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水等不及了,从门房取出蓑衣披上,戴着斗笠,策马向城冬冲去。
安济院设在城内,是朝廷专门为流民与无家可归之人设立的救置处,江泠摔伤后被官兵赶忙抬到安济院,里面有现成的大夫与伤药,薛琅也被带到安济院,他没什么事,就是手臂被流石划开了一道口子,毕竟是上阵杀敌的武将,身强体壮,大夫简单地为他包扎一番就好了。
但是江泠的情况并不好,先前在牢里受过重伤,还没有完全修养好,身体一直很差,受过伤的腿又在水里泡了一整日,到最后无力支撑,才一时不慎摔进河流中,幸亏薛琅眼疾手快将他拉了出来。
叶秋水一路狂奔,勒马时还未等马停下,她便踉跄地下来,推开面前的人,“兄长!”
薛琅看到她,眼睛一亮:“芃芃,你是来看我的吗?”
少女却好像是没注意到他似的,从他身旁直接略过,奔向后面的床榻。
“哥哥……”
叶秋水在榻边停下,看着紧闭双目的江泠,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垂手摸他的脉象,但她的手一直在抖,连脉都把不稳。
见状,一旁的大夫说:“江大人体力不支才昏迷,方才肺里的脏水已经吐出来了,还好头没有撞到石头,性命无虞,身上有些细细小小的伤口也都已经处理好了。”
听大夫说没有大碍,叶秋水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二十七章 狱中绝笔
窗外大雨倾盆, 叶秋水坐在榻边,将江泠身上的被子拉高些。
工部的官员在门口探头探脑,“大人醒了吗?”
“还没有。”
官员声音放低些, “我们是来告诉大人,水势控制住了。”
叶秋水点点头, “好,诸位辛苦了, 等兄长醒了,我会转达给他。”
“那就多谢叶女使了。”
官员抬手作揖, 戴上斗笠, 再次冲进了雨幕中。
叶秋水担忧地看着榻上的江泠, 从昨夜到现在, 他一直昏迷着,叶秋水看过他的脉象,很虚弱, 这两年他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差了。
形销骨立, 以前的衣袍穿在身上,竟然有些空。
知道他很忙,但是怎么瘦了这么多,比去年在西北见到他时,好像还要更瘦骨嶙峋些, 叶秋水想到这次他摔进湍急的河流中, 撞到流石,身上有许多擦伤, 她想看一看她的伤势如何了,只是手指碰到江泠的衣襟,又堪堪停下。
以前她在军营里, 碰到将士受伤,叶秋水从来眼睛都不眨地剪开他们身上的衣物,就算他们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叶秋水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因为她是大夫,治病救人本就是她应该做的,男男女女的身体,在她的眼底,也只是毫无区别的一团肉而已。
可是江泠不一样,怕他醒来又要责怪她,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剥开他的衣物,像是亵渎,更怕他斥责,说她贼心不改,这么久了竟然还怀着那些心思。
叶秋水垂下手指,如今,做什么都觉得束手束脚的,明明自己就是大夫,却没法去亲眼看一看他的伤势。
门扉被轻轻敲响,叶秋水站起身,推开门,薛琅站在门外,一只手臂上缠着绷带,血迹微微渗出。
他看着有些狼狈,靴子湿了,脚底沾着泥巴。
“你去挖渠子了?”
叶秋水皱了皱眉,问道。
薛琅点头,“还有一点点就好了,只要将大水引到其他地方分洪,就不会淹没附近的村庄。”
带头挖渠子的是都是禁军,还有靖阳侯府的府兵,薛琅刚缠完伤就出门了,挖渠子要用力气,他的伤口再次崩裂开。
“我听人说你已经在这儿守了一晚上,我过来看看你。”薛琅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榻上的人一动不动,“江大人还没醒啊?”
“嗯。”
叶秋水看到他手臂上缠着的布条渗出血迹,她将门拉开,低声道:“你进来,我重新给你将伤口包扎一下。”
“好。”
薛琅笑眯眯地点头。
他脱下沾泥的靴子,走进屋中。
窗前传来雨点砸落的声音,噼里啪啦,江泠睁开眼,耳鸣了一阵,等渐渐恢复了,眼前视线也
变得清晰,刚要出声,外间突然传来说话声。
“坐下。”
叶秋水轻声道,她翻开桌子上的药箱,用剪子剪开薛琅手臂上的绷带,他“嘶”了一声,叶秋水抬眉,“弄疼你了?”
“没事儿。”
薛琅仰头朝她笑了笑,“你弄,随便弄。”
叶秋水无言,站在他身侧,用干净的布巾擦拭伤口,上药,再重新包扎,她垂着目光,神情认真,薛琅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淡淡笑,“芃芃。”
“干什么?”
她掀起目光,“侯爷不要这么叫我,被别人听到不好,公事上要称职务。”
像别人一样,要么是叶大人,要么是叶女使。
薛琅说:“我就不要,那多见外啊,公平起见,你也叫我小名,嘚嘚。”
叶秋水看傻子一样看他,“什么?”
“嘚嘚啊,听我娘说,我小时候,乳母每天晚上都会唱一些哄孩子的歌,什么‘嘚嘚嘚,马儿跑’,就是这样的语调,我一张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嘚嘚’,然后就叫这个名了。”
叶秋水看着他,想象了一下,笑出声。
薛琅跟着憨笑,“怎么样,以后我叫你的小名,你也叫我的小名,总之,你不要总是‘侯爷’,‘侯爷’地叫,多见外,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要是嫌我的小名难听,那就像我家人那样,叫我阿琅。”
阿琅,阿郎,听着就像是在唤情人。
江泠躺在里间,隔着一扇屏风,虽然无法亲眼看到二人的脸,但倒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却是几乎重叠的,能想象得出,她低头为薛琅包扎时,秀长的发会落在他的手心。
江泠锁骨被穿伤的位置又开始隐隐地抽痛,他抬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叶秋水听到声音,立刻抬起头,神情喜悦,将薛琅的问题扔到一边。
她火速将绷带的结打好,忙不迭绕到屏风后去。
“兄长!”
榻上一直昏迷的人终于醒了,睁着眼睛,乌黑的眸子看向她。
叶秋水步伐匆匆,扑到榻边,弯腰,“哥……兄长,你醒了。”
她伸手下意识要为江泠把脉,卷起衣袖,指尖刚触碰到他的手腕时,又过电似的收回。
“王大夫,江大人醒了!”
门被拉开,另一名太医提着药箱进入,叶秋水退到一旁。
她伸手想要为他把脉,又突然收回的动作,江泠全都看在眼底。
他眸光黑沉沉的,寂静无波,任刚过来的大夫为他诊治。
“江大人没事,不过有些虚弱,还要再休息几日。”
他叮嘱了一些事情,叶秋水送他出去,两个人在廊下交谈。
屋内,薛琅环视四周,与江泠目光相接时,他笑了笑,但江泠面无表情,轻轻颔首示意。
薛琅知道,叶秋水的兄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所以面对江泠的冷淡,薛琅并不放在心上。
门外,叶秋水同太医交谈完了,她回到屋子,薛琅迎上去。
“芃芃。”
他说:“堤坝上还有事,我先过去了。”
“嗯,好。”叶秋水点头,“你去吧,别再那么用力,不然伤口又会崩开。”
“知道了。”
听到她的关怀,薛琅眉眼弯弯。
他推门出去了。
屋中又静下来,叶秋水关上门窗,雨声淅淅沥沥,她绕过屏风,江泠正看着她来的位置,视线一相触,他就挪开了脸。
叶秋水走上前,在榻边坐下,轻声问道:“兄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我方才出去的时候让人热了粥,一会儿端过来兄长喝几口,你昏迷许久,得吃点东西。”
江泠低声道:“好。”
他们之间,好像从小时候的无话不谈,到如今,连在一间屋子里都如坐针毡。
叶秋水起身,“兄长,我出去看看。”
江泠面朝着墙侧,“嗯”一声。
叶秋水转身离开。
安济院里住着东山脚下的百姓,这次朝廷反应很及时,并未发生多少伤亡,农田虽然被淹没了,但官家发话,今年的税收会减免,还会给大家建新房子,百姓们脸上都是笑呵呵的,一点也不见房屋被冲垮的哀伤。
城内有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过来送粥,送衣物,叶秋水写了几张可以预防湿热症的方子,吩咐底下的人去煎煮给大家喝,她四处巡视,看看有没有哪些地方需要帮忙。
“叶女使?”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叶秋水愣了愣,回头,发现伞下站着的是徐微。
她嫁人了,梳着妇人的发髻,年初,徐微同严丞相的侄儿严琮喜结连理,叶秋水回京的时候,徐微跟着外派的丈夫去了扬州任职,前几日才刚回京省亲。
叶秋水转过身,行礼,“徐娘子。”
“真的是你。”徐微笑了笑,有些意外。
她刚刚才知道,叶秋水竟然回京参加了东宫的喜宴。
几个月前,江泠养好伤病,前往西北,徐微以为叶秋水会和他一起回来,但是只有江泠一人孤零零的,他回京后,告了半个月多月的病假,那时徐微将要成婚,丈夫严琮与江泠是同科的进士,关系不错,江泠受邀来参加喜宴时,身上是强撑出来的精神气,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病态不吉利,江泠只送了礼物过来,没坐多久就回去了。
徐微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知道西北一行,大概落得个很坏的结果,这几日在家中,听姊妹们说起叶秋水与靖阳侯的事,徐微便知道江泠一回来就病倒的原因了。
心上人有了喜欢的人,作为兄长,这辈子都没有可能,有些话一旦说晚了,就再也没有出口的机会。
“徐娘子是过来施粥的?”
“嗯。”徐微莞尔一笑,“我也没什么其他本领,只能做点小事帮忙。”
叶秋水说:“不是小事,徐娘子让许多人不必挨饿受冻,哪怕只有一顿,一日,那也是帮了大忙。”
她想了想,又道:“先恭喜徐娘子,不知道你已经成婚了,我也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多谢。”徐微笑说:“不过不用客气,江大人已经送过礼了,说到这件事,我还要提前恭喜叶女使,过一段时间,是不是也可以喝你的喜酒了?”
“什么?”叶秋水看向她,片刻后反应过来,说:“没有的事。薛侯爷是怎样的人物,我从来没有高攀之意,只是我在西北的时候曾到赤云军中帮过忙,与薛侯爷有过几面之缘罢了,不知道怎么就传出了这些胡话。”
“哦?”
徐微的样子看上去很是诧异,“这么说,叶女使与靖阳侯之间并无男女之情?”
叶秋水点头,“是。”
徐微嘴角牵了牵,似笑非笑,“原来如此啊。”
叶秋水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
徐微回神,笑了笑,“这边已经施完粥,我就先回去了,明日有些东西,我想带给叶女使。”
叶秋水疑道:“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徐微欠身一礼,翩翩走过。
叶秋水神情不解,站了一会儿,她回到江泠躺着的屋子里。
方才有人过来送了吃食,江泠坐起身,喝了一碗粥,听同僚说起外面的状况,因为反应及时,洪水并没有造成多么恶劣的后果,等渠子挖通,将水分流引到别的地方就好了。
他静静听他们说话,叶秋水推门而入的时候,床边正坐着几个工部的官员,见到她,几人话语顿住。
“几位大人继续,我这就回避。”
她重新合上门,在门前站了片刻,里面的人陆续出来。
叶秋水一一颔首招呼,等他们都离开后,她才走进去。
江泠后腰垫了一个枕头,靠坐着,膝上放着几本公文,他低头翻阅,神情专注。
“兄长……”叶秋水走上前,“你的病还没好。”
江泠目光微微一顿,“没事。”
方才同僚们出去前聊到她,说她一听闻薛琅划伤了胳膊
便急慌慌地策马过来,冒着大雨,衣裙都淋湿了。
江泠有些出神,她对薛琅那么关心,知道他受伤,近乎慌不择路。
薛琅的样子,看着也很喜欢她,他身份高贵,为人亦仗义,带着府兵在东山下帮忙的时候,一点架子也没有。
江泠找不到他的缺点,一个年轻,有朝气,又热烈张扬的男子,与她很是般配。
手指紧按在公文上,纸张都被捏得有些皱。
傍晚,大夫又来看过一遍,叮嘱了一些事情,“不烧了,江大人年轻,恢复得快。”
王太医心中纳罕,叶女使不也是大夫么,医术不比他们差,怎么总要等他们过来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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