺得笔直低垂着脑袋，平静到甚至有些淡漠的样子，他心中不知第几次地升起挫败和焦躁之感。几日过去，路上她一直在与他讲述如今的世间之事，也用买来的竹简教他如今人族的文字。虽然她显得十分耐心，他却总觉得她有些隐隐的匆忙之意，像是要赶着完成什么任务，而后……因着一直以来的话题都是她主导的这种“正事”，直到此刻，他都没能与她好生说说那日在市集未竟的话题。在相处时，平静之中带着些疏远之意的她，着实让他……不知该如何说，如何做。
马在林间缓缓前行，马背上并不颠簸。在这轻微的晃动之间，缙云微微低头去看平静地目视前方的芸昙，林间鸟鸣阵阵，微风拂过树叶的轻响，一切都显得安宁而美好，可他的心头却总散不去那丝丝缕缕的不安。
明明，他曾经直到死的那一刻都刻在心上的遗憾，他曾经不敢去触碰拥抱的人，他如今最想要相伴余生的人，就在眼前。明明，他们还有漫长的时光可以共度……
“……芸昙？”
缙云的声音让呆愣的芸昙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缙云的脸靠得很近，当她转头过来，他热烫的呼吸吹拂在她脸上，而她被风吹得微微凌乱的发丝擦过他的下巴和嘴唇。
只这片刻，两人都愣了一下。
芸昙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他的神情，便又将头转回来目视前方：“……有事？”
缙云眼瞧着她转回去不看自己，抿了抿唇不由得将掌中的缰绳又捏紧了两分：“……你先前提到龙血草之事，不如，我们改道先往首山去。”
芸昙怔了一下：“不必着急吧？我早上才看过，还鲜嫩得很，毕竟是不周山上生长，已是仙草范畴了吧？多等几日应该无碍的。”
缙云的眉头皱起：“若是龙血草不必心急，旁的事就更不值得心急了。”
芸昙顿住，咬了咬嘴唇：“……我只是……想你能尽快熟悉如今的人世，这样……”
缙云本能地感觉到有些慌乱，开口道：“时间还长，熟悉那些不急在此刻。”
芸昙沉默下来，没有立刻回答。
以龙魂草重塑肉身，虽然注定没有转世轮回的机会，但也拥有了比常人漫长得多的寿元。他的确……时间还很长。可是……她还没有与他说过，自己打算离开的事。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她能一点点为他讲解这个世道的时间，大约已经不多了吧……
“芸昙？”
见她沉默不答，缙云心中的不安又一次翻涌而起。他总隐隐感觉到，她似乎想要……远离他。
芸昙回神过来，想了一想：“那……就先去首山吧。”
在这么说出口之后，她感到自己心头一阵轻松，和一阵……突如其来的愉悦。
原来，她也是期待着的，这段别离之前的时光，可以走得再慢一些，再长久一些。
缙云轻轻松了一口气，而后勾起了嘴角。
这话题才刚刚结束，一直安静地驮着两人缓缓前行的马突然嘶鸣一声，猛地挣扎起来。
虽然毫无准备，但多年来频繁涉险她也早练出了急速反应的能耐，只是不想身后的那人反应比她还要快上两分，在她还没来得及动弹的时候，一直环绕在她身体两侧的手臂，其中一只猛地收紧揽住她的腰带她翻身下马，另一只牢牢地拽住了缰绳，制住了突然有些狂躁痛嘶的马匹。
等芸昙回过神来，双脚已经踏在地面上，缙云从背后单手搂着她让她牢牢地贴在他怀里，侧过身避开正挣扎着的马，另一手扯着缰绳制止马儿的动作。只是当她微微仰起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匹马身上，而是略有点儿焦急而担忧地，正直直地看着被他搂在怀中的自己。
挣扎不开，又有些本能地惧怕不敢朝两人冲撞过来，躁动的马儿没一会儿就停了下来，低着脑袋哀哀地叫着，在地面上有些一瘸一拐地踏动着。
芸昙低着头，感觉到旁边的马儿平静下来，自己腰间的手臂却仍旧揽得紧紧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放在了他的手臂上，感觉到掌下遒劲肌肉的坚硬，闭了闭眼，微微用力将他的手臂拉开。缙云顿了一下，顺着她的力道放开了她，嘴唇却抿得很紧，松开的手臂垂落在身侧，拇指在掌心一下一下摩挲着。
芸昙没有再去看他，而是走到安静下来的马儿边上蹲下来，缙云配合着走上来圈住马的脖颈让它更安静了两分，方便芸昙抬起了它的左前蹄，动作很快地拔下了一块嵌在马蹄之内的碎裂的利刃残骸。春秋时期还没有开始给马匹钉铁制马掌，这会儿不巧踩到了细长的利刃，穿过了原本的坚硬角质的一层，才让这马突然吃痛挣扎起来。拔下了利刃的残骸，除了龙血草身上再不见旁的药草，这会儿芸昙也有些犯难。眼下的情况这马是很难再驮着他们两个前行，可为了一匹马留在这山林之间也着实不划算，难道就这么不管了？
“可是……芸昙大人？”
山林间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人声，缙云眉头一紧当即挑起地上一根略粗壮些的树枝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虽然进入山林后便察觉到一些若有似无的妖气，可一路行来没有感到任何恶意杀意，两人便也都没有做什么。这会儿突然出声的，想来并非人，而是妖。
许是被缙云的气势所慑，过了好一会儿那声音才又一次怯怯地响起：“我……我没有……恶意……只是……”
芸昙看了缙云一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轻声问道：“你认得我？”
听得芸昙变相承认自己的身份，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阵草木声响，走出了一只不算高壮看上去不甚特别的雄鹿：“果真是芸昙大人！”
芸昙见出来的是只鹿妖，大概便猜到了对方认得自己的缘由，果然接下来就听鹿妖道：
“我是从青玄大人那儿听过些芸昙大人您的事情，认出您之后一时不敢打扰。方才见您似有困扰，这才冒昧出来……”鹿妖瞥了一眼从自己出来之后便安安静静不敢动弹的马：“芸昙大人若是不好处理这匹凡马，便交给小的就好。至于代步，如果您不介意，这林子里还有些开了灵智的小妖能供驱使。”
芸昙点点头：“也好，这马我便留在这儿了，等它养好了放了就是。至于代步……”她回头看了一眼缙云，而后才转回来接着道：“也不必了罢。”
鹿妖听了也不意外：“是。那个……芸昙大人，您可有回那处宅院的打算？青玄大人挺想念您的，这些年去了好多趟都没见到您，好像近来又有过去瞧瞧的打算，您要是回去了，兴许正好能遇到青玄大人。”
“青玄啊……”
听到这只鹿妖一口一个“青玄大人”，又听到芸昙熟稔的语气，一旁站着的缙云抿紧嘴唇，觉得有些……
作者有话说 :
不知道怎么追妹子的缙云，和下定决心打算过段日子就走的芸芸~~~
第42章 闲聊
将受伤的马留下给鹿妖，两人转了方向朝首山而去。
去往首山的路与去往下个城镇的路很是不同，显得更荒芜一些，也确实不再合适行马。
山路并不好走，荒草灌木丛生。缙云走在前面，手上没有刀剑匕首，只随手捏了一块看着锋利点儿的石头，倒也能极为利落地在前面开路，留给身后的芸昙一个干净些的小路来。
走在前面荆棘丛生，从普通小镇买来得衣裳算不得太结实，缙云已经将略显累赘的上衣脱了下来，此刻芸昙走在他身后，便能清晰而完整地瞧见他背上的那道长长的伤疤，从右边肩头，直到左侧腰间。
“……芸昙？”
“……嗯？”
芸昙从恍惚间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走在前面的缙云已经站住，转过身正有些担忧地看着也不知不觉跟着停下脚步的她：“……在此歇歇吧。”
芸昙一愣，知道他大概是见自己出神以为自己累了，连忙道：“不用的，我只是……”
只是缙云却并不听她“辩解”，已几步走到一处树下清理枯叶碎石，看上去预备弄个略舒坦些的休息之地。芸昙叹口气走过去，伸手拉住他的手臂。缙云被她突然握住手臂，僵了一下停下动作转头朝她看过来。
芸昙笑了一笑：“这一段尽是密林着实不方便，再往前些有处溪流，那里平坦些还有水源，到了那儿再歇吧。”
缙云看了她一会儿，抿了抿唇点点头，却是背转过身蹲了下来。
“缙云？”芸昙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上来吧。”缙云沉声道：“我背你。”
芸昙瞪大了眼睛，连忙摇头：“不不，不用，我并不觉得累，也没有什么不适，不用……”
缙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一些却仍算不得红润。他只顿了一下，便沉了眼色，起身朝她走了过去。
芸昙见他一语不发地走过来，不由得略微有些心慌。还未来得及闪躲开便被他捉住了手腕，而后一个踉跄恍惚，等回过神来，她竟已经趴在半蹲下来的他的背上，而他也稳稳当当地托着她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缙云！”芸昙双手扶着他的肩有些无措地挣动了一下：“我可以自己走，你放我下来。”
单手将芸昙稳稳地托在背上，另一手拨开拔去路上斜生出来的高草免得刮蹭到背上的人，缙云微微皱着眉并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沉默片刻转开话题：“……先前那鹿妖提到的青玄……”
芸昙挣扎了两下没有挣开，只得安静下来，双手却只松松扶着他的肩没有太靠过去，掌下贴着他的皮肤，右手手掌甚至还能触碰到他背上那道从右肩开始的伤疤。尽管在林间微凉的风中，他露在风中的皮肤透过来的体温仍旧比她的手掌要高上一些。
这还是……他第一次背她。
听到他出声，她愣了一下，在他背上略略定了定有些噪乱起来的心神，回答道：“……青玄是只修行已有所成的鹿妖，大概四百多年前我遇到他的时候救过他一命，后来也就渐渐有了些交情。这些年也算得上常有往来。”
“这个青玄……”缙云目视前方：“和方才遇到的鹿妖差不多？”
“嗯……”芸昙想了一想：“青玄的原身要大上很多，也漂亮许多。哦，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骏美’。不过他通常不露原身出来，都是化出人形的。”
缙云听到这个鹿妖青玄可以化出人形，不由得想到了当年在魔域天鹿城见到的那些辟邪……
大妖修行到一定程度可以化出人形行走，与人无异，却有远胜于人族的体魄和寿元。
而且……
四百年前……
三日之后，两人来到首山。
两千年的时光倏忽而过，缙云再次来到这个地方，心中颇多感慨。
也许是因阵法保护之故，百神祭所所在之地一如当年，与早换了几次样子的山石草木倒是不同。芸昙在山顶的一边挖凿出了一个不大的山洞，为不妨碍影响百神祭所的大阵并不曾布置什么阵法，只以石头灌木遮挡，存了一些旧物在里面。
这些年她四处去寻养魂之物寻到后多半直接以自己的灵魂之力为引送入养魂珠，没有了需要长途奔波运送保存的需要，当年巫炤给她的药草容器便存在了这里，许久不曾再用。如今拿到这几株龙血草，一直被好生封存的东西才重又有了用处。留了两株龙血草分别给缙云和自己随身带着，剩下的三株就放进了容器之内再次封在山洞里。
夜色降临，首山山顶，昆仑玉质的硕大雕像在月光下散发出柔和的荧光，两人在山洞中倚靠在一处，再次进入梦域。
上次见面并没能跟芸昙说上几句的司危，这回瞧见芸昙因为这些日子常去城镇之内而换了样子挽起的简单发髻，颇有些兴趣想要尝试。只是她如今即便是神魂也沾染了少许魔气，并不能与芸昙亲近接触，便拉了怀曦帮忙，打算让芸昙口述怀曦学着帮她折腾。这样的事在过去这么多年来也算是经常发生，芸昙和怀曦颇有些默契地对视一眼，跟着司危跑到另一边去了。
缙云看着芸昙十分自然地跟怀曦并肩走在司危后面，偶尔微笑交谈的样子，眼色不由得沉了一沉。
这时，身边不远处坐着的巫炤平淡的声音传来：“司危虽然爱闹，怀曦却很妥当，跟芸昙向来很有默契，有他在不必担心什么。”
听了巫炤的话，缙云顿了一下，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朝神色平静的巫炤看了过去。
在巫炤身边没跟着司危一道离开的鸤鸠扭头看了看巫炤微不可查勾起的嘴角，和缙云绷得紧紧的脸色，眼珠转了一转突然在地上蹦跳了两下，插嘴进来：“对了对了，我还记得当年在西陵，怀曦往芸昙那个小院子跑得最勤快，芸昙亲手做的那些个好吃的怀曦可没少吃上。当初西陵好多人都猜着，他们两个能成一对儿呢！”
鸤鸠说着这些，姬轩辕和嫘祖没有出声，巫炤也没有阻止，正在它洋洋得意地挺着胸脯的时候，猛地对上缙云看过来的目光，明明看着很平静，却让梦中并无实体的鸤鸠狠狠打了个冷战，蹦了两下躲到巫炤身后，一边躲却还一边小声嘟囔：“本来就是啊……我又没说错。”鸤鸠说完，抬头看了看侧头瞥了它一眼的巫炤，十分敏锐地察觉到巫炤并没有任何不满不快，扭了扭脖子又硬气了一点，转着眼珠想着还有什么可说的东西。毕竟……能看缙云吃瘪，堵得他郁气满满散不出来，可真是个不容易的机会。它这辈子要困在西陵困在这个梦域里，连美味的魂魄都被压着吃不上，虽然死不了却也不算痛快，有机会找找别人的不痛快，还是过去不敢惹的人的不痛快，也是难得畅快！
姬轩辕和嫘祖对视一眼，看着沉默的缙云心头不由得叹了口气。
姬轩辕已听嫘祖说过，芸昙已有了去意，可是缙云这小子……这么多天过去了，看着他和芸昙之间竟然毫无进展！嫘祖的担心，果然不无道理。
姬轩辕和嫘祖想了想，转而细细问了问这些日子以来，缙云和芸昙在人间的事。
两人经过了两个城镇，走过三四个散落村庄，遇到过一支商队。日子虽然不久，见识到的却也不算少了。若不是因为那龙血草的事决定先回首山一趟，想来现在应该已经跨了一国之境去见识更多的东西了。
说到在人间看到听到的，缙云想起了一件事，看向姬轩辕和嫘祖：
“在经过那个稍大些的城镇时，偶然听到有几个自称是轩辕黄帝之后的家族，听说人丁兴旺，富足和乐，只是他们定居之处略有些远，尚未能亲见。”
嫘祖顿了一下，神色中浮上一点儿遗憾和愧疚，只这情绪没有起多久，身旁的姬轩辕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安慰地一笑：“玄嚣和昌意都很好，谦恭谨慎，大事上却和你一样果决不豫。他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是子嗣繁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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