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靖舒呆了又呆,一开始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叶秋水神情平静坦然。
吴靖舒知道她不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她目色坚定,说的是真心话。
惊愕过后,吴靖舒回过神,没有阻挠,也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说:“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你决定好的事情,干娘不会反对,想做什么便去吧。”
叶秋水郑重点头,抱了抱她。
吴靖舒还是很不舍,拉着她挽留了许久,见她坚持,只好道:“齐家就是你的娘家,你要是受了委屈,还回干娘这儿来,干娘给你做主。”
叶秋水笑说:“好。”
回到家中,她住的那间屋子还是和从前一样,陈设没有变过,王婆帮她将行李都收拾好了,柜子打扫干净,堆满衣裙鞋袜。
叶秋水整理完账目,她平日管着那么多的大铺子,小小的宅院内务对她而言便如儿戏似的,叶秋水将新的账目拿给张伯,让他之后按照上面所说进账,采购平日要用的东西。
张伯接过,家中一切都被安排得井然有序,数名奴仆各司其职,上下一心。
忙了一日,总算安顿下来,叶秋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她坐在庭院里,翻看着香谱,一墙之隔外传来巷口的热闹吆喝声,院中,张伯裁剪花枝,王婆在做饭,炊烟袅袅,她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
傍晚,江泠从东山回来了,他脚步匆忙,急切地跨过门槛,看到叶秋水在,步伐终于慢住。
回来的时候,越靠近家门,他越紧张,害怕进门后看不见她的身影,怕她会对昨夜说下的话反悔,天知道,今日督工的一整日,他都在神游天外,满脑子只念着叶秋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关系更进一步,江泠对她的思念却反而愈来愈浓,越发忍受不了片刻的分离。
《杂阿含经》中说,凡夫被无明所覆,贪爱所系,就会陷入无尽的欲求之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贪欲被喂大,得不到的时候,只期盼能被施舍一分,触碰之后,又会肖想妄图更多。
叶秋水正在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两道目光交汇,江泠看着她,缓缓地走进。
叶秋水莫名有些不自在起来,大概是因为,如今的情形不一样了,江泠不再仅仅是她的兄长,多了另一层身份,这样的变化,让叶秋水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面貌面对,连怎么叫他都有些犹豫。
还叫哥哥么?还是叫他的名字?
叶秋水放下书,还未想明白时,江泠已经走到面前,“堂口风大,会着凉。”
虽然是夏天,但是傍晚穿堂风吹过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冷的。
叶秋水抬头看他一眼,瞥到他嘴角的伤口时愣了愣,接着意识到什么,眼睫扑闪,视线无处安放。
昨夜为了教训总是胡思乱想的江泠,她吻得又凶又狠,夜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看到,早上她醒来的时候江泠已经走了,因而未曾亲眼见过他的模样,如今院里点着灯,他的身影近在咫尺,叶秋水才发现她竟然将江泠咬伤了。
那他今日去上朝,岂不是被许多人都看到了?
虽然明明知道,那些人猜不出缘由,不会想到罪魁祸首是她,可叶秋水还是不禁红了脸。
这时正是傍晚,风轻云净,一双飞鸟掠过,云层滚了滚,天边余霞成绮。
叶秋水平日总是随心所欲,大大咧咧的,鲜少见到她微红着脸的模样,圆润的杏眸里含着一丝腼腆无措,偏偏霞光照人,叫人觉得美不胜收。
她抿着唇,答道:“我想着坐在这儿,你一回来我就能看到。”
江泠一时心跳如雷,盯着她的脸,不由去揣测叶秋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分别的时候,她也会想他。
胸口有些热,江泠垂下眼睑,声音很低,“嗯。”
两个人站在门口杵了好一会儿,张伯疑惑地看向他们,总觉得两个主子之间气氛有些微妙,难言的忸怩。
王婆喊道:“姑娘,饭菜都要凉了!”
叶秋水这才回神,侧过身,小声道:“快进来吧。”
江泠随她一起走进庭院,晚膳已经做好,吃饭的时候前半段相顾无言,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公务上的事,叶秋水询问水库还有多久才能建完,江泠说:“一个月。”
她点点头,吃完饭,江泠要去书房看公文,叶秋水就
坐在旁边看书,自从升任工部侍郎后,江泠要处理的事情翻了个倍,而他做事严谨,再琐碎的事情都会认真决策,常常忙到很晚。
不过今日,他很早就看完公文,转过头,看着叶秋水。
她眼睫低垂,研究香谱时神情专注,时不时提笔批注。
江泠做完自己的事情后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安静地注视着她。
直到叶秋水看完最后一页,合上书,一抬头,对上江泠的目光。
他一眨不眨,痴痴地看着她,眼中并没有什么情绪,明明目光最是捉摸不透,虚无缥缈,可莫名的,叶秋水却觉得江泠的眼神像是有实物一般,天地浩大,好像只能装下一个人一样。
她怔住,与他对视,察觉到自己的注目被发现后,江泠不自然地撇开了头,他假模假样地咳两声,翻动手指下的公文,看上去一本正经。
见状,叶秋水抿唇一笑,放下书,缓缓走到他身后,她伸手,柔软细腻的手臂搭在江泠颈侧搂住,下颌枕在他的肩膀上。
江泠的身体僵住了,手指弯了弯,面上依然不为所动,耳畔是她清浅绵软的呼吸,像把小扇子,扫呀扫。
江泠视线凝在公文上,神思恍惚动摇。
叶秋水开口问:“看完了吗?”
江泠说:“没有。”
事实上,他很早就已经将事情处理完,公文已经看过两遍了。
江泠浑身僵如棒槌,眼睛盯着纸上的字,脑中进不了一点。
叶秋水很坏,她盯着江泠的耳朵瞧,看着它慢慢被鲜艳的颜色覆盖,耳朵藏在乌发中,单看他那张冷冰冰的脸,还以为江侍郎真的可以做到坐怀不乱。
叶秋水轻轻笑了一声,揶揄说:“哥哥,你已经好久没有翻过页了。”
他在这一页上停留了一炷香不止,可是纸上才寥寥数字,显然就是在走神。
江泠手指一动,哗啦啦猛翻几页。
瞧着他慌乱的模样,叶秋水得逞地笑,那笑声直往耳朵里钻。
她就是个坏人,她喜欢捉弄正经的江泠为乐。
江泠翻动纸张的动作停住须臾,突然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面前来。
黑沉沉的眸子锁住她,江泠不发一言。
叶秋水眯眼微笑,这样的情形,让江泠想起许久之前的梦境。
在儋州任知县的时候,一个醉酒的夜晚,他第一次认情自己的心意。
江泠凝视着叶秋水含笑的眼睛,情不自禁仰起头,亲吻她的嘴角。
可是没有亲到,她抬手抵在他胸前,往后躲了躲。
乌圆的瞳孔里藏着几分佯装的天真。
“哥哥。”叶秋水问:“兄妹之间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吗?”
江泠:“……”
他脸上露出一些不自在来,想起去年叶秋水同他表明心意,他严词厉色地说:你我只是兄妹。
现在要亲要抱的也是他。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江泠沉默了会儿,说:“可以。”
他将叶秋水提到桌子上,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胡言乱语。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他们的吻很笨拙。……
明月高悬, 一阵晚风吹过,院中青竹摇曳,在墙上映下斑斓错落, 浓淡高低的影子。
书房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昏暗下来,眼前所见只剩朦胧的轮廓, 视力衰退后,其他的感官越发放大, 耳边心跳滚滚,混杂着唇齿磕碰时发出的清响。
好一会儿, 叶秋水才往后一缩, 睁开眼, 书房很暗, 她疑道:“灯怎么熄了?”
刚问完,外面传来仆人的说话声,他们从长廊走过, 将檐下的灯笼挂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穿过纸窗,映照在书房的地面上。
叶秋水下意识屏气凝神,关注着外面的动向,几道人影从门前掠过,直到脚步声渐渐走远, 叶秋水才松了一口气, 抬眸对上江泠的目光,她被锁在他与书桌中间, 进退为难。
寂静中,任何一点动作,一点微妙的眼神都可以被视为无声的撺掇, 她的手指紧紧攥住江泠的衣襟,将他胸前的衣袍抓得皱巴巴的,只是对视了一下,头颅便不受控地前倾了几分。
两个人像是刚蹒跚学步的孩童那样,摸索着,磕绊地亲吻,不是鼻尖撞在一起,就是有谁忘了呼吸,叶秋水只看过话本,江泠更是一窍不通。
他们的吻很笨拙,廊下的灯光亮起后,庭院翠竹繁密的细叶,松柏层层叠叠的枝干,在月光灯辉的笼罩下,恰似水中随风摇曳的藻荇,勾勒出如梦似幻的水墨画卷。
晃动的光影落在叶秋水的脸上,她这才明白,书房的灯为什么突然熄灭。
难舍难分之时,她的神志已经飘飘然,不知去往何处,但江泠一向稳重,思虑周全,亲吻的时候,他竟然还能注意到外面的动向,怕廊下走过的下人会看到书房门窗上映着二人依偎拥抱的身影,在脚步声响起之时,悄无声息地拂灭了烛光。
许久,叶秋水才红着脸将他推开,低声道:“我的腿麻了……”
她坐在桌子上,仰头许久,脖子酸,脚也麻。
江泠抿了抿唇,弯腰去揉她的腿肚子。
叶秋水看着他,江泠仍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严肃,冷漠,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只有色泽潋滟的唇瓣出卖了他。
“好了吗?”
江泠抬头问道。
胀痛的感觉逐渐消失,叶秋水稍稍抬了抬腿,说:“好了。”
他直起身,有了这个插曲,两个人都不太好意思继续,江泠将她从桌上抱下来,重新将一旁的烛灯点上。
眼前再次恢复明亮,叶秋水才发现江泠的脖子,耳朵都是红通通的,他垂着眼眸,不敢去看她,低头将桌上混乱的公文整理好。
唇齿相依时哪里顾得上这些,不仅公文乱了,纸张还哗啦啦掉了一地,江泠将撞翻的砚台扶正,再蹲下捡纸。
见状,叶秋水脸颊发烫,夏季的夜晚,屋中有些闷热,她站起身,说:“不早了,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忙不迭地转过身。
江泠突然伸手拉住她,“等等。”
“嗯?”
叶秋水停下来。
江泠将桌上的公文整理完,拉着她的手腕,停顿须臾,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你来。”
他推开门,叶秋水跟着他,走进他的屋子。
江泠的卧房中陈设很简单,他已是工部侍郎,还有个位高权重的宰相老师,像他这样品级的大官家中,往往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屋中布置多讲究雅致或是庄重,以彰显身份,但江泠的卧房里只有一副桌椅,床榻,柜子,墙上光秃秃的,连个山水画都没有,很是朴素。
一墙之隔外,叶秋水的卧房却很精致,什么都是最好的。
以前叶秋水也帮他置办过,但后来,曹氏派来的官兵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打砸坏了,江泠后来重新置办,给她的屋子用最好的家具,花了大价钱,他自己则随随便便,节省到了极致。
这副精打细算的模样,很难想象得出,江泠十二岁前,出生在怎样一个富奢的家中。
江泠点上灯,让她在桌前坐下,他则走到榻边的柜子旁蹲下,拿出一个盒子。
很普通的木盒,毫无特别之处,叶秋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江泠犹豫了一会儿,将木盒递给她。
叶秋水困惑接过,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是好几张地契,田产。
叶秋水拿起,一张张翻开,神色诧异,“这是……”
江泠缓声道:“先前,我想着,我是你兄长,理应为你置办嫁妆,先帝在时,因为治水有功,我得了许多赏赐,还有宅邸,我都存着,去年我在京郊买了三十亩田产,票据全都收在这儿了。”
官兵搜府时,丢失了一些,他的俸禄没有多少,只靠皇帝的赏赐嘉奖,还有平日的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都在这个木盒中,与叶秋水掌握的庞大家产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更是
在其他大官嫁女时准备的嫁妆衬托下显得无比寒酸。
但他还是想给她准备,那个时候,总希望她能风风光光的出嫁,少年时,江泠便决定,以后不能让芃芃受委屈,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他会倾尽全部,将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给她,让别人知道,就算叶秋水没有爹娘,她还有一个能为她做主的兄长。
但是江泠现在后悔了,不想给她嫁妆,不想她嫁给别人。
“我现在想……”
他眼睫垂下,顿了顿,说:“想用它做……聘礼。”
说完,抿紧了唇,头也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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