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水摇摇头,“多谢夫人款待,不过这实在太叨扰,家中还有些事,晚辈先回去了。”
薛琅站起,“我送你。”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叶秋水问了问时辰,才知道已经很晚,御前街的热闹早就散去。
她懊恼地锤了锤手心,催促车夫快一些。
“怎么这么急?”
薛琅问她。
“我答应兄长要回去的,先前为夫人施针,一时忙忘了,也没差人回去说一声,他见不到我要着急的。”
“没事,你别急,我陪你回去吧,太晚了,我不放心。”
薛琅牵出马,翻身而上。
叶秋水顾不得他,张望着路,街上游人三三俩俩,织女庙前零星还有几个人在跪拜。
巷子外响起哒哒的马蹄声,未等马车停下,叶秋水便急忙跳下。
薛琅伸手拉住她的手,“等等,芃芃。”
叶秋水停下。
薛琅看着她,瞳孔中有光芒轻轻闪动。
“我现在有点后悔了,我今日不该同官家说那些话,如果我没说,我过几日,是不是都可以上门提亲了?不对,我就不该犹豫,回京的第一天,我就该直接和官家请旨。”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知道此刻要是松开,她会毫不犹豫地去寻她想见的人,不会回头。
“真的不能换个人喜欢?”
薛琅轻声问道:“芃芃,你还会和我一起去西北吗?”
叶秋水想要抽回手,但是抽不动,只能说:“薛琅,没有这个可能,我会抗旨,你勉强不了我。”
薛琅一时失笑,“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只要侯爷想,那就会是。”
言下之意,要是他敢胡来,那就做不了朋友。
薛琅沉吟片刻,突然哈哈一笑,又是那副轻挑浪荡的模样,“我开玩笑的,你真信啊?我才不可能请旨,娶妻生子,就是给自己栓了条绳子,一点也不自由,我还得再玩几年呢。”
叶秋水松了口气,白他一眼,“就知道你不靠谱。”
薛琅只是笑,“哎,不过咱俩确实挺适合的,我们都很不靠谱,天造地设的一对,要不你试试和我搭伙过日子?”
他挑了挑眉,吊儿郎当的。
叶秋水拒绝,“不要。”
薛琅松开手,他是习武之人,眼力出色,目光向后瞥了瞥,忽然走上前,手上移,握住叶秋水的手臂。
她有些惊吓,下意识挣脱,“你干什么?”
“别动。”
薛琅低声说:“你兄长,现在就在后面。”
叶秋水眸光一顿,想要回头。
薛琅瞄一眼,再低头看着她,“想不想赌一把?”
“什……么?”
薛琅轻笑,“你说,我现在要是亲你一下,江侍郎会不会冲过来砍我?”
“……胡说八道。”
薛琅却真的凑上前,温热的气息拂上面颊,叶秋水有些慌张,抬起手抵在他胸口推拒,“薛琅……”
薛琅回过神,凝视着她的双眸,感受到她的抗拒,愠怒,他要是再敢动,叶秋水的手就会摸到袖子里的银针,扎在他身上。
他笑了笑,“我假装的。”
叶秋水推他,“假装也不行,你快走吧。”
薛琅松开手,直起身,“好。”
他后退了几步,恋恋不舍。
叶秋水没说什么,薛琅慢慢地走出巷子,平日里玩笑话说多了,连认真起来的时候,别人都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薛琅刚刚是真的想亲她,不是做戏,也是真的后悔,没让官家直接赐婚,但是他心里知道,真这么做了,叶秋水只会同他鱼死网破,她绝不会对任何人屈服。
他叹了声气,苦笑,又回头看了廊下的女子一眼,才策马离去。
叶秋水见他走远了,跨过门槛,她心事重重,想着一会儿要怎么同江泠解释,转身,感受到一道如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一抬头,发现她那素来冷刻端重的兄长正站在熟悉的回廊下,默不作声地望着她,眼底晦暗寂静。
叶秋水心底空鸣一阵,僵住,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目光,心生慌乱。从未见过江泠这样的眼神,她看着长长的回廊,不禁想起,也是一年多前,她在这儿,借着酒意,告诉他自己的心意,而后大胆又僭越地亲吻了他。
叶秋水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兄长。”
廊下未曾点灯,寂静漆黑的夜里,江泠站在阴影中,苍白的月色只照在他一半的脸上,叶秋水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方才在门前的时候,薛琅好像也说过,江泠就在后面,但是当时,叶秋水以为他在开玩笑,并没有当一回事。
她手心里微微出了一点汗,叫了江泠一声,可是他没有理她。
而江泠自己,也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从天亮等到天黑,等到她和薛琅一起回来,在门前依依不舍,薛琅还低下头亲她。
眼前酸涩,胸口似针扎般细密的痛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江泠想要离开,但是脚下如生根般钉在原地,他很想上前,用一把刀,狠狠将他们站在一起的身影劈开,事实上,他只是站在这里,凌迟一般看着发生的一切。
意识,与亲眼看到,是不一样的两种感受,听着外面的风言风语,还能催眠自己,真的亲眼看到她和别的男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你情我浓,再怎么自欺欺人都没有用了。
明明是她先答应他的,又言而无信,又骗他,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
江泠像是一块被风化的石头,冷漠无言,她面对薛琅的时候,永远都是言笑晏晏,可是转而见到他时,总是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江泠清晰地感受到,她方才转身看到他,身形僵住,克制疏离地叫他兄长,这个身份,成了一种枷锁,一种诅咒。
他亲自给自己下的诅咒。
叶秋水见他不答,只好又轻声叫了句,“兄长?”
江泠终于开口了,不愿问她究竟去了哪儿,和谁在一起,只道:“回来了。”
叶秋水“嗯”一声,她一紧张就会抠手指,想解释去了哪儿时,江泠向前几步,立在她面前,伸出手。
冰凉的指节刚碰到她,叶秋水一惊,下意识抽回。
江泠本想要查看她被缰绳磨出的伤口,可她却慌乱后退,手停住了,他抬眸,叶秋水垂着视线,双手绞紧,藏在袖子里,她担心江泠见了她手上的伤口,会担心,所以才下意识要藏起来。
江泠脸色沉静,语气也平,冷,“你很怕我吗?”
叶秋水愣了愣,“我不是……我。”
话一出口,拐着弯地变成,“我只是……怕你又觉得我大逆不道,我不敢靠近,对不起……”
叶秋水说:“我不该来的。”
她低着头,说完这句话,咬紧嘴唇,蜷曲的手指骨节发白,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害怕,睫羽轻颤,害怕他的触碰,他的接近。
江泠说:“我没有不让你来。”
她的神情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话而松弛多少,与他交谈,已经成了一种负担,她的笑意凝滞在嘴角,不似面对薛琅时那般身心轻松,她在排斥他,抗拒他,
那个时候,叶秋水是真的伤心了许久,他那么严厉地痛斥她,对她避而不见,如果不是徐微给她看了那封血书,叶秋水现在大概还是会害怕江泠,怕哪里越界了,他又会冷着一张脸,推开她,斥责她的无礼,胆大包天。
想到这些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叶秋水有些委屈,眼睛不禁红了,她吸了吸鼻子,苦笑,“我一直记得兄长的劝诫,不会罔顾人伦,不会再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江泠默然,手指动了动。
叶秋水一鼓作气,直视他,“兄长,你放心,我……我已经在西市买好了院子,很快就搬过去,这些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过阵子,我就回西北了,兄长,我不会再缠着你的,我今日来,就是想将屋里的东西收拾好,明日就搬走。”
江泠仍旧没有说话,像是一座静默的山。
叶秋水坐立难安,继续加了一把火,“你不想看到我的话,我、我现在就走,我不待明日搬了。”
他能说什么呢,说他没有不
想,可是说了,她是不是就会进屋收拾东西离开?
无论是何种回答,好像都阻止不了她的离去。
叶秋水心里都有些着急了,气他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干脆绕过江泠,闷头往后院走去。
江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放任她走远。
深夜,叶秋水坐在屋中,说是收拾东西,其实她根本就没动,心里一直在想,要是江泠不开口,不承认他也喜欢她,她该怎么办,逼迫他?霸王硬上弓?还是直接告诉他,她喜欢的人一直就是他,从来没有变过。
叶秋水愁得头发都要掉了,瘫在床上打滚。
半梦半醒之际,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敲响,叶秋水没有多想,披上衣袍,趿拉着绣鞋,起身过去开门。
门拉开,回廊下的晚风涌进,漆黑中,叶秋水抬头想去看是谁,蓦地,一道高大的身影覆下,双臂被紧紧禁锢住,熟悉的清苦药味扑面而来,叶秋水刚要说话,便被重重抵在重新关紧的门上,接着,一个沉默,又绝望的吻落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只喜欢你。”……
庭院中月华如水, 屋内漆黑昏暗,唯窗棂透过的微弱光芒照在门后朦胧模糊的影子上。
唇齿相依,滚烫的, 冰凉的,水火相融。
叶秋水后背紧紧靠着门扉, 脑后垫着一只手,男子身上冷冽的气息笼罩着她, 说是吻,不若说是困兽濒死前最后的挣扎, 涸辙之鱼一般悲怆而绝望地汲取着最后一丝空气, 叶秋水抬起手, 想要推开面前的人, 她以为自己在抖,可是动了动,才发现颤抖的是另一个人, 他整具身子都在发抖, 那双坚硬的臂膀,其实脆弱得一碰就会碎掉。
叶秋水睁开眼,费力地去看眼前的人,他长而浓纤的睫毛轻扫着她的面颊,锋利英挺的眉眼低垂着, 双目紧闭, 捧着她的脸,毫无章法地吻她的唇, 牙齿轻颤厮磨,叶秋水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总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失态的江泠,像是一座即将倾塌的雪山。
她以为她的那些话会让江泠生气,让他意识到自己没法离开她,叶秋水原本都打算好了,她实在等不及,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可是没有想到,江泠会毫无预兆地爆发。
在方才的混乱中,她的手指轻轻按在江泠胸口,可是刚碰到他,就被江泠捉住,紧紧攥在掌心,他太害怕,害怕她说出推拒的话,害怕被她推开,闭着眼,自欺欺人,这样就看不到她眼底的厌恶,惊吓。
江泠在回廊下枯站了一夜,那种即将失去叶秋水的恐惧将他淹没,承认吧,江嘉玉,你就是这么的卑劣,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兄长,你肖想自己养大的妹妹,肮脏,卑鄙,你嫉妒每一个和她站在一起的人,你根本阻止不了自己那颗渴望她的心。
他清晰地看着自己堕落,知道这个吻之后会是怎样的结果,她会逃离他,远离他,但是江泠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他快被这样零零碎碎的折磨逼疯,心里筑起的那道高高的防线早就破败不堪。
叶秋水呼吸被攫住,她下意识地挣扎,手抵在江泠胸前,好一会儿,湿润的嘴唇终于分开。
叶秋水喘了两声,“江……”
刚开口便被拥进怀里,接着,猝不及防的,滚烫的泪水,一滴又一滴地砸在她的脸颊上。
话语顿住,叶秋水愕然,不再动。
江泠在哭。
眼泪无声地坠落,江泠搂着她,嗓音沙哑,吸气,“……不要走。”
小的时候,他就像个抹布一样,被扔来扔去,族亲远离,父亲自尽,母亲改嫁,自己拖着个残缺的身体一步步咬牙走到如今,但其实江泠没有那么坚强,他患得患失,又胆小懦弱,被束缚了太多年,到如今,亲手将一直信奉着伦理纲常的自己摧毁了,以兄长的身份陪在她身边便如饮鸩止渴,他在自寻死路。
叶秋水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适应黑夜后,借着月色,可以看到他的脸,细密的泪光遍布脸颊,眼角湿润,对上她的目光,江泠却扭过头,仓惶躲开她的视线。
江泠声音干涩,他停顿片刻,说:“我知道,你现在厌恶我,恐惧我,我已经无法自控,芃芃,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对你一直就有不轨之心,不是一个好兄长。”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叶秋水现在一定害怕极了,他做了错事,在明知道她已经有心悦之人的情况下还不可控地吻她,冒犯她,江泠手脚发麻,他一字一顿,慢慢地审判、凌迟自己,“我嫉妒你身边的人,我以为我可以扮演好兄长的身份,可是我做不到,我卑鄙地想将你占为己有,我的无耻,贪婪,你都看到了。”
江泠手指蜷握,用尽全身力气,“对不起……你走吧,在我还没有彻底失控,继续伤害你之前。”
话语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逃吧,走吧,离他越远越好,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江泠惧怕面对她,怕自己再看她一眼又会沉沦,他扭过头,神色悲凄。
叶秋水眼睛却渐渐红了。
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江泠冷静又痛苦地将自己剖析给她看,事到如今,他心里想着的仍然是不能伤害她,让她离开。
叶秋水伸出手,将江泠扭开的脸掰回来,他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叶秋水没有犹豫,勾着他的脖子,迫使他低下头,而后将这张总是口是心非的嘴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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