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生意兴隆,掌柜数钱数得手软, 檀韵香榭名气太大,常有富人跋山涉水进京, 慕名前来购买, 东山上正在修建的水库是叶秋水出钱置办的, 水库修完后, 不怕来年大雨,水位上涨淹没庄稼,附近居住的百姓感恩戴德, 都叫叶秋水活菩萨, 平日就是去寺里烧香拜佛,也不忘拜拜她。
叶秋水受宠若惊,走到哪儿都有人恭维,躲了好几日没敢出门,只坐在铺子后面算账。
七夕当日, 早晨, 伙计突然掀开帘子,说:“东家, 江大人来了。”
叶秋水惊讶地停住笔,起身出去,穿着素色长袍的青年站在铺子里, 环视四周,宽大的袖子下露出半截食盒,叶秋水唤道:“兄长。”
江泠转过身,看着她,停顿一瞬,走上前,将食盒递给她。
叶秋水打开,发现装着刚出炉的巧果,香气扑鼻,个个饱满可爱,还冒着热气。
以往每年七夕,只要江泠在,都会给她做巧果,叶秋水的手不巧,厨艺也差,别的女子做巧果都是为了祈愿自己可以像织女娘娘一样心灵手巧,但叶秋水做的果子拿不出手,只怕织女娘娘见了要笑话,这些事情都是江泠帮她做的,馅料是她喜欢的梅子酱,江泠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叶秋水忙着生意上的事,都忘了要吃巧果,但是江泠还记得,做好了,刚出炉还热腾腾的时候便装进食盒中送过来。
叶秋水接过,笑呵呵道:“谢谢兄长。”
江泠微微颔首。
她坐下来,抱着食盒,分给铺子里的其他女孩,大家咬一口,都说:“芃芃手真巧,这果子做得好好吃。”
“是我兄长做的,我可弄不来。”
“江大人好厉害啊!很贤惠!”
一名伙计惊讶地说,刚出口就被身旁的人支起手肘拱了拱,“江大人是大官,哪能容你这般开玩笑。”
铺子里的伙计虽然与叶秋水亲近,但对江泠这种读书当官的人天然怀有敬畏之心,且他平日总是一张冷脸,生人勿近的模样,让大家不敢开他的玩笑。
但江泠却开口,淡淡道:“无碍。”
叶秋水笑了笑,“没事的,兄长不会计较这些。”
况且他们说的没错呀,江泠就是很贤惠,洗衣做饭砍柴缝衣,好像就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叶秋水吃了几枚巧果,肚子有些撑,她到后院净手,擦了擦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叶秋水不用转头都能认出来是江泠,他在她身后站定了,叶秋水问道:“兄长今日不当值?”
“嗯。”
叶秋水轻笑,觉得真巧,她今日很想和他一起过。
她还有些事情要忙,铺子里的账目算完后,要去宫里为皇帝请平安脉,不过结束得很早。
江泠踟蹰了许久,“你……今日有事吗?”
他叩紧了手,怕她会说要同薛琅在一起。
“将铺子里的账目理清后得进宫一趟,不过很快,傍晚就回来了。”
江泠松一口气,他像一个木槌一样杵着,绷着脸,叶秋水一直在等他说下半句话,但等了许久,江泠也只是干巴巴地说道:“工部有个小吏是巴蜀人,我同他学了几道巴蜀菜,我……今日有空。”
他犹豫会儿,又道:“张伯,王婆他们都……很想你。”
语调干硬,句句不提自己,只说:“你院里的花草,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看养,快枯死了。”
话外之音,便是家中需要她,问她可不可以回去。
叶秋水紧抿着嘴唇,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江泠怎么这么好玩,明明他也很想她,可是他就是不说,他回回来铺子里寻她时,总要扯一堆借口,上次是说,江晖过了省试,要庆祝,这次又是花草枯了,家里的下人想她了,他学了新的菜系,总之闭口不谈他自己的想法。
人怎么可以这么别扭,这么好玩。
叶秋水故意不说话,看着他憋得脖子都有些发红,袖子里的手好像握得很紧,缓缓吸一口气,说:“如果你有别的事情要忙的话,也不用在意,我只是随便说说。”
说完,江泠便要转过身,叶秋水终于笑了,上前,“兄长等等,我正好有几本书要找一下,希望兄长别嫌我烦。”
江泠脚下顿住,立刻道:“没有,你来就是了,什么时候?”
“傍晚吧。”叶秋水眉眼弯弯,“一会儿还要进宫一趟。”
“好。”
江泠点头,神情依旧严肃。
叶秋水望着他慢慢远去,她伸手又拿了一枚巧果塞到嘴里,嚼一嚼,心里也跟着泛起甜。
算完账,叶秋水进宫为皇帝请平安脉,官家日理万机,总是操劳,自登基后,这一年来竟然生了一小簇白发,宫里梳头的宫女觉得大难临头,但官家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当回
事。
“朕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了,年近半百,生出白发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你们不必大惊小怪。”
宫女低声道:“官家万岁。”
“没有人能活那么久,朕也是肉.体凡胎,生老病死是常有之事,好了,继续梳头吧。”
皇帝仁心,政务上雷厉风行,但别的事情上都是慈悲为怀,不会苛责宫里的人。
叶秋水安心做着她的小医官,别的事情不过问,把完脉,开了两张疗养的方子,恰巧薛琅进宫向皇帝请安,皇帝见了他,招招手,“好孩子过来,上次还没好好瞧瞧你。”
薛琅走上前,他是皇帝看着长大的,和储君一起玩到大,对官家来说,就和亲儿子差不多。
皇帝向他问起李夫人的情况,薛琅答道:“母亲已经好很多了,食欲也高了不少,今早喝了一整碗粥呢!”
“那便好,你娘胆小,容易受到惊吓,你多陪陪她,安慰安慰她就好了。”
薛琅垂首应是。
“明渟,你过来。”
皇帝忽然招手,让叶秋水上前。
她走过去,欠身一礼。
“你也是个好孩子,朕还记得多年前刚见到你,站在吴靖舒身后,不卑不亢,朕那个时候便觉得,这个从曲州来的小姑娘,将来一定有大作为。”
皇帝看向薛琅,微笑道:“你母亲一直想早点为你张罗婚事,依朕看,明渟与你最合适不过,朕今日就做主,为你们二人赐婚吧。”
叶秋水眉心一跳,顿时慌乱。
薛琅也愣了一下,不过很快脸上又被笑意填满。
叶秋水连忙说:“侯爷身份贵重,微臣只是一介商女,实在不敢高攀,官家折煞微臣了……”
“娶妻当娶贤,要看合不合适,而不是注重身份高低贵贱,位高之人,不一定品性也佳。”
不管好不好的,叶秋水都不会嫁给薛琅,她对他实在无意。
叶秋水张口就要抗旨,薛琅见状,伸手按住她。
他微微摇了摇头,上前,跪下磕头谢罪,“官家,男儿志在四方,胡虏未除,家国未安,臣身为武将,当以报国卫民为首要之责,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此时臣若成家,心中定会被儿女私情所牵绊。臣恳请官家收回成命,待得四海升平、国无外患之时,臣再考虑成家之事。”
薛琅言辞顿挫,说话诚恳,扭头看一眼旁边的叶秋水,轻笑一声,“叶女使花容月貌,年华正好,臣还是不耽误她吧。”
皇帝眉梢轻挑,有些讶然,“你上次不是还……”
不久前,薛琅还进宫求她赐婚。
没有多久便又改变了主意。
皇帝双眼微眯,打量一番,说:“你有志气是好事,朕心甚慰,那这件事便作罢。”
薛琅跪下,又磕了个头,“多谢官家。”
叶秋水松了一口气,也跟着跪拜。
从宫里出来时,她手心里还都是汗,要是官家真赐婚了,她只有抗旨一条路能走,虽然官家平日平易近人,但也是九五至尊,抗旨不从,同拂她的面子有什么区别,叶秋水只怕会连累身边的其他人。
幸好薛琅说了那些话,让官家收回成命。
叶秋水说道:“侯爷,谢谢你。”
“你还是别谢了吧。”
薛琅笑得难看,“再谢真是戳我肺管子,你知道我同官家说的并不是真心话。”
可是她不愿意,他若不开口,以她的性子,说不定真的会抗旨。
叶秋水默不作声,薛琅试探着问:“你真的……不能换个人喜欢?我也不差吧。”
他在想,是不是第一次见的时候,他因为偏见,对商人另眼相看,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但是他已经知道错了,知道是自己狭隘,后来也有在好好改正。
叶秋水摇摇头,郑重道:“侯爷,你很好,但是在我眼里,还是江嘉玉最好。”
“得。”
薛琅抬手,打断她,“后半句能不说吗,你总是赏一个甜枣,再给我扇一个巴掌,也不对,其实你连甜枣都没给过我。”
“我说的是实话。”叶秋水扭头,“真话总是伤人的,我早就告诉过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薛琅丧气地踹了一脚地上的破篓子,“我喜欢你,怎么能算浪费时间,不过,喜欢侯爷我的漂亮小娘子能绕京师两圈,你过了我这村儿,可就没那店了。”
叶秋水不为所动,他忧愁地挠了挠头发。
薛琅不是个会死缠烂打的人,叶秋水既然明确地拒绝过这么多次,他自然也不会再死皮赖脸地非要继续往上凑。
出了宫,华灯初上,御前街上游人如织,年轻男女们结伴而行,天际银河璀璨,护城河上还搭建了一个鹊桥,彩绸飞舞,有情人携手从桥上走过。
叶秋水看了好一会儿,想赶紧回家找江泠,薛琅只能目送她欢天喜地地向另一个男人奔赴而去,他抬头望了望,叹气。
“侯爷!”
身后突然有人急急唤道:“侯爷,您总算出来了,夫人又晕过去了,说是腿麻,左半边身子动不了了!”
自那日之后,李夫人隐隐有中风之象,时常手脚发麻,动弹不了,叶秋水经常上门为她按揉,她发作的时间没有定数,可今日叶秋水进宫了,靖阳侯府的下人不好进宫找人,只能一直守在宫门前,待叶秋水出来立刻上去拦。
薛琅脸色骤变,慌不择路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大喊,“叶明渟!”
正要回家的叶秋水顿住,闻声看去。
薛琅神色焦急,跑过来,拉住她,“对不住了,你先和我走一趟,我母亲又发病了。”
叶秋水是个大夫,再急的事情都比不上病人出事,她神色严肃起来,今日街上人多,骑不了马,只能跟着薛琅狂奔。
等到了靖阳侯府,叶秋水气喘吁吁,不待休息,立刻进门,李夫人躺在床上,半边身子都僵硬,脸颊也有些抽搐,叶秋水翻出银针,手指沉稳,在她额头的穴位上扎了一针。
街上热闹喧嚣,大梁民风开放,未婚的男女可以结伴出游,织女庙前,皎洁的月光下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置茶、酒、水果、五子等祭品,少女们在庙前跪下,拜颂织女。
江泠很早就等着了,家中的下人听说叶秋水会回来都很高兴,虽然她没有说过要住下,但江泠还是让下人将叶秋水的屋子上下都打扫一通,被褥抱出来暴晒,软乎乎的,闻着便有暖阳的味道。
张伯将庭院里的花草都修剪了一番,江泠按照小吏教过的方法,做了几道巴蜀菜,怕叶秋水吃不惯,还做了她以前喜欢吃的菜。
天气炎热,庭院中的水缸里镇了鲜甜的瓜果,王婆特地去挑的,个大饱满,敲一敲,听着便脆生生的。
等了许久,饭菜都要凉透,也未见叶秋水回来,下人们有些着急,不停到巷子里张望。
“姑娘怎么还没回来啊?”
“不知道……”
婆子揣着手,来回踱步。
江泠坐在庭院中,静静地等待,他目光平静,无波无澜,从傍晚到天黑,街上的热闹都渐渐散去了,叶秋水也没有出现。
江泠站起身,“我去找她。”
他出门,先去了铺子,人不在,再到宫门前一问,侍卫说她早就和靖阳侯一起离开了。
“和靖阳侯一起?”
江泠又问了一遍。
侍卫点头,确定道:“在下没看错,确实是和靖阳侯一起离开的,江大人不必担心,今日是七夕,有情人都会携手同游,靖阳侯与叶女使自然也是这样。”
他语气谄媚,笑一笑。
江泠脸色幽静,沉着脸,侍卫纳罕地止住笑,思索着刚刚是哪句话得罪了江侍郎。
江泠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叶秋水同薛琅在一起吗?
今日是七夕,连宫中的侍卫都说,有情人都是待在一起的,所以他怎么会,可笑地认为,叶秋水会回来找他。
江泠木然地走回家,下人们一开始还围上来询问,但是瞥见他难看的脸色,又全都闭嘴了。
*
施了一个多时辰的针,李夫人才悠悠转醒,叶秋水全神贯注,不敢懈怠,结束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李夫人睁开眼,薛琅探头,“母亲,你怎么样了?”
李夫人眸光转了转,先说自己没事,再看向一旁的叶秋水,低声道谢。
“夫人不必客气。”叶秋水淡笑,“治病救人是晚辈该做的。”
李夫人欣慰地笑,问她吃饭没,在靖阳侯府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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