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泠看向不远处的叶秋水,神思恍惚,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等她回头,他又收回视线。
叶秋水走过去,看着江泠吃饭。
侧脸线条冷硬,不苟言笑,哪怕天这么热,他也没有像别人一样赤着膊,衣服仍是端庄整肃的,吃饭的时候很斯文,他的手指不像少年时那般修长削白,而是粗糙的,布满了许多细小的伤口,厚厚的茧显得关节粗硬,看着并没有那么雅观。
但是叶秋水就是喜欢,他的手不仅能写出惊天动地的文章,还能画图纸,能搬运砖石,挥动锄头,专注的江泠太让她动容。
他的鬓发有些湿,额角沾着一滴汗珠,颤颤悠悠的,叶秋水找出帕子,抬起手,江泠正在吃饭,没有注意到她伸过来的手,等帕子碰到额角,他好像吓了一跳,肩膀微颤,转过头看向她。
叶秋水盯着他脸上的汗水,神情认真,团着手帕细心擦去,她的脸近在咫尺,动作轻柔。叶秋水今日穿了一件半透的杏黄色披衫,雪白细腻的肌肤若隐若现,透着一股朦胧柔和的美,她抬起手,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江泠见了,不自然地别开目光,他抬手,克制着没有碰到她的指节,拿走帕子,低声道:“我自己来。”
叶秋水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有多么暧昧,她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眼睫眨了眨,“噢……”
不远处的同僚们看着靠坐在大石头旁的二人,虽然没怎么交谈,但看着分外和谐,江泠从前都是独来独往,不近女色,二十四五了,连妻子都没有,还是难得看他同哪个女子走得这么近。
两个人坐在一起,姿态亲昵,女子上山送饭,还帮他擦汗,冷刻寡言的江侍郎竟然没有拒绝。
大家都很震惊,因为叶秋水前两年一直在外,且她就算进宫为皇室看病,也是在内廷做事,与他们前朝的官员接触很少,不管是官员,还是工匠都没有见过叶秋水,自然而然地以为那是江泠的妻子,就算不是,也八九不离十。
一名工部的小吏玩笑地说:“夫人真好,心里想着咱大人,怕大人渴着饿着,我们是沾了大人的光,不然喝不上这么解暑的凉茶。”
大家都跟着笑,江泠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没有立即开口去解开他们的误会。
倒是一旁的叶秋水不好意思地解释,“不是的,江大人是我兄长,我只是他妹妹。”
大家的笑语停住,都露出诧异,又窘迫的神情来,最开始说话的小吏摸了摸头,“哎呀,真是误会了,弄了个好大的乌龙。”
他们适才想起,江侍郎的确有个妹妹,是宫里的掌医女使,在贵人跟前伺候。
大家哈哈将这件乌龙揭过,全程,江泠都没有开口过。
他失神地看着前方,连叶秋水给他递茶都没发现。
“兄长?”
叶秋水唤道,江泠呆呆地坐着,她叫了几声才回神。
江泠接过凉茶,喝一口,冷静了,说:“天太热了,早点回去。”
叶秋水站起身,有些惶然地解释,“我是不是又打扰你办正事了,我今日是为了来白鹿寺祈福的,想着路过这儿,顺道给你送饭,要是打扰到你的话,那我下次就不来了。”
“没有打扰。”
他低声道:“你可以过来。”
叶秋水低下头,淡然一笑,“是吗?我以为工部规矩森严,我还记得上一次给兄长送饭,兄长让我别再来了。我就怕这次又打扰你,怕你嫌我自作主张。”
江泠喉咙一哽,又想起先前的事,他开始懊悔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字字句句都如回旋镖一样,转回来扎在他身上。
“没有……”
江泠抿紧唇,“我……没有那么想。”
“那就好。”
叶秋水轻声笑,“那我下次还来,你会介意吗?”
江泠摇头。
坐了一会儿,他问:“为什么突然要去白鹿寺?”
听她方才所言,是为了祈福,为谁祈福,是她自己,还是旁人?
叶秋水说:“为将士们祈福,希望苏姐姐,侯爷,还有其他将士都能平平安安的,早日赶走敌人,别再受伤。”
果然离不开侯爷,她如今做什么都围绕着薛琅,就算薛琅走了,也总是可以听到与他有关的事情,她的心似乎已经随薛琅离开,并没有继续在京师停留。
给他送饭,也只是因为要为薛琅祈福,顺道而做的。
叶秋水不知道,她明明说了所有人,结果江泠的注意力却只放在薛琅一个人身上。
休息完了,工匠们又开始忙活,他们告别妻子,目送女人们下山,江泠将食盒收拾好了,站起身。
叶秋水蹲在地上,月牙白的抹胸长裙裙摆上沾了杂草,山上草木繁盛,长了许多鬼针草,一碰到就会站在衣服上,难以清除。
她新做的裙子,裙摆上沾满了鬼针草,方才坐着乘凉时没注意,一站起才发现袖口,裙摆上全是,叶秋水将它们拿掉,力气大些,娇嫩金贵的裙子便会被勾出线。
她皱着眉,神情苦恼,身前忽然覆上一层阴影,叶秋水抬起头,江泠不知何时过来了,伸手,拉起她,让她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
“别动。”
他说道,而后弯腰,替她择去裙摆上粘着的杂草,这些琐碎的事情做起来很麻烦,又耗时间,但江泠脸上未见有一丝不耐,他垂着眼眸,细心地将鬼针草全都择去了,衣服也没有勾线,细腻的丝绸握在他的手中,他动作轻缓,小心翼翼,怕自己粗糙的手指会像这些可恶的杂草一样,将她纯洁干净的裙角弄脏弄坏。
好一会儿,鬼针草全都摘去,他松手,直起身,说:“好了。”
叶秋水低头一看,裙子干干净净的,一点鬼针草也看不见了,她开心地晃了晃腿,仰起头,“谢谢哥哥。”
这个称呼江泠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她总是唤他兄长,敬重里带着几分疏远,就连叫铺子里的伙计都比他亲近些。
江泠侧过身,“嗯。”
叶秋水从大石头上跳下,正午的时候太阳很毒辣,她的肩膀,手臂都被晒得发红,脸颊更是红扑扑的,锁骨上盈满了细汗。
江泠说:“快些回去吧,太热了。”
他还是心疼她,不想她总是过来,那么累,“不用给我送饭的。”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冷硬,怕她误会,惹她伤心,再次补充:“没有觉得你自作主张,只是山路不好走,天又热,我不放心你过来。”
“好。”
叶秋水被他的样子逗笑,眼睛亮晶晶的。
她提着食盒,绕过水库的位置,往山上继续走,“那兄长,我先上去了,你继续忙,我下次早些来,就没那么热了。”
他心里泛上来甜,沉溺在她的柔情中。
甜蜜后,又是细密的钝痛,知道自己在饮鸩止渴,却无法自拔。
江泠点点头,目送她的身影远去。
叶秋水走上山,进了白鹿寺,捐了不少香火钱,除了为将士祈福外,更多的是希望江泠可以康健,多吃饭,早些胖起来,别再那么瘦,也别再总是生病。
她打算给白鹿寺每座大殿都捐新的门槛,再为佛像塑一层金身,希望佛祖可以保佑,她早点将江泠拿下。
叶秋水诚挚地磕了几个头,俯身的时候,听到身旁的妇人一边磕头,口中一边念念有词。
“佛祖保佑吾儿薛琅平安归来,早日娶妻生子。”
叶秋水扭头一看,发现是薛琅的母亲李夫人。
她磕了好几个头,口中念叨,留下一大把金银作为香火钱。
薛琅刚走两天,李夫人每日都会来白鹿寺上香
,一是求平安,二是求姻缘,她向官家提过几次,还有皇后,皇后是官家的结发丈夫,乃老靖阳侯那个体弱多病的弟弟,也就是薛琅的亲叔叔,他总该为自己侄儿考虑一段好姻缘。
李夫人去求过几次,京中有什么好丫头,不求门第多高,只要家世清白,端庄大方就好。
薛皇后说:“阿琅喜欢的那个姑娘不就很好吗?”
李夫人不满意,她是个很循规蹈矩的女子,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媳不安分,同薛琅一起胡闹。
皇后听了,只说有空帮她看看。
李夫人上完香,吃了碗素面,准备下山了。
常有些穷苦,走投无路的乞丐守在东山下,拦住上山的车马乞讨,跑来烧香拜佛的有许多是京中的贵妇小姐,仁慈阔绰,倘若他们施舍些银子,能衣食无忧好一阵子。
李夫人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马车晃晃悠悠,猛地一停,她身形晃了晃,险些砸在车厢壁上,“怎么回事?”
外面的侍女说道:“夫人,是个乞丐,来讨要口吃的。”
李夫人揉了揉眉心,“给他就是了,再拿几两银子,将人打发走。”
乞丐接了银子,直磕头。
“夫人,他说要给您磕头,不然就不走了。”
李夫人无奈,“随他去。”
乞丐走近些,痛哭流涕,头磕得砰砰响,李夫人心里想着其他事,哪知下一刻,乞丐忽然跳起来,破烂的袖口里露出一只匕首,灵活地爬到马车上,掀开帘子就往里刺去。
寒光一闪,李夫人大惊失色,往角落逃窜,抓起手边的茶壶,香炉往前砸去。
侍女车夫都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拉人,李夫人吓得尖叫,乞丐被车夫拖出来,两个人摔下去,马儿被受到惊吓,抬起蹄子,不受控制地拖着马车在山路上狂奔。
“夫人,夫人!”
侍女慌不择路,忙不迭追着马车跑,那马失心疯似的,冲进林子里,李夫人是个弱女子,生来便养尊处优,在马车里饱受颠簸,精致的发髻也散了,金钗落了一地。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是谁骑着马追上前,混乱之中抓住了飞扬的缰绳,用尽全力,硬是将疾驰的疯马勒停了。
马车几乎散架,惊慌失措的侍女们追过来,发现将疯马控制住的竟然是个与她们一般大的姑娘,虎口被磨得鲜血淋漓,喘着粗气,手背青筋凸起。
“夫人!”
侍女吓坏了,冲进马车里,李夫人狼狈地瘫着,头发糊了一脸,口吐白沫,眼白翻起。
听到她们的尖叫声,叶秋水松开绳子,吃力地转身,钻进车厢。
叶秋水为李夫人把脉,翻开她的眼皮,掐了掐人中,点了几个穴位,将李夫人上半身扶起来,伸手掰开她的嘴,扣掉秽物,防止白沫堵住喉咙引起窒息。
侍女们呆呆地坐着,好一会儿,侯府的家兵们追过来了,将李夫人抬到新的马车里,护送回京。
第一百三十一章 控制不了自己卑劣的心……
靖阳侯府的老夫人在上山烧香的回程上遇到了刺客, 家兵将乞丐拿下,仔细一看才发现乞丐是曹家的人,曹氏一党已经被铲除一年了, 还有漏网之鱼,皇室与薛家关系匪浅, 官家同储君出行都有无数侍卫陪同,无法近身, 唯有李夫人,经常上山祈福, 形单影只, 最好刺杀。
曹家余孽复起无望, 想要拉个垫背的一起死, 李夫人虽然没有大碍,但也受到惊吓,且马车颠簸中撞到头部, 口吐白沫, 昏迷不醒。
叶秋水扶着她,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冲下东山,听到不远处的动静,水库附近正在开垦荒地的匠人停下来,循声望去。
“发生什么事了?”
有小吏好奇地攀上山头, 往林子里望去, “那是不是靖阳侯府的马车?怎么回事。”
江泠稍稍抬了下头,将想要去凑热闹的人都喊回来继续干活, 一直到傍晚,大家才收工,江泠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慢慢走下山。
到了山脚,听到附近的香客闲谈,说起白天发生的事,江泠才知道,晌午过后,白鹿寺附近出现刺客,李夫人的车马受到惊吓,冲进山林中,李夫人原本就体弱多病,这一吓便昏迷不醒。
江泠一听,神情紧张起来,“刺客?”
“是,说是曹氏余孽,想报复薛家。”
晌午后,那时叶秋水刚上山前往白鹿寺,江泠有些慌乱,急忙赶回城中,先去铺子里寻了一圈,伙计们告诉他,叶秋水并没有回来,江泠一颗心都紧紧提起,派人出去查问,今日在东山上,除了李夫人外,可还有其他人受刺。
江泠甚至想深夜进宫去询问太子,叶秋水有没有去东宫,他都准备递牌子了,靖阳侯府的下人急匆匆地过来传话,“江大人,我们夫人受了惊吓,叶女使正在侯府为我们夫人看诊,她差遣小的过来同大人说一声,以免大人担忧。”
江泠这才放下心来,叶秋水没事,只是宿在靖阳侯府,为昏迷的李夫人医治。
李夫人体弱多病,丧夫多年,忧思过度,被曹氏余孽一吓,竟昏迷多日,隐隐有中风之象,叶秋水开了方子,让下人煎好喂她喝下,为了防止李夫人真的中风瘫痪,叶秋水还不停歇地帮李夫人按揉了几个时辰的穴位,手都酸痛地抬不起来了。
后半夜,叶秋水才得空休息,在东山拦马车,拽缰绳时太过用力,虎口与掌心被磨得鲜血淋漓,叶秋水疼得直吸气,赶紧为自己上药包扎。
靖阳侯府传信给已经启程两日的薛琅,薛琅已经行至义阳,听到消息后,不待请示,便着急忙慌地打转回京,日夜赶路,第三天天亮时抵达京郊,靖阳侯府灯火通明,薛琅急得出了一下颌的胡茬,大步跨过门槛,“母亲!”
侍女们看到他很是惊讶,先领他进去,屋中,李夫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看上去很虚弱。
叶秋水见闯进来的是薛琅,眉头皱起,但也先退到一旁,让他到榻前来,薛琅跪下,查看李夫人的情况,唤了两声,李夫人都没有回应。
124/145 首页 上一页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