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水看着他在挑笔墨,突然想到,家中的笔墨纸砚似乎也要用完了,江泠经常在书房熬夜看公文,尤其是墨,耗得很快。
家中许多事物都是叶秋水置办,她统管全家,若是缺了什么,可能婆子还没反应过来叶秋水已经准备好了,想到书房的笔墨要用完,叶秋水也去挑了几块墨锭,请伙计包起来。
逛了半日,回到家时,江泠竟然下值了。
大概因为江晖在,出于礼数,他应当为堂弟接风洗尘,厨房正在准备晚膳,走在巷子里时就能看到庭院里升起袅袅炊烟。
前厅中,江泠坐在花架旁,手中持一卷书,一旁的桌子上还放着什么,油纸包着,透出淡淡的香味,他听到交谈声,抬起头。
叶秋水同江晖低声说着话,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多日凝绕在眉心的愁哀此刻也消散几分,只是绕过长廊,一看到前厅坐着的江泠,她的笑容就僵住了,低下头。
男子脊背挺直,他已经换下公服,穿着一身藏青色圆领袍,眉眼清冷静肃,薄唇紧抿,面无表情,看到有人进来了,江泠放下书,宽大的袍袖垂下。
目光落在她身上,察觉到从一进来看到他开始,她就变得很不自在,说笑的话语停住,安静得不像她。
“三哥。”
江晖先上前,问了两句公务上的事,接着说起方才都去了哪里,“叶妹妹的铺子真是气派呀,我看得眼花缭乱。”
叶秋水淡淡笑了一下,她站在风口,手里提着东西,发丝被吹乱,大氅上的绒毛轻拂面颊。
江泠看一眼,说:“进来吧,外面冷。”
他转过身,径直绕过前厅,后堂就是吃饭的地方,下人已经将菜肴摆在桌上了,叶秋水默默地走上前,将几盒墨摆在一旁,坐下拿起筷子。
桌子是方角桌,以前叶秋水都喜欢挨着江泠坐,但今日,她坐在江晖旁边,离江泠远远的,看到她拉开椅子,江泠的目光微微顿了一下。
他神色如常,只让下人将叶秋水爱吃的菜挪到她面前去。
江晖夹在中间,一无所觉,吃饭吃得很香,一边吃饭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起家乡的事,比如,那个曾经威胁过叶秋水的香会会长,魏行首下狱了,知州又换了一个人,王家郎君喜得麟子,前不久刚满月。
江泠话不多,只偶尔应答两句,叶秋水倒是会和他交谈,但是话也比以前少了许多,江晖还记得在儋州的时候,每天吃饭的时候都是热热闹闹,嘻嘻哈哈的,怎么如今变得这么冷清。
江晖说话说得嘴干,突然觉得不对,左右看一眼,说:“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
,就我一个人在讲。”
叶秋水低声道:“五哥,我在听。”
“那你怎么都不说话。”
江晖心里不安,暗自揣测,是不是他说得话太无聊了,三哥不理他他能理解,怎么叶妹妹也没反应!
江晖绞尽脑汁,把平生能说的趣事都说了一遍,叶秋水才总算笑了笑。
吃完饭,江晖要去屋里看书,叶秋水想起桌上还摆着她买回来的墨锭,她拿起,提在手上,犹豫很久。
身后,忽然响起江泠的声音,他语气平淡,问道:“今天的菜不合口味?你吃得很少。”
叶秋水肩膀跳了跳,背对着他,握紧墨锭,“没有,只是没什么胃口。”
江泠沉默,片刻后说:“你想吃樱桃毕罗吗?”
御前街的小点心,叶秋水很喜欢吃,不过因为是甜食,她长龋齿后,江泠就不允许她天天吃了。
叶秋水摇了摇头。
他又是沉默,半晌,“嗯”一声,“早点休息。”
说完便离开了,等他的身影走远,叶秋水才终于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江泠相处,他将她当作妹妹一样,可是叶秋水无法再将他当做哥哥,那天的事情,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可是不说,不代表它没发生过,叶秋水做不到像一个没事人一样。
第二日,叶秋水醒来的时候,江泠已经去了衙司,叶秋水穿戴好后出门吃早膳,前厅里,仆人们正在洒扫,婆子剪了几枝迎春花插在花瓶里,叶秋水一边喝粥,一边翻看账本。
远处,正在洒扫的下人看到一样东西,疑惑道:“这是什么?”
他走过去打开,发现油纸包里装着十只樱桃毕罗,只是已经凉透,面皮也软了,不知放了多久,总之口味不佳,不能再吃了。
“是樱桃毕罗。”
下人惊奇道:“谁放这儿的?”
“好像是大人。”
另一个仆人说:“昨天看到大人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油纸包,怕是忘了吃了,哎,这已经放了一夜,不能吃了,丢掉吧。”
叶秋水抬起头,听到有人在说话,但是没有听清下人们在交谈什么
仆人有些可惜,将东西拿去丢掉。
叶秋水吃完早膳,将账本收起,换上太医的衣服,拿着令牌进宫。
太医署内,因为不知道该派谁去军中而争论不休,大家都是有家室的人,放不下家中妻女,怕有去无回。
叶秋水只埋头做好分内之事,吴院判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教她的了,叶秋水早就可以独当一面。
宫中的娘娘喜欢找她诊治,她们久居深宫,实在找不到可以陪着说说话的人,她们中的大部分人又没有子女,高耸威严的宫墙内,死气沉沉,后妃们喜欢那些宫外的孩子,最期盼的,就是宜阳和叶秋水可以多来宫中,同她们说说外面的事,听少女说话,便觉得自己似乎也年轻了许多。
在宸妃娘娘宫中,叶秋水无意听到,陛下近来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朝中请立曹贵妃的孩子为太子,宰相的势力如日中天,已经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唯一能和曹丞相分庭抗礼的只有严尚书,宸妃的母族依附于曹家,她喜欢叶秋水这个孩子,于是偷偷同她说:“早些劝你兄长改投丞相麾下吧,严尚书是斗不过曹丞相的。”
叶秋水对朝中之事一知半解,但与江泠有关的事情,她下意识紧记于心。
省试很快就要开始了,主考官是丞相势力的,贡士们竭尽全力巴结吹捧丞相,只盼能早日金榜题名。
江晖要温习,叶秋水不去打扰他,知道他辛苦,每日叫下人准备些瓜果,滋补身体的饭菜,江泠不怎么回来,他不在,吃饭的时候反而自在些,只是叶秋水心里一直想着宸妃同她说的话,打算什么时候问一下江泠。
她知道,江泠不可能背叛他的老师,她只是想提醒他,要当心些。
越临近省试,江晖越紧张,叶秋水就会鼓励他,“没事,下一次再考就是了。”
听到她的安慰,江晖紧张的心能缓解许多,只要看见她,他就觉得安心。
省试前一日,江泠有些话要叮嘱他,进了贡院有一些要注意的事情,还有这次的主考官,是曹丞相的学生,一定会投丞相所好,选一下夸赞歌颂丞相的文章,他嘱咐江晖要当心些。
江晖点点头,“我都记住了。”
“好。”江泠点头,“你继续看书吧。”
说完,江晖却不动,神情甚至变得有些忸怩,像是有话要讲。
江泠注视着他,等他开口。
片刻后,江晖才终于像是攒够了勇气,梗着脖子,说道:“三哥,要是我这次考中了,我可不可以向你求娶叶妹妹?”
话音落下,江泠怔然,沉静的面容如同撕裂开一个口子。
江晖低着头,不敢去看江泠的神情,他想,三哥现在一定在审视他,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两道冰冷的目光。
未等江泠回答,他就自己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地说:“我、我会对她好的,我家中的产业,都给她管,虽然、虽然她可能瞧不上……但是只要我有的,我都愿意给她。”
江泠不说话,凝视他,微微走神。
五郎相貌清秀,为人开朗风趣,性格也好,不迂腐,不古板,待人也真诚。
以后四房的产业都是他的,虽然比不过叶秋水家财万贯,但是也不愁吃穿,至少叶秋水和他在一起,绝不会受委屈,江泠了解他,知道江晖对妻子会很好,也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最重要的是,五郎身体康健,会骑马射箭,不会遭人嘲笑排挤,若是以后考上了,做了官,一定前程似锦。
江泠一时无言,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许久,才开口道:“这件事情……要她自己做主才行。”
江晖一听,心里的大石头落下,反而觉得轻松许多,至少不是拒绝,他真怕三哥回他一句,少痴心妄想了。
“那……那个。”江晖挠了挠头,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问:“三哥,你能帮我在叶妹妹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吗?”
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嘿嘿一笑,期待地看着江泠。
面前,男子眸光寂静,长眉微微颦蹙,一瞬又松开。
江泠说:“你好好准备考试,这些事情,往后再说。”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扮演好他的妹妹。……
省试很快就到了, 江晖去了贡院,工部的同僚们后知后觉地问起江泠,他是不是有个堂弟, 是今年赴京参加省试的贡士之一。
江泠颔首,大家都很惊讶。
同僚们都知道, 江泠与亲族决裂,关系不好, 没想到还与一个堂弟有联系。
严敬渊问起,点点头, 说:“有个兄弟也好, 以后能互相关照。”
一个人实在太孤独了, 严敬渊一直觉得, 江泠应该多交交朋友,虽然严尚书认为,年轻人理应沉稳些, 他觉得江泠遇事永远处变不惊, 这很好,但是有时候也不免觉得他太过冷淡,少年时便阴沉寡言,长大更是严肃,一点同龄人该有的开朗、生机都没有, 这让严尚书有些忧愁。
同僚里, 也有没成过婚的,知道他有个妹妹, 没事便打听一下,希望江泠能帮忙牵线。
也有人避之不及,江泠这种类型的大舅子, 看着便难对付。
前朝,宰相势力壮大,后宫中也是曹贵妃独揽大权,皇后家世普通,再加上没有子嗣,如今的地位是越来越形同虚设了,后妃们每日战战兢兢,尤其是同样有一名皇子的妃嫔,每日将孩子拘在宫殿中,生怕出去会惹曹贵妃的晦气。
严敬渊与宰相不和,连带着他的门生在朝中也被挤兑。
一日,曹贵妃的儿子偶感风寒,叶秋水奉命前去为他诊治,然而,贵妃不知为何突然找她的麻烦,故意声称叶秋水为皇子诊治时不够用心,姿态敷衍,罚她在殿外跪两个时辰。
叶秋水自从在太医署当值后,就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罚过,娘娘们为人亲和,最多是责难两句,绝不会罚跪,或是打板子。
叶秋水不敢忤逆贵妃,只能在初春的料峭东风里跪在殿前思过。
这是个摧磨人心的法子,石砖粗硬,冰凉,隔着几层衣袍,寒意刺入骨髓,叶秋水直挺挺跪着,腰稍微弯一些,老嬷嬷就会责问她是不是心中不服,再以对贵妃不敬为由,罚她多跪半个时辰。
叶秋水咬着牙,忍着疼痛,挺直脊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几个时辰过
去了,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同贵妃请完罪,一瘸一拐地出去。
吴院判见到她这样,叹了叹气,让小宫女扶她到边上坐一会儿,用药膏上药。
宜阳听说叶秋水被罚了,气得砸了东西,要进宫找曹贵妃理论,被叶秋水拦下。
“贵妃势大,你别去找她麻烦。”
宜阳怒道:“谁找她麻烦了,难道不是她先找咱们麻烦的?你在宫里,得罪过她?”
叶秋水摇摇头,“我一直谨言慎行,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得罪过贵妃娘娘。”
宜阳秀眉微蹙,沉思片刻,说:“据我推测,前几日,严尚书上书请立二皇子为太子,而贵妃的孩子排行第三,她知道后当然不乐意了,她身在后宫,管不到前朝之事,可是你和江泠关系亲近,他又是严尚书的学生,贵妃自然要找机会磋磨磋磨你。”
叶秋水心下了然,“原来是这样。”
宜阳眉眼肃穆,沉声道:“你毕竟是宫中女官,她没有资格处置你,不能要你的命,但是会找些小麻烦,你小心些吧,下次她找你,你就装病好了,如今宰相势力那么大,官家一直昏迷不醒,我母亲也没有办法,有什么事,不一定能帮到你。”
“我知道。”
宜阳毕竟是长公主的女儿,长公主现在的处境都很不好,更何况是宜阳,她不能轻举妄动,不然会连累一家人,虽然方才冲动地想要去找贵妃理论,但此刻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还是太气性了。
叶秋水偏过头,一旁的宜阳神情严肃,眉头紧锁,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沉沉,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看着还挺有气势,不禁笑道:“敏敏,你现在懂得真多,我觉得你好像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
宜阳眼睛一亮,“哪里不一样了?”
“唔……变稳重了。”
宜阳眼睛微微瞪大,接着抬起手,捂住嘴,笑得肩膀都在抖,那股骄纵气又显露出来。
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后,宜阳挺直了身子,咳了两声,神情也收敛几分,“书上说,成大事的人都是沉稳,临危不乱的,所以我决定了,从今日开始,我就要做个冷酷的人。”
她沉着脸,声音也故意压低几分,不觉得沉稳,倒觉得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似的,叶秋水噗嗤笑出声,宜阳一下子就憋不住了,跺跺脚,“哎呀,你不要笑!我认真的!”
“好好好。”
叶秋水笑着点头,“知道啦知道啦,我们敏敏是要做大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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