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水将大夫的叮嘱全都记在心里。
江泠换药的时候,她就出门守着,克己复礼,挑不出一丝有错的地方。
规规矩矩,让人难以指摘。
江泠手里握着公文,等换好药,叶秋水端着小厮送来的粥进屋。
江泠看向她:问道:“你吃过了吗?”
叶秋水点点头。
江泠接过,喝完粥继续坐着看公文。
叶秋水坐在一旁,算前两日没算完的账,算珠的声音噼啪响着,没多久又停下了。
江泠抬起头。
昏黄烛光下,叶秋水趴在桌案前,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她的眼下有些发黑,昨夜,她一直守着江泠,眼睛都熬得发红。
入夏后,衣着单薄,烛光透纱,雪肌若隐若现,轮廓柔和模糊,凸起的肩胛骨如蝴蝶震动的双翅,纤长的手臂似风拂过的花枝,散发着旖旎朦胧的美。
江泠呼吸变慢了,他起身下榻,抱着一件衣袍,走到叶秋水身边蹲下,将衣服抖开盖在她身上,少女侧着头,被手臂挤压的脸庞微微鼓起,长睫轻颤,像是一把小扇子,在心上轻轻扫动着。
江泠看着她,目光深深。
许久,男子抬起手,似乎想要抚摸少女的面庞,只是将要碰到她时,又蜷曲起来,落下,指间只勾住了一小簇头发。
他的脸上映着跳动的烛火,低垂的眸光里,藏着白日不能言说的缱绻情意。
叶秋水呓语一声,转过头,握在指间的几根青丝也随之抽离。
手心空荡荡的,江泠默然地看着她的鬓发。
第二日,叶秋水醒来时,腿有些麻。
她揉了揉脖子,扶着桌角起身,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叶秋水往里间看去,发现被子已经折叠好,榻上早就空了。
她一怔,推门出去,安济院里帮忙的官员说:“江大人天不亮就出去了。”
叶秋水站住,心里责怪江泠,一点也不顾及身体,刚退热,还没修养完全又出去。
可是他是一部主官,那么多人都听着他的调遣,走不开。
叶秋水无奈地走回去,坐下来洗漱,吃饭。
没多久,徐微过来了,在粥棚里帮了许久的忙,叶秋水看见她,不由思索,徐微昨日说的那个要交给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许久后,施完粥,徐微走到她面前。
叶秋水唤道:“徐娘子。”
徐微看她一眼,意味深深,低头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一方巾帕,叶秋水不明所以,茫然地接过。
低头一看,巾帕上血迹斑驳,颜色已经发黑。
叶秋水心头一震。
她手指微颤,将帕子抖开,上面写着几行血字,字迹虚浮,看得出书写之人已经强撑到极致,连写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①
那时江泠在狱中,重伤濒死,而叶秋水杳无音讯,他不知道她远在天涯究竟怎么样了,将死之时,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
信很简短,有太多未尽之言,手帕很小,承托不了书写之人的情意,这封血书上,字句简短,江泠说,希望她不要再回京,以免被曹氏一党盯上,他很抱歉,连累了她。
字迹潦草,到最后,只剩一句。
吾将去矣,生死无憾。
往昔之事莫念,来日之路皆安。
狱中绝笔。
兄嘉玉。
第一百二十八章 知晓了他的心意。……
江泠的字和他的人一样, 刚硬,规矩,但这封血书上, 字迹混乱,有几句甚至辨认不出是什么, 手帕被血浸透,叶秋水是大夫, 认得出,角落里的一团, 是呕血溅出来的痕迹, 什么样的状况, 才会让一个人伤成这副模样。
“绝笔……”
叶秋水口中喃喃, 不可置信,她抬眸看向面前的徐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
徐微轻轻叹息, 淡声道:“去年, 曹氏一党声称玉玺失踪,如今的丞相严大人被构陷说窃国谋权,偷盗玉玺,严氏上下悉数落狱,为严尚书求情的人, 也都被以同党之罪关进天牢, 其中,就包括你的兄长, 江嘉玉。”
叶秋水嘴唇微张。
“曹家想要拉拢他,希望江大人可以亲口指认他的恩师确实怀有不轨之心,但是江大人不愿, 他曾经屡次上书,斥责曹贵妃草菅人命,越权谋事,这一遭,就是将曹家的人彻底得罪了,曹氏权倾朝野,江大人不过区区工部郎中,没有显赫的家世出身,想要无声无息地处死他,就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我家中有一名堂兄因为误会被抓进天牢,那个时候,曹氏也有意拉拢我父亲,所以并未阻止我进去探望兄长,我过去的时候,听到刑讯室里面正在动刑,差役说,被关在里面的是工部的人,我一想,那不就是江大人吗?”
徐微回忆起旧事,“等他们走了,我偷偷地绕过去,我、我看到……”
话音突然顿住,徐微咬了咬唇,脸上流露出不忍。
叶秋水盯着她,眼眶泛红。
徐微一字一顿,“江大人……浑身都是伤,脚下血流成河,他们、他们对他,用了许多酷刑,折磨他,要他松口,那个时候,严尚书都已经撑不住了,要他认,但是江大人他就是死咬着牙,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只剩一口气,我实在爱莫能助,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带句话。”
叶秋水手里团着那封血书,心里宛若被人凿开了一道口子。
“他和我说,等他死了,就将这个交给你,万幸的是没多久,新帝登基,曹氏一党气数已尽,天牢里的人都被放出来了,江大人伤得太重,连吴院判都束手无策,只能用人参吊着他的命,可是他居然活过来了,你知道为什么,他伤成那样还能活下来吗?”
叶秋水颤声,“我……”
“因为,他有心愿未了,放不下你。”
徐微看着她,“之后,江大人养了半年的伤病,我随父亲去看他的时候,告诉他,有些事情不做就来不及了,他应该听进去了,所以年底,他同官家自请,要护送军饷去西北,但是……”
徐微笑了笑,“后来的事情,叶女使也知道的。”
叶秋水垂下眼睫,潸然泪下。
江泠没有说,他是自请前往西北的,他侥幸从鬼门关回来,想要见她,叶秋水还说了那么多难听的,伤人的话。
怪不得他变得那么瘦,形销骨立,根本不是他口中简单的风寒所致,是生了病,伤势严重,还差一点死掉。
在西北的时候,他的伤还没有好全,叶秋水竟然还抬手推他,打他,但江泠一声不吭,那个时候,他是不是痛极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砸落,叶秋水咬紧唇,一开口,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件事。”
“是江大人不让我们告诉你,怕你担心。”
“其实,他活下来了,这封绝笔信已经不做数,但我一直留着。”徐微顿了顿,继续道:“我想,还是应该交给你看,让你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叶秋水眼睫轻颤,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许久,她冷静下来,抬手,抹去眼角的痕迹,双眸清亮,泛着坚定的光,“我知道了,多谢徐娘子,谢谢你将这件事告诉我。”
徐微抿唇一笑,“不必言谢,我只盼此行不虚。”
叶秋水心中情绪翻滚,她紧紧攥着那封血书,送她离开。
傍晚,江泠从东山下回来,安济院里的人都安排妥当了,他一边巡查,一边与同僚说起接下来的安排。
“每逢梅雨,水位上涨,总不能年年都要来这一遭,只是单纯地防汛没有用,堤坝要加固,加宽,还要兴建水库,靠蓄水来调节水量,明日你们随我一起上山勘探
,将水库修建在何处。”
江泠沉声说道,身后的官吏们纷纷点头,一名工部属官抬头,担忧地问:“明日就上山?大人身体还很虚弱,怕是吃不消啊。”
其他人一听,也跟着附和,“是啊,还是过段时间吧,大人要休息。”
“无事。”
江泠说:“早日将这些事情解决了,百姓才能安心。”
“是……那我们就不继续打扰大人了,大人快些回去休息吧。”
江泠点点头,与众人拜别,他暂住在安济院后面的弄堂里,穿过角门,江泠将斗笠与蓑衣脱下,挂在门前的屋檐下。
他走进屋中,步伐沉重,衣衫下摆湿了一大半,鞋袜都湿透了,江泠扶着桌子,将外袍脱下,卷起裤脚,摸了摸肿胀的脚踝,眉心微蹙。
门忽然从外拉开,江泠抬起头,看到来人,神情怔愣。
叶秋水站在门前,望着他。
看到廊下地面一连串的痕迹,以及墙角正滴着水的斗笠,叶秋水就知道他回来了。
他明明昨日才醒,今早又天不亮就出门,东山下道路泥泞,河岸边又都是水,他的腿在水里泡了一天,肯定很难受。
江泠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过来,他弯腰,将卷起的裤脚松开,衣襟合得严严实实。
叶秋水看到他,心头万千情绪涌动。
她有许多话要问他,但不知该如何开口,徐微同她说了那些话后,一个荒唐的念头在叶秋水心中浮现,又被叶秋水否定了,她不敢去想象这样的可能性,叶秋水已经错过一次,害怕再赌。
她就是很想见他,在那分别的一年里,江泠吃了很多苦,差一点死去,叶秋水每每想到这件事,她便心如刀割,她无法想象江泠会离她而去。
如果他真的死了,叶秋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那封血书上,在他濒死之际,竟然还念着她,一点也没有提到自己。
叶秋水眼睛酸涩,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再一次流出泪。
江泠静静地坐着,看着她,脸上划过困惑。
这么久以来,她看到他的时候,总是低着头,不愿与他目光交接,她有了心上人,为了那个男子奋不顾身,只是到了他面前,却只剩下避嫌,恨不得赶紧逃离,突然的靠近,让江泠觉得陌生,又隐隐地欣喜,除了贪婪地注视着她外,连开口询问都忘了。
叶秋水慢慢走近了,点上灯,轻声问:“兄长今日是不是在河道旁呆了许久?”
江泠犹豫了一会儿,“是。”
叶秋水蹲下身,“让我看看你的腿。”
她抬手,伸向他的衣摆。
江泠隔着衣袖,按住她的手,阻拦道:“不用。”
“我看一看。”叶秋水一动不动,手死死地抓着布料。
“我就是看看,我想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掀起眸子,目光涌动,诚挚,乞求,让江泠哑口无言,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挣扎了片刻,缓缓松开手。
叶秋水撩开衣摆,将裤脚卷起。
江泠的腿被水泡得发胀,有一些流石划开的细小伤口上还沾着泥沙,残疾的腿弧度有些扭曲,疤痕狰狞。
叶秋水的手顿住。
见状,江泠眸光一暗,垂下眼睛,想要将衣摆放下,试图遮住那只丑陋的腿。
他不该让她看的,疤痕那样可怖,断裂过的骨头就算再生也还是崎岖畸形,她见了,会害怕。
但叶秋水却阻拦住他的手,摇摇头,“没事,哥哥,我不怕的。”
叶秋水温声宽慰,眼眶生热,抿着唇,尽量平静地说:“你不要总是站着,吃力太久,膝盖会撑不住的,一会儿我让他们打一盆热水来,巾帕沾湿了敷一敷脚,你看,这里都有些发紫了。”
声音轻柔,缓慢,让人眷恋,江泠低低地“嗯”一声。
“我帮你将这些伤口处理下。”
叶秋水站起,将自己的小药箱搬过来,先用干净的手帕将那些细碎的泥沙擦去了,问道:“这些是今日刚刚划伤的吗?”
江泠点点头。
她了然于心,将裤脚往上卷了卷,露出膝盖时,叶秋水的目光忽然颤了颤,死死地盯着他的腿看。
她突然不动了,江泠头低下去,下巴几乎要戳到胸口,他垂首默然不语,手动了动,又想将衣摆放下。
叶秋水按住他,呼吸一滞,手都有些发抖。
江泠的膝盖上围着一双护膝,很丑,针脚不够细致,图案也滑稽,看得出制作的人手艺很差,但是却挑了一对极好的料子,柔软,温暖,只是护膝已经使用很久了,边角都有些破破烂烂的,缝补过很多次,但是江泠依旧没有丢掉,还穿在身上。
如果说,徐微将那封血书送到叶秋水面前的时候,她还不敢确定那个荒唐的猜想,如今却不得不认清,他的心意。
这双护膝,是江泠刚登科不久,被先帝外派到儋州任知县的时候,叶秋水无法随他一同前去,又担忧他会吃不饱穿不暖,她熬了几个晚上,亲手制作送给他的。
很丑,叶秋水的女工不精,做出来的东西任谁见了都会笑掉大牙,第二日江泠要走的时候,她都不好意思送出去。
可是就是这样一对丑得送不出手的护膝,江泠却戴了三年,他公务繁忙,常在外奔波,护膝早就磨烂了,他也舍不得丢,自己缝缝补补完继续穿着。
太傻了,傻得叶秋水想要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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